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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上

  一
  
  父亲出事以后,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其时她四十出头,我年方十九,正在大学里读书。父亲出事的当天,我没在现场,据母亲说,市委王伯伯打来电话,通知父亲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那是周末的一个晚上,夫妻俩正在吃饭——他们俩实在难得一起吃饭的,因为父亲总是很忙。
  
  王伯伯是市委秘书长,和我们家关系一向不错;我印象中他是个胖子,走路一阵风似的,说话却是慢吞吞的,而且最会敷衍小孩子,丫头长丫头短,问问你的成绩,摸摸你的小辫子——小时候,他常来家里走动,当然那时他还没有“入仕”,和父亲一起在中学里任教。
  
  电话是我母亲接的,很多年后,她都不愿提起这一幕。她说,他怎么就做得出呢,他声音没有一点异样。
  
  原来,那天晚上并没有什么会议,王伯伯受命设了个圈套,待父亲急匆匆地赶到市委招待所,看到门廊里转悠着几个便衣,会议室里端坐着几个“上面来的人”,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父亲在被捕前是我们那地方的财政局长,俗称“财神爷”的。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无非是立案,审判,抄家,程序上的事我也不是很懂。父亲被判了八年,罪名是行贿受贿,这成了我们小城最轰动一时的案件之一。


  
  “轰动一时”是什么意思呢,说的是此案涉及面太广,不少省部级的大人物都被裹挟其中,相比之下,父亲的官阶卑微如草芥(他是处级),他不过是环环相扣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环,而且是顺手牵羊得到的“战利品”。
  
  那么“之一”呢,说的是那些年,我们城总有一些官员落马,上至市委书记,下至银行行长、电视台台长……明白了吧,都是一些小城“要人”,媒体上的说法是“连挖几条蛀虫,百姓拍手称快”这一类的,其实我估计,百姓拍手称快也谈不上,因为这类事太多,在父亲出事的前后五六年间,每年总有人家在鬼哭狼嚎,也有死的,也有疯的,他们都是我母亲所说的“官宦阶层”。
  
  我母亲很喜欢说政治术语,其实她于政治上并不很通,我也不通,但我至少不像她那么天真,比如在王伯伯打电话这件事上,她就很感“冷风彻骨”,其实,这有什么好心寒的呢?换了父亲,他也会这样做,他们不过是人手心里的一粒棋子,想把他们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所不同的是,父亲很早就被吃了,而王伯伯笑到了最后。
  
  王伯伯后来官运亨通,调至省城,升至副厅,现在应该是退休了,我想这也是常情,他本来就比父亲更适合当官。当官这件事,照我的理解,也有适合不适合的,就像有的人适合当诗人,有的人适合演戏,有的人适合练田径一样,我父亲适合当中学语文老师。

  
  老天爷,你不知道我父亲的课上得多好,他是我们城里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尤以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著称。我没福成为他的学生,却有幸做了他的女儿。很多年后,我遇上他早年的一群学生,还跟我遥想起当年的小许老师,何等的风流秀雅,遥想起他带他们去野外踏青、吟诗作赋的情景。那是他们一生中的好时光,可是我想,那何尝又不是父亲一生中的好时光呢?
  
  父亲培养的学生中,有几个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还有一些是考上北大、清华的,有经商的、从官的、务农的……据我所知,父亲待他们一视同仁,我想那是因为他爱他们,这其中,父亲尤其赞赏那些教书育人的,他说,教育,兴国之本啊!可是后来,他自己却八竿子打不着地当了个财政官员。
  
  父亲的“发达”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我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坐在院子里,和一群学生在畅谈诗书、教育的情景。他穿白府绸衬衫,黑长裤,戴黑框眼镜,那样子也就是个读书人。他安于做一个读书人,我猜想,也乐意把这种清高古朴的气息传递给他的学生;这气息隐隐伴随他一生,在他得意的时候,失意的时候……我现在想来直犯怵,不知父亲该怎样的身心分裂,因为无论“入仕”还是“入狱”,他身上的气息于这两处环境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那时他已是市委书记的红人,好像也熬到市委办副主任这样的位子上;那天晚上,他大概是喝了点酒回家,脸色泛白,可是特别想说话,便把我从被子里摇起来,借故检查我的功课,说,给爸爸背两句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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