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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冷瘦诧寂的八大

在八大故居听雨的时候,我是有些恍惚的。但十一月底的南昌也阴冷,雨从早晨开始下,我撑了一把伞来看八大。

这简直是上天注定的雨天,冬雨。也恰巧是我独自一人,来赴一场约会似的。八大是孤独绝凉的,是冷瘦侘寂的,世人皆知他,然又有几人真知他?

院子里香樟树和桂树极多,特别是香樟,几百年了,朴拙地活着,阴雨天,八大站在院子里,眼神是瘦的,精神也是瘦的。我站在桂树下发呆,想他当年如何悲苦卓绝。每一张画都有放纵、不甘、恨意,都有触目惊心的孤独。孤独是有体积有重量有面目的,越是一个人,越张牙舞爪地来了,成群结队地来了,它们欺负八大呀。

恰逢明末,王孙贵族流落街头。去为妻儿乞讨,再一回头,已是永诀——妻儿再也不见,他隐于古寺,遁了空门,写诗、画画,静听光阴一路残杀过来,笔下孤独绽放蔓延,那些鱼、鹰、鹿、孔雀全翻了白眼看世间,那些莲花全失心疯了,不要命地开着——这荒沙遍野的孤寂如死灰沉沉、简素、老朽、幽暗、冷瘦、节制……但那是八大的黄金时代。于艺术而言,愈是孤独愈是绽放,那种孤绝似冷刀出鞘,闪着寒光的美。一时间,惊艳了那个欲倾的时代。

在新馆里,我看到他的真迹,真想落泪。那荷残得风骨飒飒,墨也疯了,泼得啊,到处都是了。我连叹真是好。看画的保安伸过头来:我天天看着它,说价值一个多亿,实在看不出好在哪里……他揣起手,直摇头。我在那画前像个孩子,硬生生地不知所措,只想他活过来,我当书童也好,看他画画、孤独、发痴……

更喜欢那旧馆,前后两进的四合院。四面有廊,中间的池子里有水、有花,还有一棵高大的柏树。我不确定它是否是柏树,但葱绿极了。那么好的嫩绿,春天似的。屋檐上灰色的瓦,雨很大,流水声萧瑟动人。也恰好只有我一个人,陪着八大在听雨。

雨声淅沥,我录了一段视频发给朋友,告诉他:这是八大院子里的雨,他的魂儿也在,在屋子里画画呢!朋友那里是北方,正刮风下雪,听了雨声说:仿佛一屋子的湿气呢,可真好。

我就在那老院子里听雨,没有芭蕉,但有一种孤绝和动人直指人心。看似薄情,实则深情。恰到好处的孤独与深情,绝不温暖,但足以心仪。

我在游廊里走着,听着雨声。冬天的雨声似金属,一声声极饱满——我舍不得放弃每一声落雨的动人与美妙。这是与八大共处的时间,他的孤独,我的孤独,一切恰如其分的好。这雨声里的蔓延,这整个上午的销魂。

齐白石、吴昌硕……他们都学八大但学得不好,八大不仅有孤绝,八大还有一脉天真。这一脉天真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学去,那是历经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后的苍老的天真,那是最清澈最干净的微笑,那是只有八大才有的荒凉的真意。

那一水濯寒瘦枯的山水,是八大心中的风景了,非至中年,哪里能对这样的山水动容?人生得意时要在牡丹花前笑,要指点江山写诗作赋呢。哪里会有心里这些寒山瘦水?那个一生都在大雪纷飞中行走的人,就是八大。

有时候一个人听戏,听裴艳玲唱《夜奔》会想起八大来,他一个人在夜奔,满上头的孤鹤与残雪。他拄着拐杖,一个人走啊走,一直走到八十岁——历经劫难的人往往都长寿。他早已把挫折与伤害做成花朵别在自己衣襟上了,并且知道如何自己与自己取暖,露出干净温暖深情的微笑。越是受过伤害的人,愈是渴望温暖,并且能露出最温暖最深情的笑容。

可惜我那么晚才开始看八大、读八大。年少时,一路只觉繁花似锦,看那牡丹盛开,花团之外的白衣老人一闪而过,我从未留意他的孤独。

直到中年,孤独亦那么隆重袭来,扑到八大画前,内心烈火被熄灭,但分明不动声色中俱是暗流涌动——说遇见的总会遇见。就像我刻意选择冬天、雨天来与他叙旧。

八大是我的故交。王祥夫老师肯定也来过,他坐在这里抽了一袋烟,我坐在这里听了一上午的雨。雨真好听,听一上午也不烦。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有些湿润,但恰恰好映衬那份寂寥。真正孤绝的人都寂寥,随时随地,不分季节。

“那个疯僧人……”有人管他叫疯子。他自己立于悬崖边上唱歌,中国画都是心迹画,每张画都是画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是晴天响雷一样的孤独。

我在南昌一个叫“无相壶”的地方喝了很多的茶:“文革砖”“八八青”“九九绿大树”“八三八二”……也正好在下雨,这些老茶厚道、醇正、绵长,那时我特别想叫一个人来与我一起喝申时茶。这个人,只能是八大山人。

我也喜欢他的另外的名字:雪个、个山、道朗,特别是雪个。那些印章也真是美得陡峭:朱文、白文,都好得逼仄。

我就这样在他的故居里听雨,听了一个上午,没有听够。我约了他再来听,雨前摆一壶陈年普洱,挂杯是“西瓜香”,我们一起看着扑面的雨,发呆,不说一语,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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