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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勇赴津门(1)

十年,匆匆而过。

中秋节的月亮依然皎洁明亮,但物换时更,时间已经是1936年的秋天了。

鼓坊最累最脏的地方,是后院的皮库。

还没进库,就能闻到一股夹带着血腥气的恶臭,阴暗的最里屋,泡皮池的池水里浮着十来张待刮的牛皮,临窗的晾绳上搭着刮好的皮,滴着血水。

满屋的苍蝇嗡嗡乱飞着,有的落在池边的刮皮案上,有的落在地上零散的肉油堆上。

制作鼓皮,必须要经过这一道程序,要把刚从牛身上扒下来的脊皮烫一遍开水,刮去粗脏的表皮。然后放在刮皮案上刮去牛毛和里侧的赘肉和浮油,接下来清洗晾干,再仔细刮一次,这次必须要刮得均匀,否则会影响成鼓的音色。

根据客户定制鼓的大小,皮材会选择黄牛和水牛两种,一般一张未刮油的血牛皮,分量最少也得小一百斤,只取头背、二背、三背、前肋和横肋使用,所以烫皮、刮头遍、裁晒、刮二遍的工作烦琐而劳累。孙记鼓坊建坊百年,皮库这个最脏最累的岗位却是最需要技术和耐心的地方。自从皮爷接管这差事后,一直是他一人负责刮制。他的老家是河北肃宁县,那里自打明朝时候就是裘皮之乡,居民大多数是皮匠,甚至出生于此地的明朝巨宦魏忠贤也是皮匠出身,他发迹后封侄子魏良卿为肃宁伯,肃宁县也得名于此。皮爷年轻时到河北沧州学的武艺,但祖传的这一身制皮硝革的手艺根本没有丢下。义和团事败后,他就勤勤恳恳地跟着孙凤臣做鼓,但几十年一直没有收过徒弟,他知道一般的年轻人干不了这又脏又累的活计。让他欣慰的是,虽然现在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了,但这个活计已经被勤快的秋俭接了下来。从秋俭十岁来到鼓坊,转瞬十年过去,皮爷一身的武艺和制革手艺都倾传给了秋俭。

此刻,裸露着健硕肌肉的秋俭正专心致志地刮着一张血牛皮。他裤子已经湿透,脸上和胳膊上溅满血油,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但仍然是大汗淋漓。

皮爷叼着烟袋,打理着几摞干透的皮料,他身材已经略微佝偻,但整个人还是精神矍铄。

院门吱扭一响,玉灵提着饭篮走了进来。她穿了件浅蓝色碎花白底夹袄,黑布裤子,一条乌黑的大辫子留在脑后,面色白皙发光,眉梢细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暗蕴秋波,已经长成一个端庄美丽的大姑娘了。

进了门,她把饭篮放在院里的小石磨上,笑着喊道:“皮爷,秋俭哥,吃饭了。”

皮爷在门框上磕了磕小烟锅,笑着道:“太阳还没到头顶,你们就把饭做好啦。我还不饿,让秋俭先吃吧,他累了一上午了。”

玉灵一笑,道:“您也一起吃吧,有稀的,我妈给您熬的棒渣粥。”说完她看了眼工棚里的秋俭,接着喊道,“秋俭哥,先停了吧,赶紧洗手吃饭,不然饭就凉了。”

“好,这就来!”秋俭在屋里答应一声走出来,到水缸边的清水池旁清洗起来。

玉灵掀开饭篮上的屉布,端出一大碟咸菜,一碗蒸南瓜,六个暴腌咸鸡蛋,又拿出两个空碗,给皮爷和秋俭倒了两碗粥,篮子里还有好几个粗面馒头。

皮爷端着粥,撇了几块咸菜,一边喝着一边去翻看院里晾绳上的十来张牛皮。

秋俭用擦脸布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短发,走过来坐下,拿起馒头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玉灵剥好了两个鸡蛋,放在他面前,然后托着腮在一旁微笑看着。

秋俭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拿起一个鸡蛋递给玉灵:“给,你也吃一个。”

“不,我不饿。”玉灵摇摇头。

“吃!听话!”秋俭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玉灵扑哧一乐,接过鸡蛋,轻轻咬了一口。

秋俭笑了,满脸灿烂,接着吃了起来。

玉灵举着鸡蛋,目不转睛地看着秋俭,眼里的倒影都是他。

秋俭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和皮爷说话:“皮爷,吃完饭,再有半个时辰那块皮子就刮好了。您给晾上,我还得去木工棚里盯着那鼓腔,王师傅指头受伤了,别人干不了。”

“行,孙掌柜临走时说了这事,不行吃完了你就过去看看,那块皮子我带手就刮完了。”

秋俭喝了一口粥,吃了块咸菜,说道:“那也行,我过去盯着,下午那两个鼓腔就能箍完了。”

玉灵又给秋俭倒满了粥,轻声说道:“秋俭哥,我觉得吧,有些活你就别那么费心了,不行让广文也试着干一点,这毕竟是他家的买卖,孙伯伯岁数渐渐大了,这买卖该得广文盯起来了,你说呢?”

秋俭点点头道:“是这道理,可你也看到了,广文自小就没碰过这些活计,真要让他来,出残货不怕,伤到咋办?他脑瓜聪明,管管大账就行了,这种干活跑外的苦差事,我能盯着。”

玉灵摇摇头道:“你说的道理对,可有人不这么想。我就听过他们说的一些坏话,说你鼓坊里进进出出什么事都揽着,各种工都精通,就是想擎这个家产。”

秋俭摇头苦笑道:“这话我听到过,随他们怎么说吧,我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我的命是孙师父救的,我累死也要帮他把这鼓坊维持好。”

玉灵叹口气,道:“傻哥哥,说你也不听,算了,还是吃饭吧。”

秋俭呵呵一笑:“就是,吃饭要紧,吃得饱饱的赶紧干活,再过几天孙师父就从包头回来了,新活还不知道多少呢。”

玉灵无奈地摇摇头:“孙伯伯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自己去外边跑,留广文天天在家待着,真成大少爷了。”

秋俭点点头:“师娘老是不放,怕他在外边吃苦得病。我想了,等孙师父这次回来,以后出门跨省进料送货的差事,我替他老人家去。”

玉灵愣了一下,轻声说道:“秋俭哥,你要去远处,我也不放心,万一遇到个土匪强盗的……”

秋俭心里一暖,看了眼玉灵,笑了笑道:“没事的,我不背着大刀呢嘛,真遇到,我砍了他!”

玉灵笑了:“你呀,有时跟个大人似的持重,有时又跟个孩子似的这么莽撞,我姐那暴脾气,就是跟你学的。”

秋俭听玉灵提起姐姐玉瑛,扑哧一乐:“你姐那是胎里带的暴脾气,打小就这样。你还记得吗,我俩一起跟皮爷学武术,每到让我们对打的时候,只要你姐输了,她肯定哭着继续缠着我打,皮爷叫停也不听。多少回了,我只能让着她,假装被她打倒才算完。”

玉灵听他这么说,苦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眼秋俭的右手腕,道:“秋俭哥,我永远忘不了你刚来的那一天,我姐玩你的大钢刀脱了手,你为了救我,才落下这个刀疤的。”

秋俭呵呵笑着摸了摸手腕上的刀疤,道:“想着就后怕,差点把这手砍掉,这要少只手,不就废人一个了?鼓没法擂,大刀也耍不了,一辈子就是废物了。”

玉灵眼睛里柔光一闪,说道:“真要那样,我就伺候你一辈子。”说完脸微微一红。

秋俭听她这么说,心里暖流奔涌,深情地看着眼前这善良端丽的女孩,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一下,错开这只有两人才懂的尴尬,嘴唇动了动,觉得话不好接,便低头大口喝起粥来。

玉灵笑了笑,也觉得脸有些烫,深吸了口气,看着秋俭吃饭的样子,又发起呆来。

皮爷走过来,把空粥碗放在桌上,问道:“玉灵,你爸爸呢?”

玉灵回过神,笑道:“我出来时,我爸和我妈一起归置私塾的教室呢。秋假马上就放完了,孩子们就要回来上课了,所有窗户的窗纸都要换新的。”

皮爷点点头,道:“又该忙了。这样吧,等下午秋俭把那几个鼓腔箍好,让他过去干。”

玉灵一笑:“是,我姐上午就嚷嚷着把秋俭哥揪去糊棚换窗纸,被我爸爸训了一句,才没过来。”

秋俭站起身,用擦脸布抹抹嘴,哈哈笑道:“这玉瑛自来跟我就不客气,行,我这就去木工棚看一眼,把鼓腔箍好就去你家。”

玉灵收拾着碗筷,正要说话,突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叫着:“皮爷!皮爷!秋俭!秋俭!”听声音是孙广文。

果然,孙广文一脸焦急地跑了进来,他留着背头,打着乌亮的发蜡,穿了身淡青色长褂,白皙光滑的脸上泛着潮红。

一进门,他就被院里皮子的臭味熏到,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副白蚕丝手帕捂住鼻子,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语声含混而焦急:“皮爷,秋俭,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秋俭已经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问:“怎么了?是不是师父有事?”

“不是我爸!不是!”他实在受不了院里的臭味,拉着秋俭就往外院走。

皮爷和玉灵对视一眼,赶紧跟了出来。

到了外院,孙广文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叨唠道:“哎哟我的妈,熏死我了。”

秋俭急道:“赶紧说,出了什么事了?”

孙广文把手帕掖回兜里,说道:“韩老板,是韩老板出事了。”

“什么!韩老板?唱戏的韩老板?”秋俭急声问道。

“还能有几个韩老板呀我的哥哥!就是那个唱戏的韩老板,韩啸亭。”

“他怎么了?”

孙广文把秋俭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拉开,揉着胳膊道:“我说你先别急行吗!掐我胳膊够疼的。”

“行啦,说,到底怎么回事?”

“哦,刚才我正要吃饭,韩盈袖匆匆忙忙地就闯进门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说她爸爸让天津南市混混头儿窦五爷扣下了,那姓窦的要砍韩老板一条胳膊。”

秋俭眼一瞪:“什么?砍胳膊?干吗要砍胳膊?”

“别急呀,你先听我说,韩老板中秋节带着班子去天津南市庆云戏院演出,谁知道前天晚上唱《定军山》时,一个跑龙套的手没把住,把单刀甩出去了,直接就砸到第一排窦五爷面前的桌子上,茶碗里的茶水把他的右膀子溅湿了!这下可乱套喽,戏台也砸了,戏箱子也扣了,把韩老板抓起来关在他们的锅伙里,派了人到韩老板家里告诉,拿两万大洋给窦五爷赔礼置新衣裳,三天之内不交钱,就把韩老板的右胳膊卸喽!”

秋俭听到这里,眼睛像要喷出火来,右拳狠狠捶在身边的枣树干上。

孙广文见他这样,往后撤了一步:“咱们这儿是郊区,得到消息晚,现在北京城里边都嚷嚷动了,报纸都登了。听说梅兰芳梅老板都跑天津去托关系帮着搭救,可那边窦五爷嘴硬得很,少两万就卸胳膊,也不怕咱这边报官,都放话出来了,砍了胳膊,自然有手下的混混顶罪,就算弄死韩老板,也有上千人排着队等着抵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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