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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心里面翻江倒海,腹部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后背也冒出了一层虚汗。

看见他面色苍白,神情黯然,萧锦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忍叔的爱人吧。嫂子听到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三天不吃不喝……”萧锦说不下去了。

她扶着小周来到走廊顶端的病房,忍叔的爱人半靠在病床上,两眼并未落泪,而是枯槁地望着窗外。也有一名女内警陪伴忍叔的爱人,她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忍叔爱人的一只手,默默无言。

小周一眼看出嫂子披着一件忍叔生前的旧毛衣,榨菜色,天冷了忍叔永远是这件起球的旧毛衣。

我们是心里有蛟龙的人。想到这句话,小周忍住了要滴落下来的眼泪。

嫂子见到小周,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看着他,是他熟悉的,每一次嫂子看着忍叔的眼光,是淡淡的深情。

嫂子的床头,放着忍叔的遗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居然还有眼药水之类的杂物。有一本黑色人造革面的老土笔记本,的确是忍叔常用之物。时代发展到今天,有电脑有苹果6,但是忍叔一直有记工作笔记的习惯。小周拿起这个笔记本下意识地抱在怀里。

嫂子轻声说道:“你留个念想吧。他这样的笔记本有十六本。”

小周点头,内心一派凄惶。

原来,以前那些再平凡稀松不过的日子,才是山水同宽日月同辉的灿烂时光,是夕阳无语壮志凌云的默默相守。身边的人,只有走了,离开了,没有了,所有的珍贵与珍惜才会涌上心头。

小周出院以后,又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才归队上班。

办公室里一切如故,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没有了忍叔,这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身影,难免又是一阵阵的茫然。

他现在跟萧锦搭档,还有些不习惯。

小周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也不在他面前提前尘往事。对于小周来说,最大的改变是忍叔治好了他的失恋症。以前再怎么克制,总会有一些想法飘过,现在彻底断了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一想到忍叔用手捂住伤口,鲜血洪流一般从他的指间涌出,而他只大喊了一句,追啊——这一幕铭心刻骨,令他永生难忘,如何还能够风花雪月,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应该是对忍叔最大的不敬,如果他真的从心里悼念他,最该做的,就是把他未做完的事情做好。

他最后一次见到苏而已是在健身房,当时远远看到赵教练陪着一个女孩子打拳。女孩子背对着他,瘦削的一条,戴一双大红色拳套,并且每一拳都打得发泄一般地有力量。赵教练的两只手臂上都戴着长方形的足有六到八寸厚的拳靶,一边后退一边抵挡,嘴里还念念有词,纠正动作。

他走了过去,意外发现女孩是苏而已。好好的,为何又不练习唯美的弓道了?是要发泄什么样的情绪呢?

苏而已见到他,像不认识一样,扭头就走。

小周问赵教练,她怎么了?赵教练笑了笑,做了一个不知道的表情。

所有的欲念成灰。

周槐序一个人拿着忍叔的黑色笔记本去了天台,天台空旷,有一些粗生粗养的植物和石桌石凳,经得起风吹日晒。

偶尔,会有一个半个犯瘾的警察跑上来吸烟,今天还好,一个人也没有。是一个常见的阴霾天,月朦胧,鸟朦胧,远处的楼群和街道犹如罩在一个毛玻璃的罩子里。

有时候天气就是心灵的写照。胸闷,气短。

他找了一条石板凳坐下,打开黑色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工作笔记,笔迹仓促、潦草,陈述简单扼要,没有半点抒情和感慨。但因为是共同经历的案子,那些熟悉的平凡的日日夜夜扑面而来,忍叔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竟然比他活着的时候生动一百倍,他是大忍之人,却因为有情怀,有担当,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周槐序忍不住泪如雨下,伤心之余又深感天地庄严。

良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他把工作笔记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端木案,周边?深圳、佛山……

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无解。再想,还是无解。

另外一页,没有写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着一个人名,高首谦。小周想了想,也不认识这个人。

他拿出手机,把电话打了过去。

铃声响了三次长音之后,有人接听了,是一把朝气蓬勃的男声:“你好,这里是上书房藏书馆。”

“藏书馆?是书店的意思吗?”

“也算是吧,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一下高首谦先生。”

“哦,高首谦是我爸爸,我是他的儿子高飞。我爸每周只上两天班。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分局刑警大队。”

“哦,请问是曹警官吗?”

“不是,我是曹警官的搭档周警官。”

“你好,你好。”

“你好。请问你知道曹警官找你父亲什么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约好了要见面,我父亲一直在等他的电话呢。”

“对不起,非常抱歉,曹警官出差去了,因为走得急,一时还联络不上。他要办的事情由我接手。”

“哦。”

“请你帮我联络一下你的父亲,尽快见个面。只要他有空,我随时可以配合他的时间。”

“好的。我再联系你。”

周槐序给高飞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高首谦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头,相貌和善,精力充沛,头发稀疏,全部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周槐序按时来到“上书房”的时候,他已经泡好了陈年普洱茶,茶水淳厚、端庄,而且温度刚刚好。

他戴一块老版的超薄浪琴,是个讲究人。

上书房藏书馆在市中心步行街第二个路口,门脸很小,收拾得古色古香,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这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并不出奇,出奇的是招牌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上书店名,字体是魏碑,旁挂在店门一侧,存心让人看不见似的,属于那种多迈一步便一定错过的店铺。

不过走进店里还是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比想象中大很多,外间全部都是书架,各种不同版本的书,大部分是旧旧的颜色。高飞介绍说书店虽小,也还是按照经史子集排列。进门处还有一溜可以随便翻的书摊,大部分也是旧书旧杂志,其中还有外文画册。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内间便是办公场所,全部都是红木家具,打扫得一尘不染。

高首谦介绍说,铺面是他很早以前买的,所以压力不算大,否则以现在的租金,根本是撑不下去的。

并且,他这里就是一个中转场所,有朋友拿东西过来,无论是旧版书、书画或是其他,无外乎请他掌掌眼。因为他做这一行资深,加上认识的人多,有时候一个电话就有客人飞过来见宝,寻个下家什么的,他也赚一点差价。不过坊间对他的口碑还行,大伙也比较相信他。喜欢古籍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知识分子也不好这一口,靠买卖古籍书吃饭纯粹是中国梦了。

落座之后,两个人相对品茶。

高老先生说道,曹警官来电话,主要是想了解老王藏书的事,因为是在老王的书柜里看到高首谦的名片。曹警官的意思是谨慎处理老王的遗物,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和交代。只是后来可能曹警官一直忙,也就没来电话。

小周没做解释,就说是曹警官出差了,交代他把这件事做好。

高首谦介绍说,他跟老王的确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是老王到店里淘东西,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后来有了交情就会偶尔喝茶聊天,但是高老的习惯是从不打听客人手上有什么东西,反正说多少听多少。若是在名人手上收了东西也不外扬,越是威震江湖的人他越是不提。五俗之首,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老王是个官员,自然喜欢口紧的人。

近几年老王生了病,慢慢就断了联系。现在人都过世了,也是不胜唏嘘。

高老说,古籍善本的收藏大致分为刻本、墨迹本、碑帖、信札和其他文献。墨迹本一直比较抢眼,又分抄本和校本两类,并且墨迹本大多是孤品,如果出自名家之手就会引起激烈争夺。平时与老王聊天,他倒是对墨迹本颇有一番心得。高老就猜他是收藏墨迹本的。

但是他对于文人画也算深有研究。高老吃不准,又认为他是杂家。

时间长了,才慢慢了解到,老王是典型的“干部收藏家”,早年在部队,当过营部文书、指导员什么的,转业以后待过图书馆、银行,做过文化官员。就因为有文化,没有辜负那些收藏的黄金时代。他的收藏法则就一条:眼界高。但也只有他这样走南闯北的人才做得到啊。

小周忍不住插话道:“收藏这些东西,真的有营利空间吗?”

“以前还是默默无闻,但是千禧年上海图书馆斥资四百五十万美金从美国买回翁万戈家藏的八十种五百四十二册藏书,应该是触动了市场神经。2012年过云楼藏书的拍卖,使古籍善本一步就迈进亿元时代。”

“这么厉害?”

“举个例子,就‘广东题材’而言,梁启超1916年作的《袁世凯之解剖》,成交价是七百一十三万,成为那一场拍卖会的标王。”

“那老王到底是收什么啊?”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他的视觉涵养很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

高老突然停顿,半天没说下去。

小周看着他,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高老继续说道:“不过同时,老王还有对特殊收藏品感兴趣的癖好。”

“特殊收藏品?”

“嗯。”

小周直直地瞪着眼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高老说,特殊收藏就是想法奇特异类,不同于普通人的收藏。譬如国外就有藏书家,分类是符号学、奇趣、空想、魔幻、圣灵,总之涉及隐秘和虚假科学就是收藏的标准。

“这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吗?”

“没有意义就是意义。”

“老王也有这么不靠谱的一面吗?”

“那倒不是。”高老解释说,他之所以跟老王的关系比一般朋友还要密切、绵长,是因为一直有人托他在老王手里买具有收藏价值的俄罗斯色情作品。

20世纪20年代,布尔什维克党创始时期,将曾经的鲁缅采夫艺术博物馆改为国家图书馆,其中收藏了有伤风化的材料,来源于充公的贵族图书馆。热爱淫秽内容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一种风潮。1910年的俄国老百姓对色情作品也是情有独钟,比如《十日谈》的插图小册子,还有1927年的“性罪犯的社会构成”图表,都是当年的抢手货。

这些珍稀的俄国资料,至少具有社会学价值。

“请问有过成功的交易吗?”小周问道。

“有过两单,其中一单还是18世纪的日本版画。不过我也没有见过东西,东西全部是密封的,两头不见人,一切意愿都由我来传达。那时候银行还没有实名制,汇款都用假名,避免出事和尴尬。”

“这叫视觉修养高吗?”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收藏就是收藏,跟随心性,肯定有高下之分,但那是客观标准,不是道德标准。退一万步也是李银河说的,耻感也是快感的一部分。至少不是洪水猛兽。”

“是极度的压抑感造成的特殊癖好吗?”

“那是社会学家的事吧,我们就活在当下。”老人的语气散淡,倒是蛮有职业尊严的。

离开的时候,高老把小周送到门口。

小周突然停下脚步,想了想道:“高老师,我还是有点晕乎……怎么跟听故事一样,不像真的。”

高老没有说话,等着小周往下说。

“比如,我听我爸妈说,过去有很多的政治运动,还有“文化大革命”的洗劫,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保存下来?”

“是个好问题,”高老下意识地抚住小周的肩膀,“你说的没错,当年私藏一本外国书籍就会被送往劳改营,怎么可能收藏这些物件?但是也总有人小心翼翼把藏品套入各种可以公开出版的书里,黑胶革命歌曲唱片的封套里,密封在大缸里埋在后院。总之……”他又一次停顿下来。

这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步行街口。

小周歪着脑袋看着高老。

“有需求就一定有暗度陈仓。”老人语调平静地说,但是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狡黠的笑容。

暗物质啊,忍叔的话在小周的脑海里划过,留下印痕。

他把所了解的情况如实向队里的领导做了汇报。

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高首谦父子为主导,带领助手来完成老王藏书的清理工作。高飞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系古典文学编目专业毕业的,无论家传和后天深造都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作为收藏家的老王的确是一个杂家,他的书房整整一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柜,全部装了锁。透过玻璃柜门,里面并非有条不紊,而是横七竖八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但是混乱中自成体系,别有一番气场,令人生畏。诚如高老先生所言:纸寿千年,一是寂寞,二是壮观。

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小周看到了玻璃门里面用透明胶粘贴的高老先生的名片。暗黄的底色上有一本打开的线装书。

也是公安局长期合作的开锁匠上门配了钥匙,算是打开了尘封的历史。经过整整一周夜以继日的清理工作,高老和高飞都累得疲惫不堪,负责搬书的助手共计三人登高爬低,尘粉一身。

一天,高老先生对小周感慨道,老王还真是有城府之人,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刻本,但实际上他就收藏了宋刻巾箱本,简直让我大吃一惊。要知道刻本现在可是按页码计价的。

小周茫然。高老先生戴着白手套拿出一套书给他看,小周感觉品相一般,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特别。高老先生解释说,巾箱,是古人放置头巾的小箱子,巾箱本指开本很小的图书,意谓可置于巾箱中,携带方便,也可以放在衣袖中。老王私藏的这套宋刻巾箱本,由于名字太长,小周没记住,共十三卷,此书甚是珍罕,为铁琴铜剑楼旧藏,一函六册。2003年,嘉德公司的古籍专场秋季大拍,高老先生曾经有幸见过这套书,但因自己鼠目寸光而失之交臂。记得当年的成交价是一百七十万,现在想来便宜到难以置信。

小周听了,更加云里雾里,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高老先生脸颊泛红,目光如炬,可见他的兴奋程度。他笑言,每一个藏书家心里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找到一个老太太,她要卖掉家中的一本书,可是她根本不识字,而要卖掉的这本书竟然是古登堡的《圣经》。在告知实情和自我珍藏之间,无论经历怎样翻江倒海和涅槃重生的内心戏,藏书家最终选择后者是独一无二的答案。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小周当时并不知道那本《圣经》的珍贵程度,后来到网上去查,才知道这本书世界上现存不足五十本。

高老先生说,收藏古书和收藏其他艺术品有很大的不同,除了价格,还有一段过往的时光,书籍里的印章、批注、钤印和不同的刻本,里面全是故事,蕴含了无数经手人的精神世界。

为了慎重起见,最后两天,高老先生请来某资深拍卖公司古籍善本部的职业经理人,对于老王的藏品一同鉴别和判断。这个经理人年富力强,超爱得瑟,满嘴挂着名人后代,不吓死你不算完。

艰巨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共整理出包括刻本、墨迹本、信札、文人画、特殊收藏品等在内的重要分档,共计一百四十六件,总价值初步估算为三千七百万元。

这个结果也让周槐序暗自吃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个父亲的苦心孤诣也莫过于此了。老王难道不知道小王的品相吗?然而正如鸡汤君所言,不设前提的宽容,就是爱啊。他还是希望小儿子读书学习吧?还是希望他不要不学无术吧?希望他在发现珍宝的时候理解父亲的期许吧?

大王杀小王的案子还在审理中,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无语。

但是老王还是爱小儿子多一些吧。

队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一起杀人案的戏剧性,周槐序又是一个人去了天台,又是一个阴霾天,虽然没有下雨,一切尽在烟雨中。

有几个警察半围着圈子吸烟,闲聊,见到小周,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以往他会夹在耳朵后面,他是不抽烟的。但是这一次,他点燃了,浅浅吸了一口就咳起来,但他还是又吸了两口,走到天台的边缘,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怀念忍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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