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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枯木

春日。万物都欣欣然。我去看枯木了。

去年冬天落雪,我便一个人跑到永定河两岸看枯木。那些枯木在残雪中美到让人震撼。残雪中有麻雀在觅食,有乌鸦在枝头,还有那些筑在枯木之间的鸟巢。

枯木——那些死掉的老树。几百年了,还站在那儿,任风雨侵蚀、腐蚀、磨损。那不明来历的残缺之美让人震撼,心里咯噔一下。还不算完,还有说不出的沧海桑田,仿佛庞大的孤独在这里膨胀,你听得见呼呼的声音。

这永定河两岸,这寂寥无人的黄昏。你一个人,足够了!承担风的寂寞、残雪的凛与冽,还有那些思念的弧度。你想念一个人——多么好!多么恰如其分的想念。时间弯曲了,在你手上,碎碎的一把时间。你终于想起了一切。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R告诉你,永定河就是无定河。你惊住,一问再问,她很肯定:绝对是。

你突然想落泪。为这千古之谜!为无定河边骨,也为这永定河。

那些枯木知道,那些枯木下的故茔知道。树死了,魂儿还在,它们的身体焦了,苍老得好像不堪一击,黄昏中像一个国破家亡的人,老了,病了……想起写下《湖心亭看雪》的张岱,晚年穷困潦倒时再游西湖,大概便是这永定河边的枯木,心如死灰,身如死灰。连掸掉残血的意念也灰飞烟灭了。

春去春又回。

再跑去看枯木。它们更老了、更朽了,只剩下这残山剩水了,像年老失修掉了颜色的老屋,又像被光阴晕染了颜色的古画,保存着那残缺的、无法复制的美。那四周的青翠与它们无关。

槐树开花了,柳树飘绿了,还有香椿。只有枯木,在永定河两岸保持着颓败的丰仪。

那时人书俱老了,那时摧枯拉朽了。有喜鹊站在枯木枝头叫着,一声比一声高亢。枯木下还有一位老人坐着发呆,他拿着收音机,在听京东大鼓。那是董湘昆唱的京东大鼓。这个老人去年不在了。民间的艺术总那么动人,京东大鼓、老人、枯树、新绿、远处的梨花,是永定河的山水旧画:一笔笔描下来,全是人间深意。

人早早晚晚会活成一块枯木。与江山无猜、与天地无猜、与时间无猜。没有计较了,没有风声鹤唳,也没有花红柳绿。只活成这有了风骨的枯木,心寂寂,身寂寂,但断然有了空间与时间的绝世风姿,端然于田野上,或者立于永定河两岸,任雨打风吹,千年风雨。

那枯木的风姿有些似胡杨,但胡杨多了野气。它们在光阴中踉跄地老了,猝不及防地老了,一夜之间老了。春天的枯木在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树间更显苍茫了。没有一丝绿意,完完全全地枯死了。像爱一个人彻底到只求同死于一日,他拉着她的手,她的心是甜蜜的。

秋天的时候,我也来看过它们。风吹得那些活着的树树枝摇摆,树叶纷纷落下,地上一片金黄。但枯木依然那样沉默古朴,粗壮的身躯有了远意。它与那些落叶相互体贴、安慰,却并不凄凉——凋落比盛开更有意味,枯枝比繁茂更有况味。日本人原本爱看落樱,把自家花园弄得极萧索,他们喜欢枯山水胜过青绿山水。像中国画,古了旧了才通透圆润,却不失一脉天真。那新画还有生气,还有茫然,还有慌张。

那枯木是晚年的马尔克斯,老年痴呆了,但依旧在台风中心。那些枯树,永远活在风、雪、飞鸟的心中。它们与时间对峙,不怕老了,亦不怕被摧残了,那桂花香味的少年,早已满目黄愁,你的心是一段段枯木,在天地无猜间,自成一意孤行的风姿。

多么好。

我又来看这些枯木了。那些的枯木不再逢春了,却自成风骨。在心里为枯木画素描,每一笔都老了。像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由中年秀雅转向晚年简而清。他的书牍已经字字清正,不食人间烟火,但如枯木一样,天籁一样疏朗清明——没有人比弘一法师更像这枯木。他与天地合一,心神俱老。

这个春天,你站在枯木边,不言不语。你的粉衣与枯木似情人一般。你知道,这个暮春的黄昏必属于你。你独立于时光之外,又在时光之里,与枯木成为唯一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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