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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当年粉黛, 何处笙箫

时过境迁,急景流年,

人间把盏的悲欢,

风月才是看官。

我总当这场景是在眼前的。

花枝春暖,几个要好的女孩子穿着薄衫,笑语惊得鸟飞桃叶颤。她们只管摘了新鲜的花朵,放在快雪时晴的瓷碗里,花的颜色不同,粉只管粉着,红只管红。

要选花开正当时的,最好此时此刻就是芳华极致,未开全的,其花香和油性都还不够顶峰,颜色也薄,而开过的,则水分已失,芳魂无力,不如留与风中舞,更能多一道风景,引几番回首。

还可能有感怀自身的女子,携了花锄来收拢,葬一个来去洁白。

今日的她们,只为花样美色来,斜倚在美人靠上,再一一择下花瓣,取过石臼研磨,不急不躁,偶尔专注看着花成泥,溅出泪来,偶尔出神似有心事,也会彼此相顾一笑。

花园凉亭下的桌子上已经备好了细纱布,银壶里有前几日收的露水,水晶盏映着流光,安逸地等着。

半开的轩窗里宝鼎茶闲,玉漏声声,园子里人娴意静,老树筛过阳光,再碎碎地洒下来,护着浓春深处的香尘。昼长夜短,花气正发,她们是在自制胭脂水粉,添些闺趣,自是要比读书弹琴轻快惬意得多。

这红尘花繁锦簇,哪里还需儿女情长,一时多少明媚。

每至春来,我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似长袖回风的一段往事,总不能忘记。采花收露,消磨一日荣华,制些脂粉,留下岁时里的一段香,一抹绝色,想必那时也愿对镜稍理淡妆。

也曾与三两好友说起,相谈欢愉,也切切相约。我们各自也都懂,能用同样的心思和婉约,在一起做一件彼此都深情的事,这世上的热情那么多,有这三两个清旷相知,已是难得。追名逐利的路上,人群易众,反而拾闲为趣的人,显得不合时宜了。

心念总存着,别后两两缄默,不是轻易忘了约定,想起来也是另一番惆怅,世风日景皆换,到底不是从前的春色了,从前花不蒙尘,水亦鲜活,今日连雨雪都不再洁净,去时一地沉重。于是那粉黛的怀想便也只能叹上几叹,连梦回都显得无力。

把绾起的发再放下来,于深夜听雨落芭蕉,仍在书卷里读到几分凄凉。于是,花枝下走过,再转身,仍千树寂寞,还是苍凉的底色,一个花瓣,都不肯落下。

几次去北京西山黄叶村,说来真有几分愧色,每一次都不是刻意要去的,不过正好路过,看到门口了不由地停下来,深知不能错过,定得去看一看,岁月也曾为他日落风息的曹公。

印象最深的,便是村中的环境,葱郁清幽地让人放下心来,知曹公看透了人生况味,所寻正该是这样的隐而不荒之地,有四时草木,便不会孤僻,河墙烟柳待春过,巷口低墙绕薜萝,还有竹篱茅舍,燕子年年归,触目都是真。想曹公倦了,也可看看月下的圆荷,曾经历过的沉吟往昔,他也是怀念的吧,否则不会十年心血,泪尽而逝。

《红楼梦》里有说起宝玉和女孩儿们在大观园里做胭脂水粉的事,原该是千红万艳的春日盛景,曹公却放弃了直接描述,一定是记忆太过于美好,鲜花着锦,家事清平,人也刚知情浓,大家守在园子里,无人束扰,年纪还小,却也已盼日日如一。

有时就是这样,越极致的美,越盛大的悲喜,人与之面对,心里却总是难安定,似乎有一种妖娆的蛊惑,要把人内心的某个地方篡改,于是本能地抵挡,疑似还没细想,可气息里已有剑欲出鞘,那些欢愉,到底不能尽享。

人终究是渺小的,人生有形,命运有定,谁也张狂不得,只能把心低到尘埃里,在草叶间避身,在碎石边立命,越微不足道,越反而能长久。

他们寻了多少乐趣,日后风雨摧残,离别伤痛,所有人都散了,红楼成了梦魇,这隐隐不能想,却也不可能忘掉的旧事,偶尔在心里拂过,不肝肠寸断又怎样。

曹公比谁都更能体会,所以,不如慈悲。

只是闲庭水榭旁,拾了几枚落花,随手一抛,飘过几丝软红香黛。

平儿理妆那一回,宝玉从妆台前揭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他拈了一根递与平儿,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钟鸣鼎食的人家,也能分出底蕴根基来,真正富贵华胜的地方,不是嵌在门楣上的一块金匾,摆在堂屋里的玉树,更不是亮出来等人羡慕的膏粱文绣。而是细枝末节里的风雅,点睛之处的不俗,得是乌银梅花自斟壶,还有妙龄的眉宇间,透出来的诗书。

做胭脂水粉一事,宝玉如此在行,想必是年年春天都要亲自动手的。这一事也被新旧版的电视剧都拍了出来。

87版《红楼梦》里,宝玉一个人在书房,遣开丫头,避过姐姐妹妹,桌上放着细竹篮子,里面是新摘的桃花瓣。他把花瓣放进大理石臼里捣着,他捣得认真,探春看得专注,宝玉说,不独桃花,四季花卉,凡是红色的都可以。

宝玉对林妹妹切切嘱咐,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那胭脂膏子,也等我回来再制。

本来就是做过的,曹公却没有正面来写。我痴情入戏,他却恩怨随风了。

想来一场花事不寻常,曹公大旨谈情,笔下的女子与花相护相惜,根脉连理。原是不忍,怕那一笔写下去的归宿,只能是断章残卷。

把命运瞬间看到尽头,就是残酷。

就这么恍惚了,好像篱笆上的粉蝶,分明才从眼前过,就忽然不见了,是原本就没有,只是一时出神目倦,还是它静在了那里,收起羽翼,掩盖了斑斓的花纹,和枯枝融为了同色一体。我也辨不清了。

新版的电视剧里画面更精致,美轮美奂,如一场盛大的演出,翠磨、玉碗、药碾、琉璃盏,却有几分制药丸的感觉,花香日暖,她们那般无心地,制出了一枚古难全。

还是要追逐到洪荒。菩提才生,人间初定。

李渔在书里写,妇人本质,唯白最难。

两千多年来,环肥燕瘦,各种妆容,独是以白为美从未变过,牢牢地奠定了审美的基础,以粉敷面便也成了最基础的化妆方式,《博物志》中记载:“纣烧铅作粉,谓之胡粉,即铅粉也。”铅粉有很好的附着性,也不易黏结,但是对人的身体却是有害的。

然而铅粉也不是最早的美白剂,比之还早的应该是米粉,《说文解字》里说:“粉,傅(敷)面者也,从米分声。”可见,把米磨成粉,最初就是要用来敷面的。《齐民要术》中有关于这两种粉的详细制作方法,尤其是米粉,虽然麻烦了些,但也不难。

无风尘的好天时,结绳记日,算着时间做出光润细洁的雪白米粉,数月的精心和期待,在指尖缓缓流泻,再枯燥的生活,也耐人停留了。

春秋时期,秦穆公有个女儿叫弄玉,擅长吹笙,不喜欢烦琐的宫廷,只喜欢夜深人静时,独自在月下吹奏,她吹的也一定不是寻常的秋水调,应是鹤翔静波,所以引来了九天仙人在云端天际聆听,渐渐生出情愫来,以箫和鸣,新曲渐成。

他说他叫萧史,是天上的神仙,应曲而来,求之以妻,愿笙箫常绕。婚后,萧史教弄玉吹箫,他们隐居华山,合奏时,常引凤凰于飞。后来双双乘龙飞升,远离了人间。

除了留下乘龙快婿的美谈,据说还有一张美白的方子。

弄玉的容貌品德原已是俱佳,萧史为了让她美白如玉无瑕,烧了水银粉敷面,其白如雪,便有了个好听的名字,“飞雪丹”。

水银也是有毒性的,难怪那么早就有红颜薄命的说法,若天天这般粉饰,想也是难见美人白头了。

战国的张仪向楚王介绍晋国的美女,粉白墨黑立于衢闾,见之者以为神。那么能言的张仪,也只用四个字就把楚王说得心生爱慕了,白粉敷面,青黛画眉,便像神仙下了凡。

于是肤色要白这件事,就成了头等大事,地位从未动摇。

古时候,人们追求长生不老,想尽了各种法子,寻天地精华,滋养神秘力量,炼金丹问仙道,想着有朝一日能脱胎换骨。铅和水银就是炼丹术里的常见物质,所以在那个时候被发现,并与仙家扯上关系,也算是应时而生了。

不过普通人用得更多的还是米粉,取料自然无毒害,怎么用都没有关系,反而对皮肤的保养是有助益的,现在也还有用淘米水洗脸能让皮肤细嫩的说法。但米粉的附着力有限,要想效果好,就免不了时常补妆,可它还容易黏结成块状,用起来也添了许多麻烦。

炼丹术日益成熟,汉代以后,尤其魏晋,上层社会食五石散成了不用说的秘密,人们的装束也是长衣宽袖,葛洪抱朴子俨然成了半仙。

与此同时,以铅粉敷面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时里面也添加了豆粉、蛤粉,制成糊状,名曰胡粉,它美白效果更好,也更服帖,保存、使用和携带也都便捷。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从此有了铅华这个词,日渐饱满丰盈,在诗人词客的笔墨下辗转,一直到今日。

南北朝时,刘义庆写了一本志怪小说《幽明录》,不久散佚。但是后来,唐人《离魂记》的情节就出自这里面,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的《牡丹亭》,也可以在此间找到原型。

原来天下流传的故事,也是熙熙攘攘中来,人潮人海中返。掐枝去叶,落尽冬雪,总有几分相似的轮廓,相识的情感。时过境迁,急景流年,人间把盏的悲欢,风月才是看官。你还在结局里萧萧孤凉,它仍气定神闲,等下一重大戏上演。日光之下,并无鲜事,不如就这样,以不动之心,过尽千帆。

《幽明录》里一个买粉儿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他在街肆闲逛游玩的时候,看见了路边有一个卖胡粉的女子,容颜俏丽,笑容迷人,眼似秋波一般,只随意地扫了一下,他就着了迷。这一慎重,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姑娘表白了,只好每天来买粉儿,风雨无阻,也不说话,就为见上姑娘一面,消消相思苦楚。时日一长,姑娘便也纳闷,有一天就问他,你买这粉儿,是怎么用的呢?

言外之意,这不正常。这公子瞒不过,就一五一十把爱意言明了,姑娘很感动,两个终身私定,并约了明晚相见。约好的薄暮时分,姑娘刻意装扮了,可谁知公子多日的心愿一朝成真,这一激动,居然就离了阳世,姑娘吓得跑了回去。

公子的父母觉得儿子死得蹊跷,果然在箱子里发现了百余包胡粉。他们遍买市场上的胡粉逐个地查,把姑娘告到了官府。姑娘说完实情,回过神来,也为公子的死哀伤,宁愿随他去了。她白妆素裹,抚着公子的尸体恸哭,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

姑娘的泪水成了引子,引来公子的魂魄回还,相思记后还得有还魂记,否则阎罗殿里也不安生。公子死而复生,他们喜结连理,末了还有一个词,子孙繁茂。

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粉黛天生一段风流,脸上温柔成了乡,染就了天下的传奇,王公将相,市井平民,尤其是才子佳人,爱情里便也添了脂粉香气,楼外晴岚妆色晚,念之抚然。

这时的粉黛已经满大街在卖了,看起来还是很畅销的商品,再说这时候的粉儿已经不是单纯的米粉或铅粉了,里面还添加了一些别的。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宫人段巧笑以米粉、胡粉掺入葵花子汁,和成“紫粉”,还有的与胭脂和在一起成粉红色的“檀粉”。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人们极尽所能,让粉黛由原本单一的白色,逐渐变为深浅不一的多种颜色,并加入了各种名贵香料,在追求白润的同时,也注重肤色调和,趋向自然温和,妆色也日渐清丽淡雅。

唐代宫中有以细粟米制成“迎蝶粉”。

宋代则有以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的“玉女桃花粉”。

明代有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的“珍珠粉”,以及用玉簪花和胡粉制成玉簪之状的“玉簪粉”。

清代有以珍珠加工而成的“珠粉”,以及用滑石等细石研磨而成的“石粉”等。

它们或盛在精巧的钵中,也有的放在密实的丝绸包里,最让人爱不释手的还要属南宋的粉黛,它们在生产的时候就被制成了特定的形状,圆、方、八角、葵瓣,这还不算,更赞叹的是上面还压出梅、兰、荷、菊等花纹。

看到用钵盛粉,难免有些惊讶,我想起了法海,里面锁了一个为爱分心的妖。即便家常的不需这般法力,可还是觉得太大了。

白居易身边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他还写过抚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原来,古时爱美的女子不但脸上涂粉,连脖颈、胸口,甚至全身都要涂的。

杨贵妃的三个姐姐,每月脂粉钱皇帝一赏就是十万钱。富贵人家的女子,一说去上香还愿或者捐献,就说捐脂粉钱。

也难怪市上的脂粉铺子总是那么红火,且翻着心思地出花样,起娇名,只为打动美人心。

再说数量,用斗量也不为过了。

如今市场上的化妆品用上了高科技,也仍然是层出不穷,日日翻新,爱美之心古今皆同,只是现在的社会更宽容,不再强调化妆,可以素面清颜,不用粉黛必备。

女子的成长里,便少了妆容这一课,其实是有些可惜的。精致得体的妆容是德容言功里的要求,而且一抹一画的过程,最是倾心对着自己,眼里亦是端宁,爱自己的那一刻,无处不是美的。尘世里,不能忘了善待和打量自己,不能一转身,忽然就暮色沧桑了,那太无情。

这些制作脂粉的传统自然的方法,也渐渐被遗弃了,埋在了岁月风沙中,沉没得如此迅速。连带女孩聚在一起做胭脂水粉的场景,也一并缺失了。

有时讲究打扮的女子还会被人议论指责,也是因为现代的妆容变得浮躁了,人们只当它是妆颜上色的工具,用起来也轻率,没有以亲近之心对待,不问花木之心,不识药草之性,不解香蕊之情,不知它们也有相生相克相助的天理,所以终究,与平凡粉黛还是咫尺天涯。

谷雨那天,我在空地上洒了些凤仙花的种子,簇拥着长出了好几棵,夏天里,它们一直开着红色的花。我采回花瓣放在玻璃碗里,古法上说,它可以染指甲,也能做胭脂,但我的凤仙花太少,又不舍得一下子都摘光,所以未成。我在碗里倒了清水,放在桌案前,看它的胭脂色。

有些伤感,为此时的不能够,总觉得那也是一段深刻的记忆和美好的怀想,看似触手可及,却总若即若离,原本平静的心也起了涟漪。

我煮了一壶旧年的白牡丹,渐渐地,心里的苍凉转为平和,神情也不再淡漠,用意念里的萧疏回望,剪一段浮世游离。它本就是世俗之外的静寂之事,在小写意里疏影斜枝,春情荡漾。

严幼韵被人敬慕地称为上海滩最后的大小姐,她如今已经108岁,仍然淡妆,谈及养生之道,她说,不回首。

花信风传来春消息,我写下那些花朵的名字,笔端也有了香气,不愿舍弃。

就趁此时吧,还有眷恋嫣然的心,必要去往清凉之地,拜过花神,抛开尘岁,在朴素的年华里,制一季胭脂水粉。

半杯琥珀光,半杯美人泪,我自入墨,卿且倾城,我似当年,君似当年否。

半开的轩窗里宝鼎茶闲,玉漏声声,

园子里人娴意静,老树筛过阳光,

再碎碎地洒下来,护着浓春深处的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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