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一章

鹿儿岛的卤猪肝看上去干燥、紧实,暗沉而让人放心的颜色,切成薄片之后可以看到内质的细密,像大理石的切面。刚一入口是一派木然,渐渐的猪肝特有的香气会在嘴里缓缓散开。与肉质轻盈,入味透彻然而有些偏咸的西班牙黑椒火腿肠,堪称一对送红酒的优质小菜。

每隔一段时间,柳森就会约三郎到珠江新城吃富隆酒膳。这个店的风格并不张扬,私密度比较高,虽然没有会员制,但无形中只接待熟客。

店的面积适中,装修洋派但不虚华,一楼除了迎宾的柜台,便是整齐密集的酒架,恒温的酒窖在地下,可以随意参观。二楼才是品酒吃饭的地方,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统一的巴洛克风格,没有厅堂也不造成干扰。

他们被安排在一个熟悉的小间,一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繁华的街景。

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样,不见会想。这是小叔叔柳森喜欢说的一句话,而且他这个人豪迈,通常都是对着装笔挺、相貌堂堂的经理说,根据今天的食材看着办吧。彼此都给足了面子,还可以享受到贴心细致的服务。

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又上了一瓶红酒,是按照“渐入佳境”的路数安排的,经理戴着白手套,神情恭敬地倒酒,又狠狠说了一通这一瓶的身世、来历和特色,几乎让人穿越到阳光明媚的法国瑰丽的葡萄园中。在他的引领下,三郎谨慎地喝了一口,依旧是微酸微涩的感觉。再怎么高级的红酒,对他来说就是这种境界,太甜或者拉扯嗓子就是不好,但说什么好的红酒口感层次分明,舌尖味蕾绽放翩翩起舞之类的简直就是扯淡。

当然,这也许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他讨厌所有的装腔作势,有一次朱易优提醒他,接受采访不要跟媒体说喜欢吃红烧猪大肠,这不是一个艺术家该吃的东西,要说吃素,偶尔清修辟谷。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分裂的。

但大家都这样,若不拿着水晶夜光杯晃圈,这个世界就不对了。

所以啊,只有面对沉默的布料,他才会真正心动。肃穆的质地和纹理,对他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唯一的伴侣。

一股清新的蒜香味道扑鼻而来,紧接着,侍者便呈上了两盘煎烤得恰到好处的日本带子,乳白色的肉身硕大肥美,浸在精心调制却并不着色的料汁里十分诱惑。柳森一边用刀叉切开带子一边说道:“一个都没看上吗?”

“没什么特别。”三郎假装想了一下,这样回答。

自从在男科医院偶遇之后,柳森开始了新一轮给三郎介绍对象的狂潮。他曾经把三郎约到美术馆,观察一个知性女孩的背影和体态,介绍他们认识。也拉着三郎一块儿去看内衣模特展,完全可以找到一览无余的性感女生,他的理论是男人心底的欲念其实高度一致,就是开着奔驰旁边坐个大胸模特。

还有公关公司最新的录用人员简历,厚厚一叠放在牛皮纸的卷宗袋里。但其实三郎根本没有打开,数日之后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柳森。

柳森开始吃带子,美味却不能抵消伤感,“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父亲,你这么优秀,为什么最基本的问题解决不了?”

“有点累了。”

“所以才说找个平常人过日子。”

“苞苞还不平常吗?”

柳森停下手中的刀叉,正色道:“不要提她好不好。”

沉默。餐刀在陶瓷盘子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打破沉默的还是柳森,“你还想着她吗?”停了片刻,他才说下去,“我说的是苏立。”

“哪有。”他这样回答,显得漫不经心。手中的刀叉把带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却没有一块放进口中,索性把刀叉放下。

苏立是他在大学时的初恋,他至今还记得她的经典特色的样子——紧贴头皮的马尾,松松垮垮的运动服,麦色的皮肤,一字眉。然而一切寻常都挡不住她的明亮和俏丽。

也许是由于家庭条件优渥,她的性格一派爽快透明没有半点杂质,三郎还第一次见到没有忧伤和烦恼的人,她的善良、快乐、乐于助人自然天成。重要的是苏立没有看中本班或者别班的高富帅,而喜欢他这个相貌平平又有些腼腆的男孩子。

那段时间,每个月第一周的星期日,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区广场上摆“自由空间学生墟”,几乎全系的同学都会拿出自己的手工作品出来卖,做法是简单的席地摆摊,或者自带绳索、木架,把各种衣物挂起来展示。有衣服、裤子、裙子、饰品,也有明信片、皮具、香薰、手工皂等等。三郎那时候做的衣服就深得人心,不仅本校的同学,就连路过的居民也会停下来左挑右选。只要有人还价,三郎的脸就成了红布并且说不出一句话,都是苏立出面解围。谈恋爱也好,谈钱也好,她都无比坦诚、直来直去。

学校里号召给地震灾区捐款献爱心,各个班集体闻风而动,她偷偷塞给三郎两百元钱。她知道他爱面子,也只有她能看出来他已经两周不怎么吃早餐了。每次递给他馒头、包子或者粽子,她都会说吃不下了,别浪费好不好。

母亲也喜欢她,说她是好人家的好女孩。甚至有时候,得知她节假日不到家里来,便放弃买鱼,只买一节猪肠子回家。毕竟鱼还是太贵了,她只想买给她吃。

大二的一个暑假,他们结伴去了西南云贵川一带的边远山区,以最节俭质朴的方式,调查和认知了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农民身上老土布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充满了故事和诉说,坚持着一种内心深处永恒不变的东西。那时候的苏立就有这样的认识:一件衣服的价值不在于动用的科技手段有多高,只有体现出它的精神价值才是真正的奢侈和昂贵。

他们住在农民的家里,夜晚在黑暗中听着隔壁传来织布机单调而有力的声音,会让人产生无以言说的感动。在他们到来的之前之后,这声音伴随了人类数千年并将依旧陪伴下去,是代代相传的儿女心头永不磨灭的记忆。

她曾说过:我非常迷恋手工,将来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品牌,我们所有的产品全部是纯手工制作,包括从纺纱到织布,从缝制到最后的染色,全部采用手工和纯天然方式。目的就是坚持和传承传统技艺,让人们从对于华丽、奢靡与性感的渴望,转向对含蓄、原生态以及细枝末节的体验。

她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这让他相信年轻时的富有,有时候反而可以抵御金钱对于人性弱点的侵蚀,反而可以并不需要沾染过多的铜臭气。

他对她的仰慕之情超过了爱,后来他的创业之路,一一见证了她果然是他的缪斯,有着旗帜一般的感召力,包括以放弃的姿态进入,像死人一样没有观点绝不做作,无一不是来自她的灵感。

她就像钻石一样,其中有一面的光芒竟然是与父亲旗鼓相当的那种关怀。那种发现太奇特了,是自从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令他发自内心的自信。

他们也是在那样的深山老林里自然地在一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心憧憬地相拥而眠。他喜欢看她织布、绣花、坐在火膛边添柴的样子,歪着头,聚精会神,直到额头一边的头发慢慢垂落下来,她却仍可以一动不动,脸上升起淡淡的温柔。

她不化妆,甚至连口红都不搽。头发也因为疏于打理梳成一根毛茸茸的辫子,猫尾巴一样低垂或者趴在她的肩上。在他的眼里却是少有的干净、清秀,令人无法忘怀。

当然,他也要去打柴,挑水,她总是夸奖他真不愧是裁缝的儿子,每一件格子衫都那么合身,因而干粗活的时候也韵味无穷呢。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标准的技术宅男或暖男吧。

仿佛从天而降,如回归田园的董勇和七仙女,你耕田我织布,相视一笑万物生辉。原来那些艳俗的成双成对的喜鹊、牡丹并蒂而开的图案,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真实心境的写照。

那时候以为,幸福和美好是绵绵无期的。

可是突然,她就从他的视野和生活中消失了。开始只是说利用假期到法国旅游,后来变成游学,最后听说直接在法国的时装学院留学了。他一直觉得她会跟他联系的,而且学校里的同学突然离开出国留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络。教室里她经常坐的位置总是空着,如果坐着女生,背影又有一点像她,他的心会一阵狂跳,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忍不住跑到她家去找她。他知道她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果断并且严厉,他只在她父亲出差的时候去过她家两次。

然而,她家住的一线江景的复式豪宅已经卖掉了。

直到大学毕业,他才确认她的确是用断崖式的决绝方式与他彻底告别。也只有这时,他才警醒他是那么爱她,就是那种单纯的男女之爱,因为曾经像空气一样,所以没有珍惜,以为她永远无处不在。

“爱是可以杀死人的。”柳森冷冷地说道,并且刀叉并用,在切一块侍者刚刚呈上来的牛排,应该只有四成熟,每一刀切下去都沾有血丝。柳三郎尽可能不去看那只盘子,有一摊红色的黏液让他反胃。他点的是小羊排,要求烧透并且入味。后厨做得不错,真的是入口即化。

柳森微皱着眉头,切好牛排才抬起头看了三郎一眼,“我说多少遍了,要面对现实啊,就是她甩了你。富人家的孩子都这样,可以任性啊,可是你当真了。干吗要当真?她就是玩玩的,别说她找不到你,现在资讯那么发达。”

因为心又死了一次。当然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爱不爱的,找个人结婚、生孩子,总比胡来强吧?你不要看着我,我心里分得很清楚。”

“难道我不想吗?”三郎无力地说道,索性放下手中的刀叉,眼睛望向窗外。夜幕降临,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活刚刚开始,一群红男绿女路过,夸张地打闹;一个老男人牵着两只不同品种的宠物狗出来遛,其中一只泰迪张开后腿撒尿,男人停下脚步等待,一边听电话。三郎继续说道:“我现在羡慕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条狗,因为有权利庸俗。”

“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柳森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打断三郎的话,他目光如炬盯住三郎,直到他重新拿起刀叉。柳森的口气和缓下来,“被一个姑娘甩了,你看看你那副样子,你正常过吗?我说的是大学毕业以后,千万别跟我说你是什么艺术家,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你知道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三郎抬起头来,望着柳森,洗耳恭听。

“节哀顺变,处理后事吧。”柳森有些蔑视地扫了三郎一眼,把一块饱蘸黑胡椒酱汁的牛肉块送进嘴里。

有时候,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饭局组成的。

星期五的下午,柳三郎和苞苞在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前两个人相约、碰头都很平静、准时。但是因为排队,还有一些拉拉杂杂的程序,办完之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分,因为是小周末,下班高峰提前而至,大马路上已经铁流滚滚,远观几乎是水泄不通。

柳三郎有密集型恐惧症,加上也许事情办得比较顺利,心情不错。最重要的是,无论苞苞这个人多么不堪,但是口风紧却是许多女人做不到的一个长处。至少她跟柳森那么相熟,关于他们的私生活她都没有漏过半个字。

“在附近找个饭馆吃饭吧。”三郎对身边准备离开的苞苞说道。

很明显苞苞愣了一下,估计感觉实在是意外吧。但很快她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还是他们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说好在街道办事处的宣传窗处碰头,当时三郎暗自吃了一惊,因为苞苞小脸蜡黄,眼神也相当萎靡。要知道当年的她脸色红润,思维简单快乐。有一次她在家里放录音机,给小朋友编舞,一本正经跟着音乐跳幼稚的舞蹈。三郎很想笑,说怎么从头到尾就一个动作啊?她回说哪里是一个动作,分明是四个动作啊,一边还分解给他看。

他其实并不后悔娶了她。人都是这样,如果不能如愿以偿,就选择最不累心的生活方式。苞苞有时候还蛮可爱的,若能够十指相扣手拉手地睡觉该有多好?然而年轻的身体里情欲涌动,谁会陪着谁岁月静好?

终于有一天晚上,苞苞打扮成童子军模样,一身蓝白相间的海军服短打扮,刻意营造制服诱惑。在这之前她也穿过透明蕾丝扮性感,总之足以看出她用心良苦。熄灯之后,她抱住他,亲吻他,还轻轻咬他的耳垂。他也很想做点什么,内心里翻江倒海,然而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

什么都没有发生。苞苞转过身去。

她在黑暗里说出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的话: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没想到你还嫌弃我羞辱我,跟我结婚但是不圆房,对我性封锁。我觉得我都不是女人了,就像做了变性手术一样,长出了胡子和喉结,就连最后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失声痛哭,之后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哭声变成了哽咽。他极有冲动伸出手去抱住她,可是他说什么呢?

幸亏他们都是最好的演员,联袂演出默契地秀恩爱。本来嘛,人活得是一张脸,一个面子,一副令人羡慕的景象。越虚幻便越逼真。

白天他是多金的才俊,晚上扮演冷漠的国君。

尽管后来发生的事不可收拾,但无论如何冲着曾经的抱歉与愧疚,三郎还是开着他的宝马车进入了最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停车场。

酒店的三楼是潮菜馆,贵到空无一人。装修风格是潮式的亭台楼阁,利用小桥流水作为间隔,夹杂着展示潮绣、木雕和陶瓷。一个女孩子在凉亭里弹奏古琴,音色暗沉如梦中自语,亭匾草书着两个字:尽南。

一个穿着黑制服的女部长微笑地走过来,“柳先生,您来了。”

三郎心底一惊,他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光顾过这里,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女部长提醒了两句,还说酒柜里存有他大半瓶洋酒“杯莫停”。三郎哦了一声做出想起来的样子,但其实脑袋里仍旧一片空白。有一段时间跟着朱易优为了风投出入各种酒场,具体的地方他是绝对想不起来的。

但是女部长的记忆力实在了得。

两个人在大堂靠窗的位子坐下,三郎点了鲍鱼和冻蟹,“杯莫停”自然也拿上了桌。经过了一番磨难如今终于分手,反而可以聊一些家常话了。苞苞问了他母亲的近况,身体可好。他问了苞苞警察找她都问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并没有提到端木哲的名字,他不想提到那个肮脏的名字。

其实柳三郎并不喜欢喝洋酒,对于他来说,无论多贵的洋酒都是后劲十足,快速上头令他萌生醉意。

“真是让人难以琢磨啊。”酒过三巡,苞苞也微微泛红了脸颊,她望着眼前的酒杯,不禁感慨起来。

“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你啊,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现代人没有隔夜仇。”

“还请我吃这么贵的潮菜。”

三郎想了想,脱口而出道:“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这无疑是酒后真言,两个人同时都吓了一跳。三郎当然不会再说下去了,苞苞的脸色也从苹果变成了秋梨。

短时间的清寂、沉默。

“我承认我出轨,但是——我真的没有——”苞苞没有说下去,因为三郎用手势制止了她。

他不想听任何解释,如果看着她当面撒谎就更加不堪。他在针孔录像机里看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她谨慎地往他的曦露香槟里下药。在他看来香槟原不是酒,口感就是肤浅芳香,用它开胃也还好。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在此之前趁她洗澡时偷看过她的手机,本以为都是一些油腻腻的男女情话,然而没想到的是,苞苞和端木哲之间的短信量少字也少,有一点惜字如金的味道。其中有一条令他印象深刻,“勇敢一点,全部都是我们的。”当时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结合她的行为,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

一开始他的确是不同意离婚的,因为保全面子,也因为母亲的心情。但是后来他想明白了,向苞苞表明态度同意离婚,但是苞苞开始兴高采烈,不过后来就变得态度迟疑暧昧。看到她的举动,恍然大悟之后先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连数日他无法成眠,但白天仍旧要装得若无其事,只有深夜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没有一点真实感,然后有一团东西在胸口聚集,慢慢膨胀直到塞满胸口,顶住咽喉,极端的愤怒和仇恨令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最终,这一瓶曦露香槟都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他再一次发现它的时候,是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整个袋子里都是空置的瓶瓶罐罐,有些是酱油瓶、咸菜罐,而有些是护肤品、洗发液、香水瓶之类,猛一看这一类生活遗物出人意料的繁多而庞杂。这个酒瓶便置身其中,但里面已经没有酒,估计是倒掉了。

他将最后的一个底儿的液体,倒进另一个茶色的小药瓶里。朱易优找到一个熟人,在某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工作,请人做了化验。结果是含有大剂量的甲基苯丙胺类的毒品。

当时他就傻了,跌坐在沙发上。

本来离婚这种事,为争夺财产撕破脸也不出奇。端木哲是疯了吧,一个穷疯了的钱串子,居然要置他于死地,或许还有夺妻之恨。

良久,恢复意识之后他才想明白,那条励志的短信“都是我们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急于离婚的苞苞后来又不提离婚了。而一个披着艺术家外衣的服装设计师嗑药过量导致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实在要感谢高科技,冰冷的电子产品有防身衣般的温暖。

三郎家客厅的墙上有一幅油画,画面是一正一反两个金发碧眼的天使,他们在花园里飞舞,肩膀上长出毛茸茸的翅膀。正面的那个肉肉的男孩,肚脐眼就装着针孔录像机,俯瞰着这个布置典雅而温馨的房间。

油画的品位乏善可陈,是苞苞买的。可见那时候的心情,她是希望尽快生孩子的。她喜欢孩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郎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但他仍旧记得,在他轰然倒下之前,苞苞再也没有喝酒,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狐疑,意思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瞪大了眼睛,但根本想不通。

那种样子,还是蛮讨喜的。

凌晨一点十分,苏而已赶到了酒店大堂的门口。服务生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埋怨了一句:“迟到了五分钟啊,客人都等好久了。”苏而已点头致歉,抓过车钥匙向轿车奔过去。

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也顾不上这些,急忙把头伸进去说了句:“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说完这话,她顺势坐在驾驶室的位置上,这才着实一愣,刚刚反应过来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什么人。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去,由于轿车被服务生停在大堂门外,在酒店大堂内辉煌的水晶灯的映照下,后座上的两张面孔清晰可辨。一个是柳三郎,双目紧闭地靠在一位年轻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则目光平和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世界真小,小到一抬头便看见了你喝醉的脸。

苏而已这样想着,尽可能从容不迫地打开引擎,一系列熟悉的规定动作之后,豪华轿车悄然无声地驶离酒店。

身后的女人说了一个地址,苏而已“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深夜的道路清静了不少,只要正常行驶就好。随着道路的细微起伏,只有好车才懂得在平稳中顺势呼应随即还原,让人感到知性、贴心的抚慰。没有声音,整个世界都知趣地静默。

苏而已抻了一下脖子,这样便可以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后座上的那两个人。柳三郎一直在睡,年轻的女人则一直看着窗外,她的轮廓柔和,眼梢微微上翘,鼻梁挺拔,细看是个美人。为何在看到他们第一眼时没有惊到手忙脚乱?那是因为苏而已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对璧人了。

回国之后,她曾经一个人去过一次教员新村,只是想去柳家看一看。她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柳三郎或许已经结婚生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们应该是互不相欠的吧?作为老同学登门探访,她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走完整理好情感的最后一步,凡事都应该有始有终。

她承认有过一些时间节点,她想过联络他,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而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特别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是性别置换的一对情侣,遭遇一个大时代便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那是一个星期天,她抱着承受一切现实的心态前往柳家,没有提任何礼品、果篮之类,只带了一瓶法国葡萄酒,希望自己显得优雅而礼貌。私下里,应该是跟岁月有一个了结。

但当她看到柳家的那座陈旧的楼房时,还是犹豫了,是近乡情怯的那种体会。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大溪,她是一定选择一个转身就是一生的结局。这便是她的性格,她的决绝,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多么恣意生长无所顾忌,如今就有多么淡然处之不谈风月。

然而大溪是她和三郎的孩子,她到法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身处那样的困境,打掉孩子是唯一的选择。她去的是一个华人的诊所,那个女大夫为人友善,她说你确定拿掉孩子吗?她还说你的子宫严重后倾,以后再想怀上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苏而已诉说了自己的难处,女医生思考了一下,决定把她介绍到有教会背景的庇护所。可以说是大溪指引她走上了一条生路,她在庇护所里住下,并找到可以维持口粮的工作,先是在庇护所做清洁,后来身子重了就去厨房,总之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她也是在生下大溪之后,才知道女医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包括她的子宫是否后倾也不重要了。

有了孩子,父亲这个称谓就绕不过去。

也不是没有侥幸的心理,万一他还记得她,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依然单身。总之那一天内心里百味杂陈。

也就在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她的身后走过,熟门熟路率先进了单元的门。说他们是小两口因为自然地挎着胳膊,男人的另一只手提着精致的参茶礼盒。女的不知道在小声说什么,两个人都笑嘻嘻的。

苏而已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是柳三郎,女人的正面没看清楚,背后看她穿了一件玫瑰红的外套,肩上背着一只圣罗兰的坤包,黑色的透明丝袜紧包着纤细修长的小腿,脚上是一对经典款的黑色高跟鞋,鞋面的标志是口字形金属大扣,是女明星最爱。

女人一身名牌,也一身的喜气洋洋。

也许刚结婚不久吧,怎么看都是高度和谐、相衬的一对。苏而已感觉自己若此时上楼拜访,不仅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像来砸场子的小丑。回到家里,心情仍然失落,就把法国红酒给打开了。

母亲说道,闲着没事,喝什么酒啊。不过,隔了一会儿,也拿了个杯子过来跟她对饮,深夜里的母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怅然和失神,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长吁短叹,氛围是闺蜜一般的心心相印。

所以今天再一次看到他们,苏而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惊。

轿车驶进一个高尚小区,是风格沉稳绝不张扬的小型楼盘,只区区四幢相似的公寓楼。停车的那一栋,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门厅的仿古灯、油画、黑皮沙发连同男管家一应俱全毫不含糊。

三郎的太太在车上就掏出皮夹子把费用付了,她这一次的装束虽然没有上一次那么醒目,倒是一身黑更令她显现几分雅致。

她架着三郎,腾出手来接过苏而已递到面前的车钥匙。

“谢谢。”她说。

“需要帮忙吗?”

“不用。”

他们走了,三郎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重量几乎都压在太太身上。苏而已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男管家见状跑过来搀扶三郎。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呢?而太太也是异常的平静,可见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然而,所谓的醉生梦死不这样又哪样呢?被人们羡慕又肯定的人生不这样又怎样呢?

其实在这之前,苏而已在网络上已经看到了三郎的成功,他已经成为这个时代货真价实的青年才俊。

三郎居住的小区在优质地段,临街是一条主干道,沿着人行道独自行走并不会感到不安全,反而因为深夜人流和车流的减少,别有一番清静。苏而已决定步行回家,好在离她家也不太远,大约四五站的距离。

至于她的心情,她想起那次跟母亲对饮之后,她们趁着酒意聊了两句从不愿意触碰的话题。

“你想爸爸吗?”

“想有什么用?可能没有消息反而更好吧。”

“我想爸爸了。”

“只有亲人才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母亲浅浅地呷了一口红酒,眯起眼睛,半晌才道,“其实妈妈最感激的人是你,要不我可能就病死在乡下了。”

“你恨他吗?”

“谈不上,就是耽误了你。”母亲的眼圈微微发红。

“哪有,我这不是很好吗?”

“找个合适的人吧,我可以跟你分开住。”母亲淡淡地说道。

她的内心陡然一阵酸楚,但也只是一划而过的忧伤。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相信眼泪,当时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莞尔。但在心底决心做一个女汉子,照顾好母亲和大溪。

疏星点点的夜晚格外清明幽寂,然而在她的眼中却是一片肃杀。回想起昔日的轻狂甜蜜,爱,根本什么都不是。

苏而已开始慢跑,希望尽快离开那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记忆。

手机传来信息进入的提示音,她边跑边打开手机,“睡了吗?”是周槐序发过来的,他知道她晚上常有代驾的工作,所以不太忌讳时间有多晚。而且,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做代驾指手画脚的男人。她也被某些男人追求过,一听说上有老下有小立刻闪人。如果是小老板一定说才挣几个钱?一个女人家不要做了需要多少我给你。她总是在心里冷笑,我凭什么要你的钱?接受周济也是面子,我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

苏而已想都没想就关掉了手机,继续慢跑,后背可以感觉到一点水蒸气般的细汗。

就让他觉得自己睡了吧。不然呢?一块儿去消夜?喝一碗虾蟹海鲜粥在漫漫的雾气间四目相望?然后手拉手地走一段夜路?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但是那又怎样?就算她在他心目中是一朵白莲花,在他的那个锦绣家庭里,在众人的眼光中也还是“拆烂污”。

她再也不要演悲情剧,哪怕是当女主角。

母亲手术后只观察了一晚上,没有发现意外就决定立刻出院,回到家里休养,等到伤口拆线的时候再到医院去处理一下即可。毕竟住院的费用太高了,每天送到病房来的打印的医疗支出一览表,密密麻麻,长的时候单据可以拖到地上。苏而已还好,母亲根本躺不住了,一心只想出院。

这就是现实的焦虑,她要卖掉多少童装才能把手术费用赚出来?想到狭小客厅里一地的等待快递的包装盒,满桌子的等待填写的邮件单,她根本没有一点力气用来感伤。去年的双十一,他们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一天,母亲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大溪到楼下买的盒饭。

把母亲接回家安置好以后,苏而已便买了果篮去周槐序家拜谢并接回儿子。对于素昧平生的周警官的帮助,在她的内心里除了深深的感激,而后升起庄严的敬重,似乎那些非分的理解都是一种轻慢。

苏而已也很喜欢小周的妈妈,感觉她优雅、和善。

这是一个典型的锦绣家庭,就像高尚小区的样板房一样,供大家观摩、仰慕和学习。

当时的大溪正在玩着遥控器,指挥空中的鹰嘴热带鱼氢气球游来游去,眼看着圆滚滚的氢气球越来越不受控制,飘到了阳台上,再飘就有可能随风而去。大溪大声喊着小周小周,陪坐在客厅的小周只好起身去搭救大溪。

在回家的路上,苏而已批评儿子太没有礼貌了。

大溪默不作声,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照说,这种“无下文的回应”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周槐序还是会像老熟人那样偶尔给她发个信息。尽管她对他印象不错,但也绝不会接受他发过来的任何一个彩球。

她想。

并且她一直也没有停止奔跑。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