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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四章下

  我去药店买来一些药,她从前一直是吃药的,自从儿子出事,她就拒绝吃药;我亦知道,老人家现在只求一死。
  
  在我们搬来寒舍的那天晚上,她破例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那样的端庄肃穆,仿佛有个照相机镜头对准她一样。我趴在她的膝盖上 淌眼泪;她是小脚,穿旧式的绒衣绒裤,她把手搭在我脸上,一双很老的手,麻皮挲挲的,然而有温度。我不由得浑身一凛,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未看出什么异常 来,却有一种奇怪的人之将亡、大祸临头之感。
  
  在我们的身后,母亲站在椅子上,往墙上砸钉子,挂挂钟。母亲跳下椅子,端详了一下挂钟,便双臂一抱,低下头只管自己踱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祖孙三代都往墙上看,我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经历那样清晰明净的时刻,这世界是冷静的,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它是没有生命的。屋子里的三个女人,虽然身处绝境,那一刻她们也是平静的,也不疼也不痒,她们是平静的。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奶奶始终保持着这份庄重平静;在我和母亲呼天抢地之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甚至不和我们说话,因为儿媳孙女根本不在她 眼里,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儿子,可是她也很少提及儿子,她只是把他放在心里,脸上呈现出一股决绝的表情……我想她是恨的,她也认命,她一生信佛,可是佛最后 却不帮他的儿子,这真是讽刺。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我是从奶奶身上得到了验证。一个真正悲哀的人,就应该像奶奶这样子的,相比之下,我和母亲应感到羞愧,因为我们还晓得啼哭,悲哀就这样被哭没了,只有奶奶在承受,当有一天她承受不起了,她就死了。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种男女关系,那是一种可以致命的关系,深究起来,这关系的幽远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间远不及这等情谊,夫妻就更别提了。
  
  我奶奶死在那天中午,母亲一阵慌乱,后来便抚尸大哭。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哭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父亲出事,母亲的情绪便极端不稳,哭哭笑笑 那是常有的事,我不是说她疯了,以她的承受能力,她还不至于此,她只是需要排遣。我举个例子,父亲的案子刚判下来的时候,她也假模假式地哭过一次,说是判 重了;可是我想,她私下里没准感激涕零,因为父亲没死。那时我们一家的底线已迅速越过人界,滑向畜类:那就是不求富贵,只要活着。
  
  婆婆之死,能让一个媳妇哭成这样,起先我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们许家这对婆媳处得也就那么回事,可是那天晌午,母亲跪在奶奶身边,哭一回就抬头看 看屋脊,偶尔也会狗抖毛似的浑身一凛;我也抬头看屋脊,慢慢地便也觉得周遭确有一股肃杀之气,令我想到“灭顶之灾”这一类的词。我后来想,母亲哭的不是奶 奶,她是在哭我们的处境,哭我们一家的灾难。


  
  我之所以不惜浓墨重彩来描述奶奶之死,实在因为它是我们衰落过程中唯一有点“悲剧意味”的事:清寒的屋子里,一具尸体;冬天的阳光突然跳进门洞里来 了,风一吹,像个小狗一样在那里调皮翻滚;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一个少女静静地睁着眼睛;邻居们跑进屋子里来了,影子像风浪一涌一涌的……“悲剧”到 我这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了,几乎很少触及感情;悲剧也还是“正大”的,但看奶奶的面容,那样地平静,堪称“正大仙容”。
  
  后来我索性屈膝抱腿,坐到地上来了。我一生中所能体会到的“不幸”全在这里了:死亡、贫困、居无定所、牢狱之灾……我把这些放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心 里出奇地镇定。我无须再怕什么了,我们已经降到底了,我们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此时,幸福这个概念在我心中再次隐隐出现,我不是说,一个人遭遇不幸,他就是 幸福的;我只是说,此时我非常地安心。
  
  我这一生经历过“富贵”(我母亲的词汇),也遭遇过真正的贫寒,我在这里将以自己的亲历作证: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富裕,以及对富裕的牵挂担 忧。贫穷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外人看着总归觉得撕心裂肺,其实当真身处其中,也照样安之若素,因为包容它的是阔朗的人的心灵,那就好比一粒石子砸向水中, 哪怕掀起冲天巨浪,可是石子最终会沉入水底,湖面照样恢复平静。


  
  我要说的正是人心,有了这个在,“悲剧”这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心把什么都化解了。我原担心母亲,她心气旺盛,在经历了一番安富尊荣之后,是否还能回头过安贫乐道的日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贫富的转换过程中,她比我快多了。
  
  我还记得为父亲奔波游走的那些日子。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从潘伯伯家走出来,走了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又都回过头去看。潘家的宅子位于市中心,是一幢仿古 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庭院;说老实话,这房子未必就比当时我们还住着的房子更气派,然而我和母亲都看出点别的来了。我看到的是我的卑微寒酸,我的敬畏艳 羡,一户“官邸”对一个即将被贬为“庶民”的人的压迫;即便近隔一条马路,这房子的堂皇巍峨仍使我觉得像是身处梦中……我母亲看到的东西非常简单,那就是 仇恨。
  
  那天我们娘儿俩扶着一棵老梧桐站下了,当时夜色已深,路上行人稀少,风吹得梧桐叶满地乱跑。我母亲伸手裹了裹衣衫,看着潘宅说,这帮狗娘养的,拉出来个个都得杀头。
  
  我说,他这是祖宅。
  
  母亲朝我凶道,祖宅?翻新装修要不要钱?呃?他一个监察局局长哪来的钱?你倒是跟我说啊!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堵着一口气:在我们还没沦为穷人之前,我们已经有了穷人的心态!我母亲尤盛,自从父亲出事以后,对这世上的富人她就怀有一种斩尽杀 绝的革命心态;及至我们搬到穷街陋巷,开始生活在穷人之间,我们的身边都是贩夫走卒,一群地道的赤贫者,我才知道,真正的穷人根本不及我们这样疯狂下流, 他们实在要高贵平静得多。
  
  呵,我终于可以说说他们了,这拨穷人,我的邻居们,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可就是在这半年里,我们一家受过他们的恩泽:我奶奶的后事,是他们 跑前跑后,帮着火化安葬;我母亲病了,是他们端茶送水,轮流服侍;我们母女俩偷偷地抹眼泪,他们看见了,也一旁抹眼泪。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好好的一个人 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他们叹道:世道啊!
  
  我们是落难人家,他们从不把我们看做贪官的妻女,他们心中没有官禄的概念。我们穷了,他们不嫌弃;我们富了,他们也不巴结奉迎;他们是把我们当做人待 的。他们从来不以道德的眼光看我们——他们是把我们当做人看了。说到他们,我即忍不住热泪盈眶;说到他们,我甚至敢动用“人民”这个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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