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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他和它(2)

阿三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是一团黑魆魆,苦涩干渴的嘴巴里好像还残留着糖果的味道,阿四黑暗中的眼神闪动着湿漉漉的光,狗头凑了过来,蹭了蹭阿三瑟瑟发抖的身体。月亮总是能给每个角落公正的光,阿三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地阖上院子里赤红色的大门,阿四在最后一刻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男孩看着这只自养在家里起就没有一刻离开过自己的大黄狗,有些无奈,却有奇异的满足。他和阿四漫无目的地在村道上走,这个时候正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候,连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从某一个院子里传出了呼天抢地的哭声,路旁的桉叶被惊得细微地抖了抖,阿三偷偷地爬上了墙头,看着眼前显得有些诡异的场景。简陋的木棺里躺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老人,她的脸上被抹上了糁人的妆容,颜色鲜艳得在眼眶里扭曲,而头颅却是光溜溜的一片。在村里死去的人下葬前都要将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求来世清清白白地出生。入殓的师傅,一脸严肃地继续他的工作,一旁的亲属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硬生生将这个画面断成了两块。阿三擤了擤鼻子,觉得夜风变凉了,再不管墙那边响起的唢呐,颠颠地走回了家。

老母鸡蹿到驴栏里的时候,阿三就知道它准是又下蛋了,他立刻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朝鸡窝奔去。大哥大嫂还没醒,阿三悄悄地把还热乎乎的鸡蛋捧在手里,放进一个竹篮中,那里还躺着几个鸡蛋,个个圆润可爱。阿三再一次清点了鸡蛋的个数,心里一阵按捺不住的兴奋,等不及刷牙,用粗布沾了点水,胡乱在牙齿上摩擦了几下,就飞也似的跑出了门。来到其子屋门前的时候,那一股热乎劲好像也冷了下来,女孩在院子里摇水洗漱,哗啦啦的水柱从摇井里流了出来,在地上溅开一摊深色的印记。阿三尽量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迈进了院子,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其子发现了他。藏在身后的篮子像是黏在了手上,怎么也拿不出来,其子疑惑地看着阿三支支吾吾的样子,好像有些失去了耐心。女孩一把阿三那双不安分的手抽了出来,看到手上一筐鸡蛋不免有些惊讶。阿三挠了挠他的脑袋,发现没有头发又尴尬地放下:“这是鸡蛋……给你补身子用的……我……我听村头大娘说……加当归……补血用的……”他飞快地瞄了其子一眼,重复了一遍“对,补血用的!”其子好笑地啐了他一口,说道:“这是女人们坐月子的时候吃的,再说了,我干吗要补……血……啊”其子的话突然噎住了,好像想起些什么,健康的脸上带着羞涩的酡红,笑骂道:“你这呆子,果真就是呆子,算了,谢谢你了。下次,我给你带我娘做的酸菜。”其子正要接过那些安静的鸡蛋,菜地里就传来了一声带着痞气的叫喊:“其子,起了吗?”从院子东面的一块小菜地里钻出一个人,俨然是比同龄人高上许多的大金,他呼噜着脑袋,脚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其子也顾不得拿鸡蛋了,气得跳脚:“大金,你踩着我家菜地进来,信不信我撕了你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温顺得像一只土狗,垂下脑袋做不好意思状,在看到阿三以后又猛然抬起头看着阿三和他手上的篮子,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其子家的老母鸡神气十足地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大金咬着牙蹦出以一个个字:“其子,你该不会和这个傻子有什么关系吧。跟傻子在一起的人,就他妈都是傻子,你想让村里人都这么想你吗?”一时间空气凝滞了一般,骄傲的大男孩知道自己下了一剂重药,其子被戳到了一般,可能是想起了被村人唏嘘的进了监狱的父亲,也可能是篮子太烫手了,她甩开了手,尖着嗓子争辩:“你说什么呢?谁跟他有关系了,你他妈才是傻子!”装着鸡蛋的篮子就是这样被一个动作甩在了地上,原本圆润的鸡蛋不再可爱了,它们和阿三之前那十几天的等待一样,流出了伤心的黄色汁液。它们就躺在那儿,女孩就站在那儿,阿三就愣在那儿。阿四又一次变得威武,他拼命地吠叫,连牙齿都露了出来,狰狞的脸紧绷着。阿三像是没听见似的,竹篮也不要了,只是临走前疑惑地看了其子一眼,颠颠地走了,他还是那个奇怪的走路姿态,今天却显得特别瘦弱,脑子里面还在想着,开学的时候肯借书给自己的其子,给了自己一碗酸菜的其子,还有最后都变成了池塘边羞恼的其子,最开始的女孩和现在的女孩,都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阿三怎么也想不明白,其子怎么丢了?该去哪里找回来呢?

狗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当阿三提着残余着蛋液的竹篮回到家的时候,嫂子和大哥也没空教训他了,他们就像两只昂起胸脯的鸡,嘴上的唾沫乱飞,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许久不见的刘寡妇,她丝毫不肯示弱地用双手撑着腰叫骂了起来。从支离破碎的对话中,依稀可以摸到事件模糊的形状,大哥和嫂子把家里的鸡粪堆在门口晾晒,村里小道被堵住了大半,经过的人也就暗地里说道两句,谁家没有在门口堆过鸡粪牛粪不是,也不好撕破了脸。可是刘寡妇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她牵着新生的牛犊走过,小牛犊眨着它湿漉漉的眼睛,硬是不愿意从几乎一半都是鸡粪的路走过。刘寡妇什么法子也没有,使劲扯牛绳,牛犊还是不动。半个小时过去了,刘寡妇的心里升起一团火,站在阿三家的门口就开始骂了起来。这场架谁也不让谁,老母鸡又下了一个蛋,可是谁都没有时间理会它。嫂子恶毒地说:“就是你这张烂嘴,先咒死了你男人,又咒死他大哥吧……你怎么还没被赶出门啊,迟早把那家子都克死喽。”刘寡妇被气过了头,反而吸了一口气,嘴巴快了起来:“哟,怎么比得上你这外省婊子哦,你们家小弟跟傻子差不多,你男人也没出息得很,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喽!”大哥挥起拳头,暴起狰狞的青筋,作势就要打下去,刘寡妇吓得闭起了眼,缓了一会儿,又好像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嫂子最后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好笑地说道:“我才堆了这么些鸡粪你就受不了了,你们家不定吃了我们多少米,屙了多少泡屎呢,呵。”

阿三再无心听他们没有尽头的争吵,他缩在驴栏星,听着肚子咕咕的叫声,轻轻地对大黄狗说:“如果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那多好……”大黄狗眨巴了两下眼镜,似懂非懂地伏在了地上。

第二天清晨的空气有着梦中桂花糖的味道,阿三第一次这么晚起床,全身的骨头像是泡了醋,酸酸软软得使不上劲,早上总是活力十足的大黄狗也趴在地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昨晚没吃晚饭,阿三原本就瘦弱的肚子瘪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躺在干草堆上。老母鸡都踏着优雅的步子来到了驴栏,一起来的还有给他带早饭的嫂子。嫂子大大剌剌地放下早饭后,阿三看着热腾腾的葱油面饼,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面饼快要凉了,大黄狗轻吠了一声,阿三马上拿起面饼,还险些碰倒了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大黄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

仿佛要印证阿三的猜想,他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实现。

午饭还没有开始,阿三就溜到了池塘,照例是对着水面看看自己的样子,看着这个熟悉的模样,有什么东西要从阿三心里那一团浓雾中冲出来,可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习惯最终还是选择蛰伏起来,或许最后再蹿出来吓人一跳。水塘对面的草地上放养着几头牛,通体棕黄色的动物,嘴里一直在咀嚼,一切都显得慢悠悠的。大黄狗好像看见了什么,身体紧绷了起来,阿三眯起了绿豆眼,看见对面的大金也躺在草地上,胸口上有规律地起伏着,应该是睡着了。男孩定定地看着对面,眼睛都不眨一下,黄牛甩着尾巴,不耐烦地哼着气,不知怎么的,像是发怒了一般,朝大金跑了过去。睡梦中的大金听见了挺大的动静,可是还来不及多想,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迎面冲过来满眼的棕黄色。他惊慌地站起来,还被绊了一跤,只顾着看身后的牛,一步步地往河岸退后,一不留神被牛逼得掉进了水里,惊起了一群休憩的水鸭,杂乱无章的嘎嘎声不甘心停下。

阿三笑了。

村子里最近在再一次疯传房产开发的消息,上一次是在三年前,听说XX房产要在村子里征用一块地,除了会给每户家庭重新分配一套回迁房以外,农田和果林也会根据面积赔偿,一时间,村里兴起了乱栽乱盖的风潮,只要是找得到空地的不是正盖着简陋的木板简易房,就是在种歪脖子的死树苗,连根都还露在泥土外。人们苦苦等待开发商,可是一切的发财梦都被政府的一纸调控令打碎了,于是人们又开始投入另一个梦,一个遥遥无期的等待的梦。因为盖房栽树花去大半积蓄的人在过重的农活中萎缩老去,三年之后,邻村传来了修公路的消息,一群人因此发了大财,人们又开始等待着房地产的美梦,盖在原本的泥瓦房上,盖在了腥臭的泥土上,还有那些在梦里死去的人的尸体上。阿三的家里也因为这件事刮起了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在饭桌上大哥和嫂子第一次摆出了这样严肃的表情,筷子触碰碗筷的声音让空气都起了毛边,老爹还来不及放下行李就被拉到桌上,三人相对,沉默非常,都在等对方开口。阿三吃着热乎乎的饭菜,似乎连肚子都变得热乎乎的了,他在夹菜的空隙瞄了他们一眼,出神地想着此时若是地震的情形,饭桌该会是一种壮烈的姿态倒下,碗筷会跟随着装腔作势地破碎,他们还会像雕塑一样坐着,只来得及被泥土掩埋,还是相互推搡只为唯一的一条出路,到时候,我还是带着阿四先跑吧,阿三想到。阿三放下筷子的时候,对面的三个人仍然没有开口,坏掉的水龙头不停地滴水,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我走吧,他想。嫂子肥胖的身体挪动了一下位置,太久的沉默使她说话时带着口臭:“阿三,不关你的事,你走吧。”

这是我的世界,阿三对自己说。

阿三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他们在保留自己的生活轨迹的同时,从不会拒绝阿三心里的要求。他还是那个阿三,喜欢伏在水塘上确认自己的模样,躺在草地上发呆,他又不是那个阿三,他现在可以让水塘边的人都离开,找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夜晚也不再那么难熬,他可以让嫂子和大哥自愿走出温暖的房间来到驴栏,而自己重返熟悉的房间,月光这么亮,还有一只陪在自己身边的大黄狗,不再这么冷了,可是也有什么不再那么暖了。

其子后来找过阿三几次,女孩在墙外喊过他的名字,可又碍于女孩的矜持不好爬上墙来。几次得不到回应过后,其子再也没有来过了。阿三倒是经常碰见大金,他几乎将所有的恶作剧都在那个健壮的男孩身上演示了一遍,在路上险些被摩托车撞倒,被楼上扔下的花瓶砸中了头,看着大金狼狈的样子,他的心里抽离出一丝奇异的快感,从未有过却理所当然。

阿三就要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溺毙了所有人,再溺毙自己。

房地产商真的要在村子里征地了,村子里炸开了花,阿三的家里又吵了起来,男孩像是不能忍受这种噪音,正决定让这个角色退出他的世界。可是有一件事打断了这个想法,在晚上闲荡的时候,他隔着河岸遥遥地看见对岸的一对男女,大金和其子正在打闹,阿三似乎还能清晰地看见女孩瞪大的双眼,心里酸胀得想要做很多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想到她还是那么好看。

那个晚上,很多画面在阿三的脑子里面回放,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尾随着其子走了很久,村道两旁的草丛里飞起了几只萤火虫,此时却像诡异的鬼火,在寂静的夜晚幽幽地发光。阿三走了一段路,停了一会儿,绿豆眼上面的眉毛皱了起来,直到其子快要走出视野的时候,他好像又听见了耳边反复响起的“傻子”,颠颠地追了上去。其子在经过一个小土坡的时候发现了他,女孩只是有些惊奇地看着阿三,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越走越近的时候开始警觉,她强作镇定地开口:“你要干吗,傻了吧你。”这一句话彻底地烧起来了,阿三只看见满眼的火光,还有偷窥过的黑白交缠的身影,房里人的汗水成了阿三的汗水,身体是一团火,脑子里面也是一团火。身下的人不再叫唤了,只是大黄狗突然吠得厉害,阿三惊慌失措地将自己的身体抽离,看着眼前的红白混杂的液体,感到天旋地转起来。

她在流血。

阿三抱着衣服,跑了。

每年到清明的时候,许多外出的人都会驾着车赶回家祭祖,嗖嗖运行的车辆让这个村镇洋溢着一年一度的热闹。阿三到村头的时候,村委会为了欢迎乡人燃放起了烟花,大小不一的光团映亮了整片天空。阿三哆嗦着身体穿上了衣服,却仍感到刺骨的冷,冷到了心坎上。他的绿豆眼从未这么明亮,盛满了烟火,可是很快就陨灭了,落在大黄狗的眼睛上,可是他找不到自己的影像,浓黑的眉毛,一大一小的绿豆眼,锥子似的瘦脸,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的一片,只残留着烟花碎片。又一轮烟花升起的时候,照亮了阿三苍白的脸,他看见三年未至的村头有了一块新的墓碑,如同它的主人,懦弱苍白。迎面好像砸来了一块石头,记忆都被砸醒了,三年前他躲在木门后面,听见愤怒的老爹一时失语地对大哥说:“小兔崽子根本就不是我们的种,那是刘寡妇男人家的老三,当年他们家困难没法养活奶娃儿,我才悄悄地抱了回来。”好像想起了奶奶的死,抹了抹眼睛,气急了胡乱说着:“这崽子,这娃儿,吩咐他看好他老奶奶的喂……怎么成了这样……什么都不留给他了,房子田地,不留了,不留了啊。”屋子里似乎还有着交谈声,阿三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往水塘方向走,这一路上那么短暂。他浮在水面上,看着自己的影像,黝黑的一团,又是谁的血脉。最后的记忆就是冰冷的水包围在身边,怎么都挣脱不开,水流从鼻孔进入肺部,一点点地勒紧了他的身体,浮上水面。

他早就死了。

阿三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一切的认知都显得太突然,原来自己一直活在大黄狗的世界里,大黄狗需要一个陪伴它的人,于是自己就这样活下来了,在一个错乱的空间里。阿三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起来,走到路中央的时候,却被一柱强光照得流出了眼泪。碰撞的声音停了下来,阿三看见远去的车灯,还有身旁奄奄一息的大黄狗,他的身体很粘腻,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了。大黄狗湿漉漉的眼睛分泌出了更多的液体,浸润了眼睛周围的毛发。

阿三变得很轻,要飘起来了,像在从前的梦里一样,就在他以为什么都消失的时候,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哟,这娃儿怎么成这样了……作孽啊……”刘寡妇吃力地背起阿三就要上医院,临走前看了就要断气的大黄狗一眼,赌气地想着,这娃儿之前害我没了一只小牛犊,我还救了他,就让他也丢一只黄狗吧。

夜色从未如此迷人,像一帧浓墨重彩的画,刘寡妇没听见阿三说的那一句话:“救……阿……”

这个世界,他最后想。

我见过这只狗很多次,三年前它就开始在村子里游荡,偶尔会有小孩喂它吃剩的肉骨头,更多时候它会跳上各家的驴栏或牛栏的矮墙上,溜进厨房里偷食。它头上的毛秃了一大块,狗头显得有些滑稽。在村里人看来,这是一只奇怪的狗,它喜欢发呆,村里的孩子经常喊它傻狗,傻狗会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睛也不眨了,连哈喇子也不流了,似乎真的在思想着什么,短暂的愣神状态以后又会像被惊醒了那样,甩了甩头,耷拉着舌头,哈着气跑去水塘边。我曾经很多次在水塘边看见大黄狗趴伏在草地上,耸了耸鼻子,显然很高兴地舔了舔从祠堂里叼来的糖果。它从来就不是村子里的主角,人们也只会在茶余饭后的时候有心思看看大黄狗撒欢的身影。

它一直都是独自奔跑,眨着湿漉漉的眼睛,顶着秃头,直到在发情的时候被小狗家的主人胖揍了一顿后,它瘸着腿在村道上半蹦半走,死在高速行驶的车轮下。

水塘被风吹起了层叠的涟漪,眼前仿佛还能看见大黄狗趴伏在草地上的样子,在我们一小部分记忆的世界里,或者在它的世界里。

哦,对了,我叫阿三。

《盛开: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获奖者范本作品(A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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