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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二章上

  2
  
  云端睡不着觉。连续很多天了,云端一直都睡不好觉。倒不是因为被俘,不是因为条件不好,也不是因为身下的炕太凉或是太热,就因为子卿不在身边。云端总是这样,没有子卿的臂膀搂着,没有子卿的身子暖着,她就是睡不好,夜夜如此。
  
  云端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从子卿第一次拥抱她、吻她的那一刻起,她就迷恋上了这种肌肤相亲的眩迷感觉,那时她才十五岁。她是在偷偷跑到戏园子里看《西厢记》的时候认识子卿的,从那时起她就再也离不开子卿了。此后的这些年间,无论子卿做什么她都一直追随着他。子卿读书时热衷于各种政治运动,云端虽然对政治毫无兴趣,但因为子卿,她就义无反顾地积极参加。无论是游行、请愿、呼口号、撒传单,她都与子卿手挽手跑在最前面。其实那些传单她从来就没认真看过,那些口号她也从来没认真想过。她才不管那些呢,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子卿,只是为了能与子卿在一起。后来子卿要去前线抗日,她想都没想就跟子卿走了。没问去哪,也没问去多久,她只要夜夜能被子卿搂在怀里就足够了。
  
  但她很快就发现为军人妻这是奢望,太大的奢望。子卿常要离开她去打仗,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一去就几个月。每次给子卿收拾出行的衣物,云端都会黯然神伤。
  
  这时子卿就会逗云端,尖成红娘的嗓音问:“小姐,给公子带何衣物呀?”
  
  云端就用莺莺的腔调答:“无可表意,只有汗衫一领,裹肚一条,袜儿一双。”
  
  子卿问:“这几件东西带与他有何缘故?”
  
  云端答:“你不知道,这汗衫呀——”接着唱道,“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贴着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
  
  子卿又问:“这裹肚要怎么?”
  
  云端唱:“常则不要离了前后,守着他左右,紧紧地系在心头。”
  
  子卿再问:“这袜儿如何?”
  
  云端又唱:“拘管他胡行乱走……”
  
  唱着唱着,云端的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淌下来。这时子卿就会默默地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每次子卿走的前夜,云端都要好好待子卿一回,也要子卿好好待自己一回。完事后,云端总要使劲咬住子卿的耳朵说:“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给我回来!”子卿也总是轻轻咬住她的耳朵说:“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等我回来!”他们默契地从来不提那个字。似乎坚信只要不提,那个悬挂在军人头上的黑字就永远不会落下来,永远不会无情地砸到他们头上。
  
  子卿走后,云端就开始失眠。在那一个个无眠的长夜,陪伴云端的只有《西厢记》里那些月凄夜冷的句子。每每“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云端就愈发想念子卿的温馨,愈发感伤眼前的“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结果常常是“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双泪长流到天明……
  
  有人在哭,是躲在被窝里使劲儿憋着的那种哭。云端听到在断断续续的呜咽中,伴有徐太太的叹息声,就知道一定是佟秋,一定是为了白天的事。
  
  白天,佟秋藏在身上的东西被搜出来了,是那个女长官亲自搜出来的。
  
  谁也没想到佟秋身上会藏着东西。被俘后,她们携带的所有东西都被仔细检查过,除了随身的日用品又发还给她们,其他东西都被拿走了。跟她们说是统一保管,日后再还给她们,但谁也不相信这种话,当场就有人忍不住哭起来了。云端没哭,不是不心疼,也不是相信日后真能还,只是觉得哭不哭的没什么意思,终归是哭不回来的,又何必呢。事后想想,当时徐太太和佟秋也没哭,这就有点不对劲儿了。她们的东西最多,徐太太又素以爱惜财物著称,连个别针都不肯丢了的人,一下子丢掉这么多东西怎么能不心疼不掉泪呢?
  
  令云端不解的是,佟秋身上藏着东西这件事,应该只有徐太太和佟秋两个人知道,连她们这些一起被俘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女长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当时她们正在吃饭。饭不好吃,这是预料到的。云端倒不在乎,反正她也没胃口。但徐太太不行。徐太太是讲究惯了的,在留守处住时徐太太都不肯跟大家一起吃,餐餐都是佟秋亲自下厨。佟秋原是徐太太的陪房丫头,一直伺候着徐太太,据说给徐师长做小也是徐太太从中撮合成的。虽说叫了个二太太,但也只是名分变更了,仍跟个丫头差不多,整天还是脚前脚后地伺候着徐太太。吃饭的时候,佟秋跑来跑去地给徐太太盛菜端饭。徐太太先是不吃,后来在佟秋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几口就把碗筷推到一边去了。佟秋赶紧几口把自己的饭吃完,捡了碗筷就去洗。这一切,都被那个女长官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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