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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失眠

失 眠

易建州

我所能想象得到的人生最为恐怖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件事是闭上眼睛,想象一大堆人在你脑海,白天你所见到的,或者你现在所想念的,或者单单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也许缺乏想象力或是缺了观察所需的细致与描写语言,使得那些人只有轮廓,或许连轮廓都不幸得没有,不幸得只有一个意念与想法在那里占了个位置。然后再在脑海形象出阴雨的天气,用万能的上帝视角俯视地上的人,稠密得像是卡拉库姆沙漠的沙子,连空气都要窒息,里面有外科医生、办公室职员、数学老师、扒手、便衣和一打保险推销员,视角像监控一样突然和随便地切换,像是波音737失去动力猛地向地面俯冲,在不断汹涌的人群中真的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身边穿过到窒息,哪怕他们很有秩序和礼貌的一点儿都没碰到你。

另一件事是躺在还差四个月就满十八岁的宿舍的上铺,从十点一直失眠到四点,再在六点强行醒来去赶早自习,猛地睁开眼,用像针刺般的双眼盯着那该死的像是中世纪宗教油画般鬼魅的天花板。

没有什么比这两件事更恐怖的了。我躺在床上这样想到。

现在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四十七分,经过了比人生还漫长的一天后,我已经能感受到了比大西洋还深的睡意,我是如此的疲惫,是如此的可以就这样地睡去。但当我躺下的一瞬间,才发现睡着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睡眠就像是二战时的意大利军队一样,冲起锋来比法国人谈恋爱还来得浪漫。

但是现在我在想,我竟然能想出这样恐怖的事情来,这较之于才是更为恐怖的,再加上本就是失眠的当口。

就像电影场景一样突然地切换,我只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只有我的背在烧,我都忘了我躺在床上到底有好久了,而我到底是怎么躺在床上的。我竟然还在思索这些,我想我确实是失眠了,像是经过了几何学或是之于逻辑学之类的严密证明。我竟然去证明了这些东西?

温度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折磨。这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很多事情都是难以置信的,是因为根本就不会去相信。这是除温度之外的傲慢,就像它本身所带有和赋予的。

我平躺在床上,睁开眼睛,颜色是昏暗的,给大脑传递的信号像是小丑一般在中场休息时的插科打诨,我用右手在枕头边上找我的表,半天没能找到,我坐了起来,侧过身子,发现手表没有放在右手边,而是在枕头的左边。我拿起手表,看了看。一点十五分。我放下表,大脑已经像是喝了劣质烈酒挣扎了半天总算能够站住了一样。我还是得倒下去继续睡下去。

当我倒下去的同时,就像是广岛核爆了一样,我来不及准备和反应。

温度的蔓延和袭击是一瞬间的,它的袭击总是像滴在纸上的水一样,在一瞬间开裂开来,那种画面让人心紧得无所适从,不曾如同爱情,爱情是慢的或者是光速的,会给你太多的思考的时间或是让人都没有时间祷告的毁灭。我想失眠更为痛苦。因为它会让人在你倒下的一瞬间宣判你无法死去。

努力了几次,依旧失败告终。我没有再翻来覆去,忍着热始终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等待睡眠试图同我游戏一般悄悄地从我身边蹑手蹑脚地路过,它以为我发现不了它,而我正将自己的感官调到最大的能量值守株待兔,期望将它一击擒获。可是它每次都能成功逃脱,刚抓住它的衣角,它却像德芙如丝般感受地溜走了,末了还转过头来对我痴痴地笑。

这样的温度下巧克力也该融化了吧。

被睡眠戏弄得来了脾气,更加的难眠。现在的我就像在十字路口被人扒光了衣服双手反捆扔在路中央。我的身体布满了汗水,然后再被蒸发干,然后又全身湿透,接二连三,我奇怪的是我怎么还不昏倒过去。

一点四十七分。

确定暂时降服不了睡眠之后,我只好拿出音乐播放器,将耳塞塞进耳朵。

我一边在想着失眠的原因,一边在强迫着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只有脑子里是空白的才能确保睡眠的安息。我越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却越是无可避免地陷入沼泽地一般的地狱。而我却又是早已知道这点。这样的过程让我忘记了我现在还在听着的音乐,我感觉不到声音。我很久以前在想,为什么耳塞里面的声音这么大这么近,当我在想其他的事情的时候,就怎么也听不到耳塞里面发出的声音?我试图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就如同我会死死记住我将手机上的时间调快了五分钟一样,每次我暗示自己在想其他的事情没有专心听音乐的时候,这已经使得我在认真地听音乐,所以这对于我来说就好比去证明一道立体几何题,我是怎么也证明不了当我在想其他的事情的时候我能听到耳塞里面这么近这么大的声音。这同之前的事情是一样的诡计。

我放缓下来,The Beatles《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Living is easy with eyes closed,

Misunderstanding all you see.

It’s getting hard to be someone

But it all works out,

It doesn’t matter much to me.

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毒品会有什么作用。很多时候很多方法都是无用的,因为那个时候那些方法都是不会起任何作用的,只能让它像耗尽电池里的电量一样将它耗光。

凌晨两点整。

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有人说诸如时间过得很快之类的。我说,是啊是啊,的确是很快的,只不过是十年过完了回头看的时候才会觉得很快。无论什么时候回头看都会觉得以前过得很快,就像DVD四倍速快进,但是,如果真的是要把自己真实地置身于时间段里,那么每一分一秒都是难熬的,因为我们所拍成的影片只能是过去的片段,而现在我们正经历的和待经历的还找不到能控制的遥控器。一首歌的时间只能是那么几分钟而已,但是那是确实存在的几分钟,就像四分零五秒只能是四分零五秒但却是又是四分零五秒,迷幻剂的效果说不上是一种减弱还是深入,这就像是一种刻度和法则,必须一秒一秒地比照。

好吧,我放弃了。

我站起身来到阳台,我试图将自己融进温度里面去,但是温度是排外的。我向外面望去,什么都没有。没有森林,没有海洋,没有空气,没有月光,没有太阳,什么都没有。我站了很久,它们也没有出现,没有暴雨,没有地震,没有闪电,没有雷声,没有死亡,什么也没有出现。

算了,我放弃了,还是回到床上去吧。一躺下去,什么就都回来了,却还是只有炙烤。没人告诉我温度是否是走了还是依旧,也许失眠会有多种因素在里面。温度只是惯用的一个傀儡和借口,就像天气一样无辜。也许是爱情,也许是脱稿的漫画,也许是今天下午那个过期的三明治,也许是上次的那次跌倒。

两点三十五。我重新插上耳机。换了张专辑,李志《我爱南京》。既然失眠了那么就让它失眠吧,否则就不是失眠了。

现在的睡眠已经是一场战争了。

此刻你在世界的中心,或者你在中心的边缘,这个世界不为你不为我所了解而掌控,或许它根本不存在。

《我爱南京》。我也爱南京啊。

当我再次清楚地意识到耳边的音乐的时候,曲目已经是《1990年的春天》,而留在我最后的意识中的是甜蜜的融化了我的港岛妹妹。这中间一共隔了三首歌,加上这两首就是五首,《天空之城》三分四十三秒,《倒影》三分零二秒,《爱》三分二十秒,《家乡》五分四十三秒,《1990年的春天》四分二十九秒。大致算下来,我刚刚抓住睡眠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至少是睡上了一会儿。但是经过了漫长的失眠后从短暂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会使自己觉得烦恨不已。热度丝毫没跟时间的流走而跟它一起走,看来它们的感情并不深厚,是啊,换谁愿意跟时间一起走呢?

我、流水、温度、风,以及时间本身,这些东西一起走,是因为我们都是被时间绑架了的,包括时间它本身。

我看了看手表,四点十二分。我很奇怪时间的死亡会是这么地快。我在想什么的时候时间全都偷跑了出去。

似乎在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放弃了它原来的计算单位和方法。

不睡了,我坐了起来。我像从陌生的地方醒过来的被绑架的人质一样环顾四周,看着窗外,天都开始泛着隐隐约约的白了。我又躺了下来。反反复复地看表,不断地翻来覆去,心底莫名其妙地心烦。抓了抓头发,想今天该洗头了。我已经向睡眠彻底举双手投降了。

睡眠,我想我们还是别玩了,反正我也已经不想睡了,睡也睡不了多久了,就算睡也对我的考试无济于事了,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不如你坐过来我们聊会儿天?你为什么会这么地喜欢这样戏弄别人的游戏?你不知道没有了本就少的睡眠的人尤其是我是多么的恼火吗?我们聊一会儿吧,待会儿我就要去赶早自习了。

睡眠对我投以警戒以及怀疑的目光。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睡眠看着我真诚柔和的眼神,我说过来吧,我已经投降了,你成功了,你是这个世界最温柔的魔鬼和最残忍的天使。它听到了我对它打的招呼,它看起来丝毫没有为之动摇,就像没听到一样,可是他听到了,因为他还是慢慢地向我走来,眼神却丝毫没有放松,看起来就像只苍蝇一样,会在苍蝇拍落下前逃脱。不不不,你不应该这样,我只是觉得我们聊会儿更好,一晚上的游戏谁都累了,不是吗?这里并不是东德或者是哪个隐秘的处所。

对的,你应该慢慢走过来,那里站着的并不是你的立场,你应该和我一起。

睡眠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我说,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玩其他的游戏吗?你觉得英国佬们的猜人游戏怎么样?要知道我的同学很喜欢玩。我是如此的柔和,在丧失了睡眠之后我整个的灵魂都是轻柔的,它的眼神也渐渐地缓和,它也累了,它继续,继续向我走来,当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像是NHK的地震预警,它似乎看出来了什么,眼神猛地变了,猛地转身,就像能够违背人体力学一样逃走。但是,已经晚了,再快速的预报也逃不过地震波,再愚钝的猎人也绝不能允许颗粒无收。我瞬间猛地扑了过去。Bingo,总算抓住你了。

我想我是个失败的演员。在一出怎么也睡不着觉的默剧里。

不过,幸好,我失败了。

我看了看手表,五点一分。睡意猛地袭来。

《青年文摘(网络版)》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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