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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大暑

大 暑

王天宁

知了风轻汗如雨,骤雨孕育赏红莲。

大暑一过,风骤雨狂。你目光所及天空的最远处,黑乎乎的乌云隆隆地压上阵来。你也不惊慌,开着窗子,风有点冷,它吹得草斜叶落最后吹到你脸上,你被吹得眯起眼睛。上午当头的烈日仿佛要把房子都烤化了,下午便有这风,它简直吹进了你的心里。好风哪!好风!

母亲在偏房忙活,偏房是粮库。母亲用簸箕兜起地上正晾晒的棒子粒往粮仓送,一趟两趟,母亲的身影一进一出。你嘴里“啧”了一声,母亲坏了你被风洗刷毛孔的兴致。都怪你这声“啧”,母亲发现了你。其实你这样两手空空地杵在她面前很久了,母亲的眼里却好似一直只有满地金黄的棒子粒。

母亲撩起帘子,进了屋。隔着这么远你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汗臭,她瘦瘦的脸上挂着一层蜡黄,头发毛毛躁躁,从橡皮筋里跑了出来,混着玉米秆子、细碎的落叶搭在肩上。母亲一米五几的个头,趾高气扬地站在一米七的你面前,好似比你还高大。

母亲突出气势,好叫自己显得无所畏惧,无所畏惧便能对你颐指气使。她扬起脖子看一米七几的你,竟好似在俯视你:“小儿,你跟这儿愣着干啥?眼不好使?没瞧见这么多活哪,快过来干活,小心你爹回来揍你!”

小时候你顶怕母亲,惹毛了她定会揍你,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有次她抄起一柄墩布,用木杆子把你的脑袋敲出了血,在村里的门诊缝了三针,父亲罚她两天不许吃饭。自从你发了个头,脸长成熟了,骨头也硬了,母亲捶你的时候你用胳膊肘挡,竟疼得她嘶嘶直叫。从此母亲再也不敢碰你,每次指使你干活就吓唬你父亲会揍你,其实挺好笑的,父亲揍她和揍你的次数哪个更多她不应该更清楚吗?

可即便这样想着,你还得帮母亲干活。她下了力气流了大汗种出来的玉米棒子,若被雨水糟蹋了,母亲一定会大哭不止。从前母亲腌的咸菜被老鼠搞翻了,萝卜疙瘩落了一地,不值几个钱,但是母亲还是心疼地“吧嗒吧嗒”掉眼泪。

你虽然因为母亲打你恨过母亲,即便现在已经十六岁了也不大和母亲说话。但你见不得母亲流泪,母亲一哭你的心就变成了一颗糟了心的枣子,你会觉得母亲可怜得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倘若问你这世界上你最怕的事儿是啥,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家长会!

比起母亲被村里的小孩扔石头、母亲施粪肥时把粪洒在鞋面上,家长会比它们可怕百倍千倍。因为前者是你有法解决的:将调皮的熊孩子捉住胖揍一通、一边叹气一边帮母亲把鞋上的粪肥擦干净。

后者则始终叫你无能为力。父亲沉迷于麻将,早先的生活是地头麻将桌,如今的生活是麻将桌麻将桌,叫他不打麻将去开家长会,简直比割他大腿上的肉还难。母亲呢,高一的时候她去过一次,像无头苍蝇一样为了找你的座位四处晃悠。班主任为她带路,是最后一排,她一脸不平:“老师我家小儿为什么坐紧后?”

“因为他长得高。”

“那不行啊,长得比他高的多了,他不能坐紧后啊……”

她与班主任你来我往,毫不退让,班主任不耐了。“先开会成吗?家长会结束了再解决他的座位问题。”

早就等候多时的你冲进教室,猛拽母亲的袖子,母亲不顾。“这点小事儿现在解决了不行,非得等开完会?我家小儿眼神不好,近视。是不,小儿,你自己给老师说……”

班主任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因为你儿成绩不好,成绩不好的不配坐在前面!”

你瞧这阵势,用力把母亲拉到一边儿,远远地,冲班主任使了个眼神,指指母亲,敲敲自己的脑袋。

班主任会意,叹了口气。

第二天,你的座位向前移了两行。只是母亲当天的行为被所有到场的家长看在眼里,第二天飞得满教室都是。

一哥们儿,平时闹惯了,趴在你肩膀上,嬉皮笑脸,“老弟,我听说……咱妈脑子不太好使?”

你气极,破口大骂:“你妈脑子才不好使呢!”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敢叫母亲来开家长会了,父亲又不肯把屁股从麻将凳上挪下来。每场会你的座位上都空着,完会的第二天班主任都叫你去走廊里罚站,因为“全班只有你的座位空着,你不听招呼”!

你的座位又被调至最后一排,全班唯一没有同桌的座位,你的考试得分也一次比一次低。

你深深觉得自己的成绩越来越差,母亲压根脱不掉干系。

平白无故,母亲“嘶”了一声。

你顶烦母亲阴阳怪气的声音,不满地皱起眉毛:“你嘶什么?”

母亲捉住你的手,走到院子当间儿,在半空中比画。“小儿,你瞧,咱家三口,吃院子左边晒的管够!院子的右边,咱吃不完哪!”

“那你想咋?扔了?卖了?”

“卖……对,卖了它!”母亲几乎没有沉吟。

“啥时候卖,干脆一会儿卖去好了。”

“那敢情好,现在还是晌午,离日头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哪。”

你万分惊诧,只是随口一说,母亲竟当了真。你望望天,乌云紧凑得快掉下来了。风刮着叶子,一阵飞沙走石,你揉了揉眼睛,母亲已经开始把棒子粒打包。

你试图阻止母亲:“妈,快下雨啦!”

“下不起来,”母亲捋了一把袖子,“下也是在晚上下,棒子粒好卖,咱们能赶在下雨前回来。”

“明天咱再去不成?”

“明天有明天的事儿哪。”

母亲从来这样,想法一会儿一个,然而她一旦做了决定,任谁都无法改变。母亲倔如牛的脾气,叫她吃过不少苦头,也叫你少不了受奚落。

你趴在窗上巴巴看母亲忙活,母亲一会儿就收拾了两麻袋。她回头张望着:“走吧,小儿!”

你翻白眼:“不去,我怕被雨淋感冒了。”

母亲啥也不说,低下头吭哧吭哧往门外走,俩肩一边搭一口麻袋,走得晃晃悠悠,真如一头老黄牛。你看不下去,冲上去把一口麻袋夺过来。

母亲背上的重量减轻了,腰板自然能够直起来。

她捋了一把头发,对着你“嘿嘿”直笑。

你别过脑袋,母亲的四环素牙外露着,一点也不美观。

你命大,都说你命大。

你小时候,大约跟一个枕头一样大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发病了,她发病的时候两眼发直、脚步踉跄、言语不清,大概思想也飞向九霄云外。

父亲下地,只你和母亲在家。等父亲回到家,暮色四合,家里竟然只有你,你被落在炕上,被襁褓裹着,面朝下,边哭边挣扎。父亲抱起了你,哪里也找不见母亲。父亲大喊母亲的名字,从屋里喊到屋外。询问四邻,四邻都说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还见过母亲,大敞屋门,一边哼歌一边织毛衣。

母亲哪儿去了?父亲又急又恼,他直觉母亲发病了,怕她在村里疯跑,被车撞了或者掉进东边的河里。父亲且紧张着,走到家门口的那口井旁边,竟听到里面传来呻吟声。父亲朝里张望——母亲躺在里面呢!

父亲找来几个男人帮忙把母亲从井里捞出来。幸好那是一口枯井,母亲跳进去只磕破了嘴角、擦伤了手掌。

父亲再三追问,问出了母亲跳井的原因。他将她关在屋里,一通狠揍。外人问起来,他只摇头,就是不说母亲为嘛跳井。

这件事传遍了十里八村,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用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语气对你说:“你妈居然没抱着你跳井,让你活到现在,真是福大命大福大命大呀!”

时不常的,只要母亲在你眼前出现,你就会惴惴地想:当年母亲真该抱着你一起跳进井里,一了百了;或者她跳进去父亲不救她出来,那是另一种一了百了。

这秘密在你心底越藏越深,每当你因为母亲的缘故遭白眼、受难堪时,它就会猛然冒出来。就像一根浮木,怎么压都没法沉底。

母亲背着那口三十来斤重的麻袋走在你前头,竟走得铿铿锵锵。而甫一走出村口,她那份劲头就卸了下来,气喘吁吁,脚步踉跄。你要把母亲肩上的麻袋抢过来,她不给。你狠瞪她,猛一用力,她手松了。换成你把两口麻袋扛在肩头,母亲怯生生地跟在你身后。

两口麻袋,不到八十斤七十斤也有了,它比瘦小的母亲体重的三分之二还多。你走得汗涔涔,母亲不停用手绢给你擦。忽然你想到,如此的重量,寒来暑往,母亲不知背了多少趟,背了多少年。

在村里的土路上行走了半天,终于上了大路。没几步就是公交车站,过村的只有这么一条公交线,倒是顺当,直通城中的鸽城。在饲养鸽子兴盛的时候鸽城多做买卖鸽子的生意,如今饲养鸽子的行当衰败下来,鸽城直接变成了农贸市场。只有张贴在鸽城入口的巨幅招牌,一灰一白两只几经风雨洗刷的鸽子,提醒着来往的人们鸽城曾经的辉煌。

来时的路有些颠簸,母亲晕车,口腔一鼓一鼓,眼看快撑不住。你吓得对她说:“妈你忍着点,妈你下车再吐!”

母亲的脸憋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竟然真等到了下车才呕出来。正好呕在一棵树旁边,你一边给她敲背,一边自嘲一般地说:“这下可好,给树施肥了。”

许是因为刚吐过,母亲始终提不起精神,脸色蜡黄,打蔫儿。寻常母亲双目炯炯有神,晚上剁韭菜半夜一点才睡觉,第二天六点不到就起床给猪打食。

风雨将来的缘故,鸽城里人丁稀少。然而生意刚开张,两麻袋刚敞开口,就有人上前询问价格。不奇怪,母亲种的棒子粒,粒大饱满、颗颗金黄,尤其吸引眼球。

母亲精神一不济,脑袋也似乎不顶用了。你舌头活络,负责给人讲价。对方拼命把价格向下压,你尽自己所能把价格往上抬。你来我往好似辩论,母亲听得入了神,竟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跟对方站成一伙儿。

顾客说:“便宜点吧便宜点吧。”妈也絮絮叨叨地补充:“就是啊小儿,便宜点卖不成吗?”

顾客说:“我赚钱实在不是容易啊……”妈亦不忘补充:“人家不容易啊小儿,便宜点成不?”

你气得把母亲拽到一边,低声训斥:“你虎啊!这是咱的粮,那么便宜卖给他,咱不亏啦?”

母亲不吭气了。

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母亲绝不是第一次做了。上一次就在今年春节,你们这儿,过年的时候,晚辈要给故去的长辈磕头。儿孙排成一排,齐齐地给去世的老祖宗磕头。等一个个起了身,母亲发现了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奶奶,老奶奶是父亲的奶奶,九十多岁了,头发花白牙齿也掉了光,拄着一把龙头拐杖,龙嘴里含着一颗溜溜弹儿。她年岁太大,家人不叫她跪,怕她受不了地砖的凉。

母亲竟“扑通”跪在老奶奶面前:“干脆给您老人家也磕了算了。”

说罢便“嘭嘭”地磕头,谁扶都不起。

直到父亲大脚踹过去,大吼:“你别咒我奶奶,她得活到一百二呢!”

回家,死说活说母亲不肯再坐公交车。

你说:“你胃里吐得不剩嘛了,不会再吐啦!”

她坚持摇头,一脸恐惧:“那也不想坐。”

“好,那咱俩一起走回家,看天黑能到不。”

“不……你得坐……太远。”母亲推搡你,她的牛劲儿又犯了。你们僵持着,你若不让步,你俩谁都别想走。

“好吧,”你说,“把卖棒子粒的钱给我,你自己揣兜里,走一路别再丢喽。”

母亲老老实实、痛痛快快把那沓票子全给了你,你从其中抽出三张一块的塞给她:“路上再遇到个啥事……”

又是一路颠簸,母亲叫你下车直接回家,莫等她。你不放心,倚着孤零零的车牌,一个劲眺望。周围一个人影儿不见,风把暑气吹得一点不剩,刚长出来的青麦子齐刷刷地哗哗响,头顶的乌云堆积得愈来愈厚。

真等到天都黑了,母亲的身影才从路的尽头现出来。她走了十几里路,走得脚跛了。她嘿嘿笑着:“我花了五毛钱。”

你挑眉:“买啥了?”你想的是,现在的西瓜正甜,母亲肯定半路走累了,买了一大块西瓜解馋。

母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给你买了这个。”

她张开手,里面赫然躺着一块包装完好的棒棒糖。

你把棒棒糖揣进兜里,没舍得吃。

像被一块大幕盖住,天一会儿就黑了。母亲的跛脚影响了你们前进的速度,你拉住了她的手,自觉不自觉的。

你们在一片簇新的麦苗中前进,村里有好多传说:趴在草丛里、能把人脚趾咬掉的、篮球一样大的蛤蟆;游荡在田垄上的光头女人;独腿独眼的男人……你觉得后颈毛毛躁躁,像有一只小手在不停地挠。母亲腿短,跟不上,直呼慢点,你不听,愈走愈快。你们走到了一处荒凉之地,前面就是家了,你大喜,拉着母亲小跑起来。

此时,你脚下忽然一空,心里大呼不好,还是没躲开那口圆圆的机井,你笔直地坠进去。

“啊——”你惨叫着,下意识觉得自己完了,机井那么深,不摔个半死也得头破血流。你的手腕忽然一紧,竟然没再往下落,刚才你一直拉着母亲的手,现在她顺势抓住了你。

她那么瘦那么小,全身趴在地上,手腕被机井高出地面两三厘米的边缘划出血。然而她却抓着你的手腕,一直抓着你的手腕。你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过来的战栗,你不知她战栗是因为恐惧还是你的重量坠得她很吃力。

只要你没坠进去,就有救。机井中的水深不见底,你的脚尖触到水面,鞋湿了,一股刺骨的凉意传遍全身。这里头的水常年晒不到阳光,你若掉进去,不是被淹死便是被冰死。

你喊着:“妈你别松手啊!”

“小儿你别怕,”母亲哼哼着,她这种哼哼的声音真似一头老黄牛,“妈不会让你掉进去的!”

你争气,几经挣扎,另一只手攀上了机井的边缘。就差一步了,你给自己鼓劲,母亲改圈着你的臂膀。“嘿——”你大叫一声,用尽全身气力,双手支撑着边缘,终于回到了地面。

你躺在土地上哼唧,又怕又累。母亲坐在你旁边,她的手腕还在流血,你要从衣服上扯下布条给母亲包扎,母亲制止你:“流一会儿就不流啦。”

这事儿真怪,多年前的黄昏,母亲跳井;多年后的今年,你坠井。两次都是母亲受伤,历史总是惊人的巧合或相似。

你想起来,一次过年聚会,父亲喝高了,将母亲跳井的原因当笑料讲出来。

“这婆娘犯病啦,你们说她傻不傻,她看着小儿这么点儿,就愁,想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越愁越想,越想越愁,想抱着小儿跳井,想了想,又把小儿放下了,自个儿跳了进去。”

说罢一桌人哈哈大笑,橙黄的灯光照着餐桌上的烤乳猪和围着餐桌的亲戚们,猪身上的油和他们脸上的油反射着一样的光。正在给父亲斟酒的母亲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满脸绯红。

你忽然意识到,多年前母亲就算犯病也不会叫你受伤,多年后,母亲清醒时,也竭力避免叫你受到伤痛。不管母亲的状态是怎样的,她对你的心始终如一。

母亲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你慌了神,你顶怕母亲的眼泪。

“妈,你别哭,是不是手腕疼……”

“妈我不是好好的吗……”

“妈,今晚这事儿,我不会告诉爸,你别怕……”

到家时,父亲偎在沙发上,烟灰缸里的烟屁股一大堆,不知他等你们多久了。

见到母亲,父亲起身,大喝:“你带小儿去哪儿野了?大晚上我回到家连个做饭的都没有!”

母亲怯生生地缩着脖子:“棒子粒吃不完,去鸽城卖了一半。”说罢叫你把那卷票子给父亲。

“你提前给我说了吗?谁叫你去卖的?”父亲举手要打,母亲吓得闭上眼睛。

你一下子挡在了父亲和母亲中间:“妈要是不卖棒子粒,你哪来的钱打麻将!”

父亲揍了母亲这么些年,这是你第一次挺身而出。以前你也和母亲一样,忌惮着父亲的拳头;而今你长得比他还高了,父亲也垂垂老矣,你想起了母亲拼命往身后藏的流血的手腕,你实在想不到自个儿还有什么惧怕的理由。

父亲与你瞪视着,一会儿就败下阵来,颓然坐在沙发上。“哎,快去做饭吧。”

母亲在灶台前忙活,生火、淘米、切菜,烟雾从烟囱里飘出来了,在夜色中也能看得见。

你伫立在窗前,嘴里含着母亲给你买的棒棒糖。积蓄了一天的雨终于大把飘洒,一会儿便成势,形成一幕雨帘,瞧不清远近。隆隆的闷雷滚过,闪电照亮了整片天空。

知了风轻汗如雨,骤雨孕育赏红莲。

你祈祷着,大暑过后,便是一个喜煞人的好天。

《2014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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