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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曾有胭脂痕

用一朵花, 换一个人间美色,

千年繁华, 它烈焰似火,

在别人的故事里,

也想一一细说。

我有个瓷质的胭脂盒,不大,刚好可以放在掌心里。白色的釉面上,纤瘦的青花几笔,勾勒着一个云鬓轻挽的女子。她婉转罗裙,眉长目秀,正在凝神静思,似乎与这个大千世界毫不相干,任匆匆那年,多少离合悲欢,任熙熙攘攘,几人来过又失散。她只管素净容颜,把所有的故事都归简,在荷风里,低眉守着心迹,永不老去。

我是在江南古镇遇见的它,镇子小得近似于一个村落,却连一砖一瓦都铭记着千年的明月霜花,我亦只是路过。小店不为附庸风雅,好像也不为赚取财帛,年轻的女孩正取了云雾自煎茶,一树蔷薇探在雕花的窗外,她笑容清浅,待我以友而不是客。所有的不期而遇都该这样简单,彼此相对,便已有感觉,知是同类,可以陌路共坐,把一壶茶,喝至无味。

她走过大江大河,历过风雨,识过人心,最终厌倦了漂泊,安身在这里,养花种茶,洗尽铅华,淡看风沙。临水开间铺子,等有情人来终老,不至一世荒芜。

那天我读她桌上的书。你看倦了诗书,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归路。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我把胭脂盒放进绣花包的时候,它只是一个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这样,又陪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我避开喧嚣,才寻到古法制出的胭脂,放进盒里,学着欣赏这尘世,给我的留白。

选了正红的颜色,如雪夜里的大红灯笼,如西窗里的红烛,也如新娘头上的红盖头,那份传统的美是融在骨子里的,早修成了心里朱砂,沧海珊瑚。

这盒胭脂换成今天的称呼,确切地说是腮红,在古代,胭脂是面脂和口脂的统称。

《红楼梦》里的宝哥哥拿的是个白玉盒子,他跟平儿介绍说:“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上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可见这小小一盒,也当真是宝贝,带着那么些说不出的神奇,染了粉面,点了樱唇,那一点妩媚就温软了。

女子红妆,这一点红,就是胭脂。

《古今注》中这样的记载: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英,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为燕支粉。

燕支,即为胭脂,又名焉支。

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使中原与西域的文化和特产得以交流,他带回了大量物品,这其中就有胭脂。后来霍去病攻打匈奴,连续攻克焉支、祁连二山,当地人痛而歌之,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它最初到来的时候是尊贵的,穿过大漠悠长的笛声,是从遥远的西方跋山涉水而来的娇客,那里晚霞聚集,夕岚流光,笼罩着神秘,这便是归去的岁月,留给人间的一抹绝色。

制作胭脂的原料是一种叫红蓝的花,也叫红花,张骞从西域带回了它的种子,也带回了制作胭脂的工艺。红蓝花含有红黄两种色素,做的时候要在花开之时把花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用清水淘去黄色素,再用杀花法提取出红色,这就是独一无二的胭脂色了。

它被作为外邦贡品带入宫廷,顿时三春繁盛,成了众女子的心头好,也是天下男子的眼中情,很快就流传起来,而且再也没有下过妆台。

用一朵花,换一个人间美色,千年繁华,它烈焰似火,在别人的故事里,也想一一细说。草木有本心,经过锤炼与沉淀,它痴绝如初,香魂如锁。

红妆是它,红粉是它,红颜仍是它。它取自于花,却脱离了花的轮回,以另一种形式演绎深情,另一番面貌重新开放,瞬间的残破,老去的芳华,和涅槃后的默默,如灵狐,撞进你的命数,从此什么都不再说,也不用说。

胭脂的传入,使粉面乌眉的妆容迅速有了变化,仍以美艳为主题,但精致无瑕已不再是唯一,还要一个新巧。好像以前没有办法让面目丰富起来,毕竟少了这抹颜色,就是四季短了春,只管如常就好了,再是巧妇,也没奈何。

胭脂打破了这千篇一律,你喜欢素雅,便可浅浅扫过,就要那份淡淡的隐约,不明显,却又明显不一样了,清冷里有了缠绵之态,看绿水清波也有了期待。你喜欢柔媚,一定是细细晕抹,珠钗衣衫也都是娇的,人在朱阁,仍绽放得深刻。

浓妆艳抹和轻描淡写,不过都是在迁就性情,左右都是妥妥的。胭脂用得好了,人便格外姣美,也有用得过了,会被说成妖里妖气。娇和妖只一点之差,却是两重风情,偏偏娇宜仿,妖更难得。电影里,白素贞和小青扭着腰肢,以千百年的修为,换人间一段行走。

妖气最重的,便是爱情。

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爱情惊天动地,她也是有妖气的。《开元天宝遗事》中,有这样的描述,“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

脂粉把帕子都染红了,想来倒也算不得什么,都是难免的事,花落了残红,有心人看了,也是一处怜爱。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泼红泥。是说一个宫女在洗完脸后,盆里有如沉了一层红泥,可见胭脂用了有多少。一个普通宫女尚且如此,何况集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唐时人们喜欢浓妆,也许这样更能显示体态丰腴的贵气。唐朝开放,市井繁华,大量少数民族和外国的物品出现,各地区文化交融,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那时的女子,妆容更加奢华大胆。

胭脂涂得浓了,叫酒晕妆,也有涂过胭脂后再用粉薄薄地罩一层,胭脂的红色更加浅淡自然,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美感,这是飞霞妆。还有面红如赭的赭面妆,白粉打底后,两腮涂得非常红,其浓烈程度,可能现在的人不敢想象,也只有那个朝代,能让这些别样的花色,开得招摇自若,开得风华绝代。

有人说,衣服之于女子,是战衣,连同首饰妆粉,也无一不是带着兵气,韶光里金戈铁马,轻红快绿,在可以浓墨重彩的时候,把一段年华,烙上桃花的痕迹,不遗余力。

古代传统画仕女的技法中有创于唐代的“三白”法,就是把人物的额、鼻、下颏用白粉染出,以表现女子红妆。

胭脂已注定了不可少,妆化得再简单,这一点深深浅浅的红色似乎也是不能轻视的。

点在唇上的胭脂叫口脂,古代的女子喜欢用它把唇画成一点点,要小于朱蕊,宛如樱桃,颜色的深浅之外,尚有形状的差别,有满月形,有心形,有花瓣形,还有菱形等。

僖宗年间,口脂的种类计有十六种,名字更是温软有情致,分别叫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它们并称为胭脂晕品。

与面脂相比,口脂除了妆点唇部,同时它还具有滋润防皴裂的作用,所以男人也用,而且皇帝也重视,把它当礼品赏赐给官员,《唐书·百官志》中记:“腊日献口脂、面脂、头膏及衣香囊,赐北门学士,口脂盛以碧缕牙筒。”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这口脂矜贵,俨然也是皇亲国戚了,选了腊八这一日出宫,还要盛在雕花的象牙筒里,或者是有镂刻花纹的碧玉,还有银罂,奢靡得有些过分了,但握在手心就是好看,翠绿也好,银白也好,都是守着护着里面的一点香软,快意不得,必得优雅,拧开盖子,取出一点轻轻涂在唇上,香气散开,能化郁结。

这皇上恩赐的口脂也的确珍贵,平常人是买也买不到的,里面用了十四味进口香料煎制出独特的香,作为配料加在口脂里以调其味,桂兰齐芳,有了惠心。它合自金鼎,贮于雕奁,平时密封放着,只用时才珍爱地打开。

是不是因为稀贵,所以她们才把樱唇画得小巧,起码省下了一半的口脂,全然不似胭脂用在脸上,一点也不心疼,只恐不够。

魏文帝的美人薛灵芸拜别父母后乘轿入宫,知道此去如身向大海,有家再难回,她一路上泪流不止,怕落在衣襟上,她便用玉唾壶接着,待到得京师,壶中泪凝如血。想起来着实唬人,还带着几分惊悚,让人担心的不是血泪,而是美人面上,妆残至此,怕是掩不住的狼狈了。

不独此景,其实那时的很多妆容,复原出来都能让现在的我们面面相觑,抹了胭脂还要抹斜红,贴了花钿还要贴面靥,眉形是设计过的,唇也不是原本的样子,比上了妆的戏子更夸张。

还有徐妃的半面妆,她半张脸精描细画,半张脸素着,赫然是两张面孔,劈开各取了一半又拼在一起。鬼故事也就如此了吧,她做鬼也不放过的人是皇帝,其实是两相折磨。对着镜中的自己,未尝不是心寒,却冷到连眼泪都不再有,她飞蛾扑火,只为一个烙印,能深深留下痕迹。

忽然想起了瓷器里的胭脂釉,它兴盛于康乾,深者名胭脂紫,浅者名胭脂水,但无论盘还是碗,或者花觚美人肩,里面都是施白釉,相互衬托辉映,愈显明净纯美,瑰丽多情,娇艳里藏着妩媚,有白色的素心一尘不染,便不会轻浮。

历来胭脂釉都是出自官窑,供皇家使用,也只有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坐落在天家珍异里,才能安下这份盛宠。得要海南黄花梨的桌子,嵌珐琅的屏风,角案上有宣德炉,墙上挂着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织锦的软靠上绣着双龙,连拾阶而进的女子,也得是华饰娇容。

南京古城墙边,有古胭脂井,被人载进史书时便已干枯,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井口结着一抹残红,能回六朝旧梦。据说这口井建于南朝陈,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心不在朝政,只爱寻欢作乐。杨广带隋军攻破了南京城,陈叔宝带着张丽华和孔贵妃躲进了井中,后被隋兵用绳索拉出,两个宠妃当场被杀,陈叔宝成了俘虏。一个国家的灭亡,和一段凄惨的命运,最终沦为了后人的笑柄。

相传两个艳妆女子进出井口的时候,脸上的胭脂留在了井沿上,历经风吹雨打,千年都未淡去,似一个女子的不甘,或者一句凄苦的讯息,凝成了标记。

可惜魂魄不能现身,即便拼着一口气不入轮回,日日游荡苦寻,也还是没有能力,否则,再回首已百年身,她也一定想用流云下最干净的丝帕,把这些胭脂痕拭去,让一切都终结得彻底。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历经隋唐后,又一个在金陵被俘的亡国皇帝李煜踏上了残烛之路,知道此程艰辛,至死难回,却也是成王败寇,只能俯首。曾经在后花园伤春悼红,感慨上天几多不公,如今在异乡,那滴胭脂泪,想想都是难了。

光阴不过走了一百多年,天上的宴席还在继续,蟠桃还没吃完,不知哪位仙子的手一抖,一滴琼浆落入人间,无声地消失于宋佶的流香酒。彼时花石纲往来不绝,他又新得了古墨丹青,皇家画院有人摘了金榜,他瘦金体独步天下,青楼里还有红颜李师师。

历史偶尔也有些相似,他们说,宋徽宗本就是南唐后主的转世,偏他对尘世满腔热忱,却坐在皇帝的龙椅上屡屡悲哀,他亡了北宋,被金兵押往北方荒寒之地,比李煜当年更苦不堪言。

北行途中,他写,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他写,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胭脂零落不改色,依旧春天依旧红,只是,一经离别,也终成绝唱。

胭脂进入中原后,也经历着不断地改进和发展,除了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及苏方木等也可以用来制作胭脂,所以胭脂才能得到广泛地使用,上至宫廷命妇,下到平凡院落,胭脂都是常用的。

胭脂能在集市或店铺里买到,也能自己做,方法并不复杂,寻常女子的妆不用那般厚重浓艳,做一次足够用些日子,姐妹间也可互相赠送。

有些中药成分本就有补气养神的作用,后来人们在胭脂粉里加了些牛髓、猪胰等物,使之成为一种腻润的膏状,更能让皮肤显得细滑,而且滋养,现在广告词里说的保湿、养颜、祛斑、淡化细纹等功效,那时便被注意到了。

大户人家的胭脂也有大户人家的做法,在得出胭脂的红色后,还会再多出几道工序,搭配点独门秘方,比如兑些花露,再上锅蒸。便让这出身草木的胭脂脱了凡胎,有了仙风道骨,再冷下来,就是雪映梅花分外红,还暗结香尘,化去虚浮,多了一点静。

这样的胭脂,必不用再涂得那么厚,人也可以淡下来,把酒换成茶,读一读诗书,檀板清歌,把那个栏杆拍遍的人守候。

加了花露,颜色和味道更是诱人,噙英饮露,那是云横雾锁的深山里,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了,想来也无比风雅,然而这制成的胭脂,理论上食之也无害,但观念上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鲜泽柔软的口脂,宝玉尤其爱吃,有时不注意,脸上还沾有胭脂点子。黛玉那么小心眼的一个人,也是一边给他擦,一边怜惜地劝。湘云也曾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袭人也曾苦口婆心地念叨,她们顾念的是旁人的目光,只有黛玉知他无邪,从不以市井之心看他。

有人把胭脂调散均匀了来写字,这里不能用花笺,纯纯的素白最好,越白越惊心。

她讨巧,墨色里浸得久了,怀想一点香草,于是用花露把胭脂匀在砚台里,那其中原本就加了沉香和百结,味道幽微深邃,与墨香不冲突,闻之另有神芳。她便用这胭脂红,在他字里行间,遥想当年。

更是以脂砚为斋号,落笔在他的岁月陈迹上,陪他泪洒红楼,唯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方可大快遂心于九泉。

所以胭脂对于曹公,也是有着分外的含义,他也毫不吝啬地在书中留下了诸多胭脂痕。

有玉田胭脂米,有胭脂鹅脯,陇翠庵中有胭脂般的红梅,香菱的眉间有娘胎里带来的一点胭脂痣,成了她对别故亲的唯一线索。

我有娇靥待君笑,我有娇蛾待君扫。莺花烂漫君不来,及至君来花已老。

深闺空寂,昼夜长长,镜里朱颜,自怜忧伤。多少女子是这样,卷起湘帘人独立,把孤绝养成一朵莲。

很多文学作品里,都能遇见一个叫胭脂的女子,她们多半平凡,有飘零的身世,曲折的过往,在迂回的命运里来去。

亦舒写过一本名为《胭脂》的小说,讲一家三代红颜,她说得稳重而不孤单。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一个朝代对应着一个朝代的美,隔着远去的时空,连尘埃都已沉静,我们只能欣赏,用今时之心看过去,还是有那么一点唐突和隔阂,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重合。就像我可以抛开此刻的自己,但也仍寻不到遗落的往昔,曾经的画堂柳荫,我也是这般盛妆吗?借着一点胭脂的醉意,说一句由心的话,隔窗看繁华变迁,枯坐成一幅水墨。

有时候,也羡慕别人手巧意柔,时常对镜轻描,细画红妆,像给年华写情书,一笔一画都不简陋。我却一直不会,只习惯了素净。我把胭脂放在了书架,后面是一册册相依的书。里面的胭脂从未动过,一别又是几年,连光阴也仓促,春去春来,只作短歌行。

也许它能陪我白发生,也许,还有另一番机缘,去往别人身边。该遇见的会遇见,该走远的会走远,不必执念,一切都是前尘旧缘。一切的终了,总有心曾怜,天曾见。

唯怀念,才是胭脂乍染。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胭脂零落不改色,依旧春天依旧红,

只是,一经离别,也终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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