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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狐步杀

张 欣

鸳鸯。走糖。

鸳鸯是广式茶餐厅特有的饮品,一半咖啡一半红茶,一半是火焰另一半还是火焰。配合在一起是熊熊燃烧的口感。走糖是不加糖,走盐是不加盐,全走是不加葱姜蒜。全走那还吃个什么劲儿?泡面不放调料包吗?

经济不景气,茶餐厅的老板娘芦姨更加没有表情,跟她拜的关公相貌仿佛。广式茶餐厅都有挎大刀的关公彩雕,意在牛鬼蛇神不要进来。收款台有招财猫。店很旧了,一直说要装修好像也没钱装,黑麻麻的卡座伸手都可以撑住天花板,回头客不离不弃。芦姨说,怀旧?不好意思说省钱当然怀旧啦,便宜味正而已。不装修也就没法提价,所以云集着一票不景气的人。

当然,周槐序除外,他其实是一个时尚青年,喝咖啡至少是星巴克,茶餐厅也得是永盈、表哥这一类香港人开的店。时代不同了,香港人也向大陆同胞低下了高贵的头,先搞起了豪华版的茶餐厅,“歪非”无限用。来到这种随时会关张的老旧茶餐厅主要是前辈忍叔喜欢这里。

离分局近,抬脚即到。便宜就是硬道理。这是忍叔的价值观。

槐序喝了一口鸳鸯,把粗笨的白瓷杯顿回桌上,“全是共犯,我一个都不原谅。”他气呼呼地说道。

忍叔喝的是柠檬茶,他永远喝柠檬茶,冬天是热柠,夏天是冻柠。芦姨说你都不闷吗?忍叔目光祥和,微笑道:“白坐在这里,你肯吗?”言下之意是图便宜买个座位。芦姨白他一眼走了。对于这两个便衣警察,芦姨从来没有好脸色,她儿子丢过一辆摩托车,报案了也没有找到,于是得出警察都是饭桶的结论。禁摩都多久了?找回来又怎样?她还是记仇。

忍叔哼了一声,慢悠悠道:“你原谅人家,人家的人生就开出花来了。”

曹冬忍。这个人就是这样,整天说让人顶心顶肺的风凉话。他老婆都说,好好说话你会死吗?忍叔回她,他们死好过我死。潜台词是他心情不好会得癌。所以他升不上去,刑警老狗。他的徒弟都像“长二捆”,刷刷刷地飞上天,只有他剩下一张大蒜嘴。

槐序没有说话,他常和忍叔搭档办案子,早就习惯他轻慢不屑的语气。

忍叔清瘦,慢性胃炎,总是一副阴沉的表情,但目光中的疾恶如仇还是没有消失殆尽。

最近发生的一起命案,死者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干部,痴呆症,但是身体非常健康。据说长寿都是和痴呆联系在一起的。居然死在医院的病房里。不可思议,那么安全的地方。对于老干部之死,院方支支吾吾,老干部的家属果断报警。当时头儿就特别嘱咐大家把该带的都带上,估计心里也是觉得老干部的家属最难惹,必须让他们抓不到任何把柄或说词。结果每个专业都好多装备,勘查车上坐满了人,好像是去医院大比武。

正经八百拉了警戒线。

老干部姓王,住单人病房。护工是一个中年的西北男人,不说话的时候都表情凝重。人死了,他更加表情呆滞。这个人称老严的人,第一时间被侦察员带走做笔录。

每个部门的工作都做得周到细致。大家都戴好帽子、口罩、手套和脚套进病房干活,拍照,甄别出物证。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十有八九是医疗事故,因为不像有不相干的人进来过,老王全身上下又无伤痕,神态是一种解脱后的坦然。但是医患双方无法对话,该做的事情就一件不能少。

老严一遍一遍地回忆,死者老王前一晚还好好的,两个人看完电视,洗洗睡。半夜并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老严也承认虽然没动静但似乎有一只手拍过他的额头,他以为做梦翻身又睡过去了。他的陪床紧靠着老王的病床,首尾的方向一致,估计老王曾经有过本能求救的信号。但是说这些都太迟了,待他早上六点打好水准备给老王洗脸时,才发现情况不对头。

有经验的医生说,老王大致是凌晨三点至四点走的。

值班的医生护士也有责任,但又可以证明一晚上老王的病房并没有按过紧急急救灯,护工也没有报告有何异样。反而是其他危重病人忙得他们团团转。

初步判断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想要得到进一步的结论就要做尸体解剖。老王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以及儿媳商量了一阵,铁青着脸同意了。

尸体被抬到本院的解剖科,由科里的大夫和法医共同参与,以求结果公正。

忍叔掏出一盒红双喜牌香烟,小周便起身到茶水柜拿来一只烟灰缸。茶餐厅另外一个特色是偶尔服务自理。芦姨的脸色分明写着,又没有什么消费还差着服务生走来走去。

“可以结案了吗?”小周望着忍叔问道。

“不知道。”

“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啊,就算我觉得他们是共犯。”

“人心案讲的是道德,又不归我们管。”忍叔的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白烟,香烟顿时没了半截,他说是企图戒烟时落下的毛病,复吸就像报仇一样。所以做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许愿。

“死者家属好像不肯罢休似的。”

“他们当然想敲医院一笔。”

“扯皮啊?”

“一定的。”

两人都不再作声,烟雾环绕中。

周槐序是单眼皮男生,典型的五官端正,头发剃得很短,右侧一边的鬓角上方还剃出一道闪电的纹路,配合他小麦色的皮肤,外加两成天然呆萌,还真是帅得惊动了党中央。他一米八七的个子,一直坚持铁人三项的训练,六块腹肌、人鱼线什么的都有,一眼看上去醒目标青。

小周的年轻不在于岁数,虽然已近而立,但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所以是早晨的阳光,灿烂通透。一个人,若是明了了这个世界大致的状态是灰色,那得多老?多沧桑?像没有朋友的忍叔。

虽然高大威猛,小周也有心细如丝的另一面。他第二次来到医院之后,就发现了护工这个群体比较复杂,自成江湖。

首先是人物众多,应该是大量的需求决定的。内部又分两类人,一部分是病人自带的,属于生护,只占少数。另一部分是护士长手下的护工队伍,这个队伍才是真正的生力军。通常人们因为各种疾病住进医院,一时间到哪儿去找有一些护理常识的保姆?求助科室理所当然,护工队伍也就日益成熟。他们看似松散却有无形的组织,有统一的价格,当然医院要抽成,拿不到全额报酬。好处是熟护,知道医院的各种规矩和门路,有欺生的本钱。

护士长并没有时间管人,这样就有一个熟护头目上通下达。而具体到死者老王这个科室,熟护的头目是护士长的远房亲戚,因为工伤跛足,干不了重活只好做小头目,吃点小钱。但他能量还蛮大,沾亲带故的招呼来好多人。这些人看上去并不怯场怕生自在很多,可以互相照应,以院为家。跟城里人的关系有点反客为主。生护的出路就是要么巴结熟护,请求指点;要么搞不清状况处处碰壁。

老严是熟护这边的人,但是刚来不久。

而且他接手老王才第三天。之前的男护工是生护,据说跟着老王五年了,陪着住院也有两年上下。人称老刀,不知是姓刀还是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缘故。有疤痕就一定是刀疤吗?这个想法曾经在小周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当然这并不重要,只是便于记忆,尤其是对一个不曾谋面的人。老刀回老家四川了。

尸检报告出来了,结果出人意料。

老王是急性肠壁坏死、穿孔、破裂大出血,整个腹腔都是屎。说白一点就是憋死的。后来,听说解剖科的走廊恶臭了三天,气味始终挥之不去。

跛足人说,老王生前的护理,有一项就是要用手给他抠大便,因为他有严重便秘,都是老刀做这件事。但是老刀因为工资的问题跟老王的儿子小王大吵一架,就生气说不干了。本意是想拿住小王,逼其让步。没想到小王转身找到跛足人,叫他另找一个护工。老刀当然生气,两天没给老王抠大便,然后就走了。新接手的老严,是那种失去土地刚刚进城的农民,不怕苦活累活,就是大老爷们抠大便自己过不了这一关,虽然戴一次性塑料手套,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干的活啊。于是也是两天没抠。人就憋死了。

小周对跛足人道:“你这不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吗,为什么不跟医生说啊?”

跛足人道:“也没有人问我啊。”

“也可以跟护士长说啊。”

不语。

护士长也说,这是太简单的事了,如果我们知道这个情况就会给老王灌肠。不至于搭上一条人命。

老王的家人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愤怒,医院这一头当然是护理和管理上的责任,另一头牵扯出护工这个群体的黑暗、复杂。可以说熟工部分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一律闷声不响。就是仇富心理嘛,报复城里人,情绪杀人嘛。一开始,小周觉得病人家属悲愤交加,言重了。但是找熟护工一个一个了解案情,还真让他无语。

科里有会议室,宽大的黑色实木桌椅,小周和忍叔并排而坐,面前摊着笔记本,神情严肃。隔着办公桌对面孤零零地坐着调查对象,应该有一种无形的心理威慑力。第一个正式谈话的就是跛足人。

可他表现得很轻松,眼珠乱转,嘴角还有一丝隐蔽的笑意。

问他老刀的情况,他说这有什么意义啊,难道找到四川去问他抠大便的事吗?问他为什么知情不报,他说每天发生那么多事,谁知道哪些该报哪些不该报?不按时给病人翻身就会长褥疮,报不报?一次两次死不了,但总有一天伤口会恶化感染,人也一样死掉。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民不举,官不究。

“乡里乡亲的,你就不怕老严吃官司?”

“怎样?过失杀人啊?”

“而且你还连累了护士长,说不定要查你们这一块到底怎么回事。”

“怎样?间接杀人啊?”

小周一拍桌子,火道:“你想怎样?到底是谁在办案子啊?!人都死了,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愧疚呢?”

跛足人翻了个白眼,闷头不语。

忍叔用眼神制止了小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好像小周在和跛足人演对手戏似的。

后面进来的人,就是那些沾亲带故的熟护工,也是满脸的讳莫如深,装无辜,冷漠,沉默,看到别人家倒霉莫名惊喜的那种表情,关我屁事的死样子等等。仿佛他们的人生充满暗语和故事,对面的那两个人才是傻瓜蛋。

这个社会,还有善良的劳动人民吗?

一股咖喱特有的香味飘了过来,这让小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茶餐厅的壁挂电视正在插播新闻,有一段视屏触目惊心,只见一个原配夫人把一桶汽油泼在小三身上,打火机一闪,当街爆出一个火球。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原配夫人干完这事,歇脚一般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下一瓶“毒卒”,然后口吐白沫,一边失去意识一边亢奋地喋喋不休。因为抗拒救治,在急救室里,两个警务人员还分别按住尊夫人的左右手。

太过决绝,众人已经忘记评判和谴责,统一的神情是傻掉。

隔了好一阵,只听见忍叔“咕咚”喝了一口柠茶。

终于凝结的空间恢复了嘈杂。这样的社会新闻已然是咖喱里面的薄荷叶,绝配的谈资。无论是食客还是服务生都有自己的感慨。女的一边,大多认为也应该把那个男的烧死。男的一边认为那么神经质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离婚?

半天不出声的芦姨突然一声叹息,熟人们都看着她等待高见,她欲言又止,又不愿辜负大家只得小声又无奈道:“好多事,也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忍叔“咕咚”一声又喝了一口柠茶,抹了一把嘴对小周说道:“听到没有?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小周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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