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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我曾如此用力地活着

每个人都曾用力地活着,要么摘去厚重的眼罩,拨开世俗的迷雾,登高望远;要么拎上情绪的弯刀,误入现实的迷途,伤及无辜。

作家生活孤僻,信息来源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读者,一种是同行。

很多年前,我出了第一本书,收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来信。她说想做一名空姐,可长得不够漂亮,所以每天拼命健身,就是为了让考官觉得她有一丝希望。

姑娘淳朴的理想曾深深感动了我。

我不擅长理性地劝导人,回信告诉她:有理想就去坚持,不要像我。以前我会自信地想着有天碰到乔布斯会将手机摔到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放弃吧,老子很快就会把你的集团吞并,走着瞧!”而后我却成了iPhone迷,每个深夜蜷缩在被窝,玩到眼睛发酸落泪,出了新款又会迫不及待地去买。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一些年后,我加入一个剧组,路过这位姑娘的城市,她开心地打电话约我吃当地的小吃。我本来很兴奋,想着一定会有一个仪表靓丽气质高雅的空姐向我款款走来,深情地说:“您好,先生,能为您服务吗?您是我最崇拜的作家呢!”

可事实像我们编剧的惯用手法——反着写。

她穿一身素朴耐看的连衣裙,气质稳重地向我一瘸一拐走来。我的心当时一疼,她说她的脚两年前因为一次过度训练严重受伤,现在走路不稳。

姑娘梦想的破灭让我为她心痛,我搜肠刮肚找话语安慰她。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地说:“没关系啊,我现在是一名幼师,每天孩子对我笑,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后来我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每次翻开,就像看到一身正气的人,手拎现实的脑袋,向我发出自信而邪恶的笑……

没有人不喜欢外表俊俏、身披阳光的人,可是用第一印象去判断的结果往往是失败的。反而那些让我们第一印象觉得长相讨厌的人,某个时刻会像一把温柔的剑,深深地刺进我们最柔软的内心。

所以,真正的感动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日久生情。当然,努力地活着,用力活得漂亮是很多姑娘让男人触动的魅力所在。

那位姑娘后来成了我的素材,我着手写关于她的小说。在屏幕面前,我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慢慢地进入状态,却被一个可恶的聊天窗口给打断,说话的是我的一个作家朋友,他向我吐槽:“我现在创作进入瓶颈,晚上跟老婆干了一架。”

我说:“结果呢?”

他迟疑片刻说:“结果我被赶出来,现在对着破笔记本在一家破旅馆噼里啪啦地打字。”

他接着感慨:“不过我悟出一个道理。”

我说:“你再矫情,我可把你拉黑了。”

他说:“别!这次绝对一针见血!”

他很快发来一行字:你爱得太深,最后支离破碎,而后人成熟了,再让你回到大街上扛妹子秀恩爱,你做不来。同理,当你写小说写到炉火纯青,而后人深刻了,再让你回来记流水账似的写心灵鸡汤,你会去死!

我终于忍受不住,立即向他回复:“你得了那个×××奖,当然不用掉头了,还有,你、你、你扛得动你老婆吗?”

他在那边差点哭,最后卑微地说:“算了,你也不懂,不过我相信你很快就懂了。”

我还想接话,那边留下一个灰色的头像。

没办法,创作思路彻底被打断,我只能横卧在沙发上听钟表嘀嗒声被回忆淹没。很多年前,这位朋友加入失恋一族:不解风情失恋,过于热情失恋,不懂付出失恋,一味付出失恋……有天在决定跳河自杀时他被一位伟大的女性救走,两人从认识到有了孩子战争不断,于是我家就成了这位失败先生的落脚地。

很多次,他一边抽烟一边跟我说:“以前每次恋爱,我都很珍惜,每一个我都想要用力握住,反而越是用力越是从你指缝中溜走。我没有想过向现实妥协,也没有想过不浪漫的爱情要如何持续下去,可是现在眼前的一切足以让我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他狠狠吸一口烟,继续说:“你看到了,我和我的老婆在一起完全是个笑话,却笑着笑着走了这么多年。我没有抱过她,她比我重太多,感情没有浪漫,可是,就这样,我曾经的用力反倒无力,现在没有力气,反而生活给我最大的反弹力。”

他说完就呼呼大睡。以前我们都失眠,他结婚了失眠就自然消失,我仍旧持续失眠。于是我一边抽烟,一边继续写稿,一直写到深夜,突然想起我要写的是小说,提醒自己强打精神,要给每一个深夜失眠的人送去温暖,因为太多人,跟我一样睡不着,被回忆一遍一遍地侵蚀。

凌晨两点,我下楼去吹风,感觉自己完全像个艺术家,艺术家怎么能向现实妥协?于是我决定买包烟回来继续写,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我几乎为自己设计的故事感动得眼泪汪汪,然后我在眼泪汪汪中疲倦至极,趴在键盘上坠入梦乡。

第二天,朋友已经走了,我打开手机看见他传的全家人开车出去旅游的照片:妻子开车,他坐副驾驶,孩子在后面玩闹,他享受着现实赐予的温暖,眯着眼,睡得像个婴儿……

我换了套衣服,打算去交稿,走之前重新审一遍昨晚的稿子,扫一眼同行发来的新畅销单,叹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把写完的一行一行字按了Delete键,空白的文档很快在我噼里啪啦的打字声音中重新被文字占领,一股暖意穿过屏幕,浸入我心……

我看了下表盘,从容地写下最后一句话:每个人都曾用力地活着,要么摘去厚重的眼罩,拨开世俗的迷雾,登高望远;要么拎上情绪的弯刀,误入现实的迷途,伤及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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