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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三章下

  我说,那爸到底量多量少啊?
  
  我母亲说,也就那么回事吧,只要盯上你了,几百块钱还能立案呢!再说了,你爸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胆子小得很,就他那么一窝囊废,让他给黄雅明送点美金,他还推三挡四,送了半年也没送得出去。
  
  送美金的事我是知道的。那时我年幼,父亲也刚进市委办当秘书。那阵子,我母亲攀上了一门阔亲戚,是解放前她逃到台湾的舅舅,老先生做点小本生意,一辈子无儿无女,晚年思乡亲切,便壮胆回大陆寻亲来了(当时海峡两岸还少来往)。
  
  我母亲分得几张百元美金,有一天跟父亲说,这东西稀罕,不如你给黄雅明送过去吧。
  
  我父亲皱一皱眉头说,怎么送啊?
  
  母亲说,你就说,这是亲戚给的,我们也用不上——她推了一下丈夫,嗔怪道,你这人真是的,这种话还要我教你的!
  
  我父亲拉着脸,对妻子的这个提议明显感到不高兴。第二天早上,父亲还没吃早饭,就被母亲支使出去了,因为送礼“赶早不赶晚”。我后来猜测,我父亲压根 儿就没去黄府,他径直去了一家豆浆店,在那儿一直坐到上班时间。或者呢,他去了黄府,看见铁门紧闭,也不便敲门,便沿着石阶坐下了。那是隆冬的早晨,时间 大约六七点光景,天色还没有大亮,早起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洁街道。我父亲呆呆地坐在石阶上,袖着手,也不知他是否觉得冷,也不知他是否为自己感到凄凉。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因为我了解父亲,送礼会要了他命的,这一点我母亲从来不体谅;因为父亲跟我说过的,他说,丫头,世道艰难啊,官场根本不是你妈想的那样。
  
  那段时间,他们两人总吵架,因为父亲没把美金送出去,理由是“不方便,黄书记家有客人”。我妈说,不可能,大清早他家哪来的客人!你去了没有?你说你去了没有?
  
  有一天夜里,他们又吵起来了,我母亲口气严厉,历数丈夫的软弱无能之处,她说,许光明,你连这点屁大的事都做不好,我要是你,不如撞墙死了算了。
  
  我一下子跳下床来,一脚踢开他们的门,朝母亲怒目而视。我父亲看了我一眼,苦笑了。我至今还能记得他那笑容——温绵的,难堪的。他不愿意我看到这一幕 ——我后来想,他愿意在我面前保持一个完好的父亲形象——优雅的,风光的,无所不能的……我替他们掩上门,哭了。我不能哭出声音来,所以就拿被子罩住了 脸,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我父亲的仕途竟是这样地艰难,里面充满了辛酸、卑贱、屈辱……世人只知富贵好,可是我看到的都是富贵背后的凄凉。


  
  可是父亲也有“好”的时候,比如说,在他被封了官以后,在他一步步往上爬的过程中,在他忙得“穷凶极恶”,被人追得到处躲藏,偶尔也必得应付一下各类 宴请、交游;在他从一个会场赶往另一个会场的途中,有人主动跑过来跟他握手寒暄;当他终于混到能坐上主席台——开始是边上,后来就慢慢地往中间靠——当他 的名字有一天也出现在报纸、电视上,而且排名也不算靠后;我猜想,这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感温暖的时光。
  
  我不想说,父亲为此“神魂颠倒”,事实上,风光这东西,一旦得到了,也不过那么回事,他渐渐露出疲沓相来了。但是男人嘛,没这东西好像也不行。
  
  总之,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父亲身上在他做中学老师时所不曾有的魅力,那时他也有魅力,只因长得好,气质淡雅清香,可那是书生的魅力,怎堪比 “仕”的魅力:那是向外发散的、光芒四射的、热烈的、自信的、使人甘愿俯首称臣的……那是男人的魅力啊。你简直没法想象我父亲当时的样子,他戴着眼镜,神 情笃定坚毅——我直好奇,因为父亲性格绵软,何曾有过这样坚毅的表情?我后来知道,那是因为他自信了;男人一自信,那真是身穿烂衫也好看,污言秽语也迷 人。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的仕途局面打开了,各种人际关系调理到最佳状态。在我们城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一切可谓风调雨顺,手到擒来;家里常常高朋满 座,人来车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吧?是啊,当父亲坐在家里接待来客,当他和同僚们一起叽叽咕咕谈些时局政治,当他把手臂一 挥,偶尔也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时候,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啊;这时候,我难免就会想,他还记得他曾作为一个小公务员的难堪屈辱吗?——我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总对这些耿耿于怀,我为父亲暗中哭泣的日子,即便在他正处盛世的时候,我也时常想起。
  
  或许我本是个穷孩子,却目睹了一场发迹的过程,我看见的权贵卑贱,从来是连在一起的,使我在熟睡时也会微笑,在微笑时偶尔也会心一凛——我这样的性 格,我妈说,是有那么点神道道的——财富、地位、幸福,在那几年里,它们不是轻轻地,而是重重地砸过来,砸到我身上,发出金石的脆响。我闭了闭眼睛,甚至 有点害怕了,我害怕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失去,老天爷,“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惶恐,即便在那时我也有所体会。
  

  那时,家里常来一些神情凄苦的客人,他们多是市民阶层,托张三拜李四,转弯抹角就找到了我们家。他们是来求助的,或是想谋一份职,或是想换一家福利较好的单位,或是为孩子的升学……我父亲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听他们诉说。
  
  我后来跟父亲说,爸爸,帮帮他们……我有点说不下去了,好像泪水已汪在眼里。我不能忘记,我曾经也是个穷孩子。
  
  我说,帮帮他们,在你权力范围之内……但不要犯错误。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父亲的神情,认真地打量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温和、肯定和笑意。我不能想起那一幕了,我差不多要为自己流泪,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却也晓得体谅父亲仕途的艰险!
  
  那时,父亲和黄书记的关系也有了进一步发展,每天朝夕相处,再是铁人怕也难免生情吧?况且,老黄是“那么有人情味的一个人”(我父亲语),根本不是他 外表那个样子的。他把“小许”当做自己人,小许呢,三天两头往他家里跑,跟他汇报工作,跟他聊心得体会,偶尔在他家吃个便饭也是有的……小许忙坏了,老黄 家的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他管?比如换煤气啦,修马桶啦,院子里要铺个地砖啦……我父亲的眼头突然活了,他出入于黄家大门,实在比自家还要勤快;这一点连 我母亲都很感奇怪。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人在顺境时,绝对会“疯”的,那该是父亲的非正常状态。总之,一切机关全打通了,我父亲顺了。我估计,那几张美钞就是在这段时间送出去的,这时候送就对了,我父亲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感情。
  
  而感情这东西,嘿,谁又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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