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陇头流水(1)

陇头流水

廖莲婷

20世纪的末尾,陇头人和南河人在干什么?我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记得零星的残片。那时的我才七八岁,读写课上,语文老师一直在教我们说这是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可是我们不知道信息是什么。我只知道有外来人找村干部租山头种桉树了,后来村干部又鼓动大家把部分甘蔗地腾出来种上龙眼和葡萄。外公也一天天对着果园陷入了沉思。

陇头村的人都知道我是南河那边的女儿,我是被父母寄养在外婆家的。陇头人说我之所以从小要吃“外家饭”长大是被逼的,被什么逼的?他们也说不上来。那时除了我被寄养在外婆家,爸妈也时常要来回两边跑,而这些路途都是那一辆老凤凰牌单车走过来的。

我之所以被寄养在外婆家,乃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初南方抓超生、躲超生厉害。计划生育的施行是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是贫还是富,想多要孩子的家庭面对此政策都得紧张起来,尤其那种传统的想要男孩的家庭,几乎是跟抓超生的基层干部打起了“游击”。

我的家庭也不例外。我两岁多的时候,我的妹妹出生了,我即被送往外婆家。我爸爸蹬着凤凰牌单车载着我妈妈,我妈妈背着我妹妹,我坐在架在单车横杠上的娃娃椅里,那种娃娃椅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东西,一家人穿行在一百多公里的路上,往返于我家与外婆家之间。有时会在路上碰到衣衫褴褛的乞丐。我要是坐在车上的娃娃椅里打瞌睡,爸爸便会吓我说要把我丢给乞丐,我则又拼命睁开我疲倦的眼睛。就在这样的路途中,我们等待妈妈早点怀上孩子,等待先祖的眷顾,等待我弟弟的降临。

我无意指摘计划生育政策,我也无意指摘中国农村里的重男轻女观念。因为这些并没有减少父母以及亲人们对我的疼爱,我并没有像路上碰到的被抛弃在车站的女婴的遭遇,更没有一些小学同学被母亲弃于山中又被其祖母抱回的遭遇。这些年岁除了增加我父母亲的奔波劳累,以及担惊受怕,并没有带来更多损害。河水教会陇头人要知足,要向前看。河床宽了,深了,只管向前流去,没闲工夫去斤斤计较。河水向前流,遇见绵延的山岭,则聚支纳流;遇见险滩阻石,则奋力冲过去,留下笑开的浪花。父亲是向我这样讲述陇头人的性情的。

1998年的3月,父亲带着我在河滩上转来转去,寻找到一个上平下斜的石洞。父亲把石洞下的沙子挖平,铺上干爽的细沙,细沙上架起木板床。第二天,父亲再把扎成屏风似的甘蔗叶沿着石洞斜面围起来,围成一面挡风的墙,对江的那面留了小门,门面用甘蔗叶和竹篾编织而成,一拉一扣,门就开关自如。待把一切准备好,父亲就带着母亲住进了石洞,那时我正在陇村小学上二年级。

每天,外公给我热好粥后,外婆把我从床上叫醒,帮我梳好看的羊角辫。我吃完粥背着书包高高兴兴上学去。中午则跑下河滩看妈妈。

我的同班小伙伴叫方婷,她家在我外婆的隔壁家。她家一共有四个姐妹,一个弟弟。她是老三。她们家四妹妹小时候在我外婆家的池塘边玩耍,掉下去淹死了。他们家恨池塘的主人,大人们并不和我外婆家来往。只是她大姐和我表姐要好,她和我要好。

作为我的玩伴,方婷从未能进入外婆家的果园,但我会把果摘了放在书包里带给她以及其他同学吃。我知道表哥表姐有时也是这么做的。

1998年是不寻常的一年。1998年我发现妈妈的肚子好大好圆,像南瓜一样。妈妈再也不能坐在单车后面和爸爸一起奔波了,所以1998年的3月爸爸领着妈妈住进了河滩的石洞里,抓超生的是不会去那里的。

三月的河滩,小草已经爬满沙面了。妈妈住的石洞不远处的那一窝蜜蜂,已经开始繁忙地寻花采蜜。江水流过洞前的石头,绿草装点了河岸,在春天饮水的花朵构成了江岸的嘴唇,季节繁茂如一位女神的头发,所有的生命都在经历妊娠前的阵痛。

住在石洞的母亲,每日每夜听见水从身边流过的声音,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身躯里孕育,使这个春天的美变得更加神秘。春天原谅了所有人的错误,她优美的手臂借着树枝甩动着,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摇摇晃晃的风中有迷人的花香,有一些船只停泊在桃花的芬芳中,连石头也在蜂群中起舞。

那是星期天的早上,妈妈从河滩上来,坐在外婆家屋后的苦楝树下给甘蔗种子剥叶,中午时说肚子有些痛,她就自己下到河边石洞休息了。由于产期没到,外公、爸爸,这两个大男人都没在意。妈妈又不是娇气的人,没什么事的话自己忍着惯了,她自己没说,外婆也不知道。下午,我便和爸爸一道在岭上种甘蔗。他吆喝着壮实的水牛,犁开土地,一畦畦的,从地的这头到地的那头。我弓着身子把甘蔗种子整齐地摆进畦沟里,从地的这头到地的那头。我个儿小,动作灵活,弓着身累了,还可以跪爬着摆,不像大人得始终弓着身得不到休息,因此小孩干起这活儿总是又快又好。一畦完了,又摆一畦,一点都不需要爸爸敦促。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爸爸说要回家拿点东西,嘱咐我自己在地里摆甘蔗。我很听话说好,他就自己回去了。

我一个人又是跳又是爬地摆着甘蔗,可快活了。爸爸回来了我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天黑了,我把甘蔗摆完了,爸爸也给它们盖完土,我们就着星光驾着牛车回家了。爸爸驾着,我抓着赶牛鞭,时不时吓唬牛儿,好让它跑快点,实际上我并没打下去,可是牛儿它害怕,所以它就会走得快一点了呢。

土路弯弯曲曲的,又细又长,一条线一样延伸在甘蔗地之间。由于月亮白白胖胖的像大饼,水牛也显得高兴起来,“哞——哞——”叫了两声。我们的头上都顶着星星和月亮,我哼起自编的歌来,布谷鸟也时不时远远近近地传来叫声。从路过的每个窗户到每棵树,都可以看见星光、月光、灯光在前方指路。“布谷,布谷”,它们的叫声总是伴随着春耕。好像是它们叫醒农人一个又一个厚厚的梦。

夜晚的风凉凉的,我的毛孔似乎随着万物打开,我的肺叶快活极了。我看见爸爸一直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微笑中,像那些在夜晚中呼吸的树,那么舒展,那么柔和。

一束星光从树叶落下停留在我的耳边。爸爸把我揽在怀里,头俯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你有弟弟了,五点多的时候你有弟弟了,你妈妈给了你一个弟弟。”

至于妈妈如何在羊水破后,一个人在石洞的木板床上忍受剧痛,并发出只有黔江水才能听到的呻吟和喊叫声,我则不得而知。弟弟在大家都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意外地降临,只有妈妈和黔江水知道他是怎么来的。至于他为什么那么急不可耐地到来,我觉得是陇头湾的花香太浓了,把他都勾出来了。妈妈挣扎着拿水果刀割断脐带,他扯开嗓门哇哇地对着整个春天大哭,那厚足的劲头像鱼艇出航的马达,白花花的浪花翻滚着,一路欢笑着尾随。

弟弟出生后,爸爸领着妈妈回到南河家里了。我仍旧留在外婆家里,在河滩树林玩耍的日子很快又淡化了他们,我是连弟弟出生的事都忘了的。

外婆家门前的枇杷要熟了,我每天都惦记着要去摘它们。只有我宣布果子可以吃了,表哥表姐和其他小伙伴才能吃。这是由于大舅和外公外婆分了家产,所以属于外公外婆的果园里的果子,表哥表姐的权力已经在我之下。我是外公外婆养的嘛,我是最小的小孩,由于大家宠着,权力就最大了。就连别个村经过陇头湾时停泊的鱼艇的船主,为了在外公外婆家吃上热饭,也会把水上捉的小鸟,用绳子绑了小脚,送给我玩儿。

有一天我的小鸟连带着绳子挣脱我的手,飞到枇杷树上去了,我连忙脱了鞋子爬到树上想把它捉下来。我三下两下地跟着它一会儿爬到树的这边,一会儿爬到树的那边。忽然它停在一挂枇杷上,开始对着一颗熟透的枇杷啄食起来。我一下子看呆了,我许久没见它那么快活过,我就让它吃着,自己则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也开始吃起枇杷来。太阳渐渐热起来,阳光透过枇杷叶晒在胳膊上暖暖的,我越吃越欢,完全沉浸在这熟透的早春里,已经忘记飞脱的小鸟了。

许久,突然听到外婆叫唤我,让我赶紧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外婆已经把果园里的鸡生的蛋装了两打,另加婴儿的新衣裳两套,小毯子两件,全部打点好了。原来外婆要带我回到我家给弟弟庆祝满月了呢。

弟弟的满月酒是在四月底办的,桃花已经花枝招展地开过并纷纷扬扬地飘落了,这个时候酒窖里打开的酒,也带了桃花的香气的。照例是族里的人都回来,尤其是三姑六婆之类的。

时辰到的时候,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大厅里,接受大家的礼物,等人都围拢了,祖父会在族人面前宣布给孙子取的名字。可是那时祖父早就去世了,于是爸爸在征得族里老一辈的同意后替代了祖父。爸爸对着众人,动作庄重,神情却很温柔。他把观音玉佩小心地拢到自己儿子的脖子上,隔着一层襁褓,生怕磕疼了婴儿。随后他当着众人握着母亲的手说:“谢谢孩子他妈。”然后他站到八仙桌前面向大家,大声说:“孩子取名叫庆生,族名随祖上排行洪字辈,叫洪生。”于是大家欢呼起来,小孩子在人堆里穿来穿去的,差点挤掉我兜里的糖果。

我的太爷爷即爸爸的叔公接着说,这“洪”的排行可有讲究了。“洪”是“洪武三年”的“洪”。说是洪武三年的时候先祖廖盛泰奉当时皇帝朱元璋之命,从福建莆田调往广西任广西总兵,从此便在广西扎根下来。此后族里的读书人写了一首七律纪念迁居广西抚平岭南的功业,从我们这第二十四代起,子孙的族名依这首诗来排行,以示子孙不忘先祖之德。先祖在整个明代都是广西的武将,是岭南的名门望族,可惜清兵入关,最终连南明王朝也在桂林覆灭了,祖上救国无望,便隐姓埋名逃避清兵追捕。直到乾隆年间才有人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在清代,我们族里是出了三个进士的。

我突然想起去年我回到这边家里过清明,清明扫墓时,龙头山上盛泰公的高高的墓碑上确实写着总兵、清逸将军等字样,塘廉文公的墓碑上确实写着某年进士的。老太爷领着族人祭拜的场面可肃穆了。老太爷燃上香烛,拿香烛的手上布满一根根的筋,像地图上的河流,仿佛还藏着某种祖先流传的密码。族人按辈分一列一列排好,老太爷带领全族跪拜,先祭天地,后祭先祖,追思颂德,一脸崇敬。祭拜完毕,洒三杯酒在地上,然后烧金银纸钱,鞭炮震天动地。清明后族里中年、壮年的男子守着祖坟,香烛持续烧三天三夜。

如今老太爷在弟弟的满月上讲祖先的故事,声音犹如祖庙里的大钟那样,洪亮得很。后来大家就开始吃饭了,饭菜可丰盛了,按乡里的习俗是八盘八菜。我吃饱了自己蹲在门槛剥糖吃,我正认真地剥开糖衣的时候,一个城里的远亲领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来见妈妈。

我看见妈妈原本幸福的眼一见小女孩儿就立马哗啦啦地掉泪,爸爸此刻在席上敬酒,只有外婆在旁边安慰妈妈。我心里感到奇怪极了,可是我又害怕得不敢过去。我躲到窗户底下,用手指蘸了口水,湿破糊在窗户上的纸往里偷看。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看见妈妈搂着小女孩哭,小女孩也是一脸诧异,只是她由于被妈妈搂着而她的眼睛正好对着窗户,她眼珠子看见我窗户洞里的眼珠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手朝着窗户晃动,我看到她的手上戴着和我一样的红色玛瑙镯子。后来外婆告诉我,她是我那被寄养在表叔家的妹妹。

五月里,外婆家的园子里茉莉花开,樱花灿烂。花瓣落了,被风吹到水里,黔江水咚咚地响。小孩子跳着,凌乱的脚丫印在河滩上,走出曲曲折折的道来。河边草更青了,绿色摇曳着长大,平铺在大河母性柔和的曲线中。过去的人曾经像一团沙子一样随着水漂荡,见到陇头湾便停留下来。他们像春天一样插在陇头湾的身躯上。放牛娃牵着牛在河边饮水,歌就朝他饮水的嘴唇流过来。

外婆家的房子,总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那绿绿的果树林里,却总也藏不住。风一在林梢跳跃,花香就来了。风掠过河面穿过树林,几棵柳树展开容颜摇摆婀娜,铃铛在门角叮叮当当互相打着招呼,然后旧皇历在桌上翻了几页。黑燕子在纸窗户外飞来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木门开始潮湿,南风天在岭南漫天铺地地延展。于是有一双白色的手就从半掩的门外伸进来,带着绿色的苇叶,外婆要包粽子了。后来几只鸟飞到一棵树上,喜鹊叫了,从每个窗户到每棵树,甚至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悠悠长长的光阴里,花香、苇叶香和潮湿的空气附在每一个粗瓷碗、每一件旧农具、每一块土坯中,当然也在每一束昏暗的灯光之中,外婆粗糙的手中。

我和表哥表姐们在一片片花香和苇叶香中欢喜,外婆给我们包的粽子总是一般大的,不会因为是亲孙还是外家孙而有不同。吃完粽子,我和表哥表姐在河滩上跑来跑去,三月、四月的枇杷和桃花走远了,五月里还有茉莉和樱花。春天在我们的童年形成了一条路,让原本不同的成长拧到了一起,果园里的花香、果香,就是这样就着苇香抱着一幅画,走到放声大笑的孩子面前来。

五月里,外婆坐在院子中包粽子,我和表姐坐在树下面边唱一首自己编的歌,边玩着几颗光滑的石头。下午有客人来,是找大舅的。那天没有什么招待的,大舅捉了外婆一只公鸡宰了招待客人。公鸡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一个角落躲到另一个角落,最后终于被堵在了一个角落里,它逃不了了,最终成了那个外来客人的盘中餐。

外来客人到来的消息很快飞得很远,一直飞过院子的那棵树,飞过去的时候还擦过了我的头顶,一团热热的东西裹住了我的脸蛋。一泡鸟屎从树叶上滑了下来。

“我们运来几车桉树苗,你们这很适合种。桉树长得快,赚钱快,是脱贫致富的好路子。”外来人熟练地对大舅说。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