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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恢宏的宫殿坐落在城中,高高的宫墙与外面的市井隔绝开来,宫墙上深重的色彩仿佛在警示所有人:这是一座围城,你要么进不来,进来了就出不去。每一扇门都像一张紧闭的嘴巴,不敢泄露丝毫天机;每一条路都幽深得像一条疤痕,深刻在岁月的皮肤上,阳光一照立刻有股刺痛感。

此时的宫门大开,几辆马车停在一边,侍卫们挡住马车的去路。

一个黄门快步下车,向侍卫递送验宫牌,“这些都是奉太后谕旨,入宫参加女傅择选的京中淑女才媛们。”

侍卫仔细检查了验宫牌,查看了每一辆马车,确认无误后才让马车依次通过。阿淑乘坐的马车帘子微微挑起,她正好奇地向宫门内张望。

马车在宫殿前的空地停下,入选的才女们依次走上宫殿的台阶,她们都端庄有礼、目不斜视,唯有阿淑一直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四处打量。一不小心,她脚下一绊,虽然没有跌跤,但她右脚上的双尖翘头履却滑落下来,掉在下一级阶梯上。

阿淑正想弯下腰捡鞋,却突然发现阶梯两边的侍卫,她下意识地停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赤着脚在宽大的裙摆下偷偷探着鞋子。

女官见她停下,居高临下地问道:“为何停下?”

阿淑急中生智,马上俯身捡起一件小东西,做出同情的样子道:“啊,我……姎幼承庭训,不愿无故杀生,刚才是无意看见了它,才特地停下来等它经过。”

她高高举起手指,“大人请看,这弱小的生灵,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它非常高兴地在跳舞呢。”阿淑一边说,一边用脚在裙子下探着鞋子。

女官睁大了眼睛凝神看去,发现阿淑的指尖上有一只蚂蚁正在挣扎,不禁一下子怔住了。

女官干咳一声,“女公子有好生之德,当然值得夸奖,不过不可耽误太久,还是快些跟上队伍吧。”

阿淑低头道:“诺。”

她趁着放下蚂蚁的机会,飞快地穿好鞋子,暗舒一口气,重新做出端庄的姿态走上了台阶。

才女们已经少了一半,分成两列,正坐在殿中伏案书写,女官在来回巡视。

这时,一位宫女传报:“寇女傅到!”

女官忙行礼迎接。只见一位穿着宫装,梳着高髻,戴着华丽发钗的女子带着侍女走了进来。这寇女傅乃是名门之后,叫寇兰芝,享有“京师第一才女”的称号,大方得体温文尔雅,已被太后钦点给邓骘大将军做夫人。宫中无人不夸奖她,但私下里又怵她,因其心机城府之深,还真是同龄人中少有。

寇女傅谦恭地道:“明宫长辛苦了,考校进行得如何了?”

女官明宫长轻声道:“已经考校过仪态和女红,那些不合格的,已经打发出宫了。余下的这些,正默写《小雅》呢。”

寇女傅点了点头,随意翻看起桌上的绣品来。她拿起案上的一把团扇,突然有些不快地问道:“这是谁绣的?”

才女们纷纷抬起头来,阿淑脱口而出:“是我的!”

寇女傅皱了皱眉,随即微笑道:“这位妹妹,宫中可不能‘你啊我啊’地乱叫,你得自称‘姎’才对。”

她转头对明宫长道:“明宫长,我瞧她的绣工还须磨练,要不请她明年再来吧?”

其余才女都对阿淑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阿淑一愕:难道这就要被赶走了?太没道理了吧!她不服地道:“你凭什么赶我走?”

女官忙道:“不得无礼,这位是执掌内学堂的寇女傅。”

阿淑道:“那又如何?您刚才讲过,太后派来负责本次考校才女的是您,又不是她!”

寇女傅的侍女上前一步,“放肆,宫中重地,岂容你这种卑贱之人胡乱顶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女子赶出去!”

阿淑接着道:“宫长大人,小女子既然都要被赶出宫去了,有些事情就真想请教一下了。如果我记得不错,‘姎’这个字,仅为女子面对尊长时的谦称,可内学堂只是太后娘娘在宫中为亲贵子弟开设的私学,并非朝廷官衙。如果这位女傅没有爵位在身,那想来和我们也无太多分别,又何苦要强求我以‘姎’字自称呢?”

此语一出,一位粉衣才女立刻应声道:“这位妹妹说得不错,家母是乐平长公主之女,也是这么教我的。”

才女们纷纷附议,寇女傅的脸顿时有些僵了,侍女又气又急,还想说什么,却被寇女傅用眼光阻止了。

明宫长见势不妙,忙道:“好了,本座都没发话,大家急什么?赶紧接着写卷子,太后娘娘还在永安宫候着呢。”

阿淑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抢先坐下来,低头继续写了起来,左手却暗暗抚了抚正狂跳着的胸口。

明宫长看着面色不悦的寇女傅道:“寇女傅,借一步说话。”

明宫长将寇女傅请到一边,悄悄告知阿淑是曹大家亲侄女之事,寇女傅忙为刚才的莽撞行为向阿淑道歉,方才离开。

这曹大家正是班超的妹妹班昭,是太后娘娘最敬重的恩师。班昭和班超一起续过《汉书》,太后娘娘正是因为她的提议,才在宫里设了教授公主贵女的内学堂。所以明宫长认为,即使曹大家的亲侄女再怎么姿质平平,也得留到最后让太后瞧上一眼,只能让寇兰芝暂时忍着这口气。不过,她倒想看看,这种言行无状的女子在太后面前,会留下怎样的印像?

考完笔试,明宫长带着六位才女往一处宫殿走去,阿淑和粉衣才女都在其中。突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救命啊!”

只见几条凶猛的恶犬冲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小黄门,眼见那些恶犬直冲这边而来,才女们吓得脸色苍白,有的尖叫起来,有的四散奔逃。这恶犬可是打猎用的獒犬,凶猛之极,能咬死人。

恶犬已经扑到了她们面前,粉衣才女下意识地拔下头上的钗环,向其中一条恶犬比画,没想到恶犬不但不怕,还向她露出了雪白的獠牙。

就在这紧急的当口,阿淑突然踏前一步,猛然怒吼一声,那声音响彻宫宇,不仅震得殿角的风铃嗡嗡发响,更震得才女和小黄门们当场掩住了耳朵。还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来,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刚才还凶恶无比的恶犬,竟然后退了几步,“呜呜”两声后,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阿淑笑了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其中一条恶犬的头,“真听话,真乖!”

所有的人都惊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这时,宫殿台阶上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鼓掌声。

众人一回头,只见台阶上站着一位胖胖的华服老者和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宫装女子。鼓掌的正是那老者,他向着阿淑笑道:“又来这儿显本事啦?”

阿淑惊喜地叫道:“南阳王殿下!”

南阳王笑嘻嘻地还没回话,明宫长就已经快步下阶,向阿淑等人喝道:“还不赶紧参见太后娘娘?”

众才女忙跪下齐声喊道:“太后千岁千千岁!”

侍女向太后报告,这些獒犬是皇上放出来的,本来只是想在花园里瞧瞧怎么追兔子,不料这些畜生野性未驯,竟然冲了出来,伤了好几人。

太后不快之极,她本就不满意皇帝的表现,当下就命人革了狗监令的职。

太后转眼看到一旁的阿淑,只见她眉眼间倒和曹大家有几分相似,“你就是阿淑?”

阿淑忙上前道:“臣女正是。”她吓得不敢抬头,怕得罪寇兰芝之事已被太后知道,这寇兰芝可是太后的红人,不由得心想:“这下可完了。”

不料,太后却露出笑容,“果然不愧是班家嫡传,师傅一家,可谓英才辈出,你有才有勇,能喝倒猛犬,其胆识可与当年为元帝陛下挡熊的冯昭仪一较。”

阿淑的心怦怦直跳,大舒一口气,“多谢娘娘谬赞。”

南阳王道:“唉,当年班固还没去世的时候,本王就曾经见过他小女儿一面,没想到现在已经变成出口成章、满腹锦绣的大姑娘了。曹大家在洛阳,总有回京之时,娘娘何不把阿淑留在内宫,等她回来相见,顺便再成就一段姑侄同为女傅的佳话?”

原来,阿淑入宫时谎称是大伯班固的女儿,再加上南阳王现在这番话做帮衬,再无旁人质疑。

南阳王冲阿淑调皮地眨了眨眼,阿淑会意。

太后一笑道:“哀家也正有此意。明娘,拟旨,令夏文姬、阿淑二人为女学堂女傅。你二人日后须效仿曹大家,为诸位公主贵女传道解惑,授德育行。”

阿淑强忍着激动,和夏文姬一起拜下,“遵旨!”

刚当上女傅的阿淑穿着木屐,还很不习惯摇摇晃晃的走路。

小黄门边走边给阿淑介绍宫中的殿名,阿淑却无心听他讲这些,心中正暗自庆幸入宫。想到办正事要紧,便问小黄门道:“兰台在哪儿啊?”

小黄门穿过一条小道,“大人这边请。”

阿淑兴奋极了,快步上前,想看个究竟,不料心急的她竟然忘了脚下的木屐,一不小心,木屐竟然踩在了裙裾上,阿淑脚下一绊,随着小黄门的一声惊呼,她竟然直直地向着高台处跌了下去!

身在半空,阿淑只能在慌忙中用伞柄在高台的石墙上一借力,总算把往下跌的力道改了个方向,但身体却不自主地向着与地面水平的方向斜冲了过去,眼见前面有一群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官员,阿淑只得大叫道:“小心!”

刹时之间,她只觉得身体被一个白衣男子用力一带,接着,就以脸着地的方式摔了个大马趴。眩晕当中,只听得官员们惊慌地议论着,还有一个男子淡漠而熟悉的声音,“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阿淑挣扎起身,“各位大人对不住,我是不小心从上面跌下来的……啊,怎么又是你?”

她又惊又怒地指着刚才把自己摔倒在地的男子,那人竟正是和她有过一番过节的卫英!

她此时身上全是污水,头发散乱,脸上也沾了不少泥点,简直是狼狈如乞丐一般,卫英皱着眉,竟然没有认出她来,“这位姑娘,你是……”

阿淑道:“混蛋,又是你把我摔到地上的!”

一个官员不高兴地道:“哪里来的女子,竟然对卫大人无礼!”

卫英这时才认出阿淑,他厌恶地倒退两步,“原来是你。侍卫何在,怎么把一个卑贱胡女放进宫里来了?”

这时,小黄门已经大呼小叫地赶了过来,他拦着正要上前的侍卫,赶紧解释道:“阿淑姑娘是班家的女公子,新来的女傅。”

阿淑愤怒地道:“跌倒没跌坏,倒被一头驴踢了一脚!”

卫英愣了一下,眉心皱得更紧,“班家的女公子?各位大人,卫某有事,需要先行一步。”

他向诸官员一拱手,接着伸手捏住了阿淑肩头,提溜着她走出去,“你跟我过来。”

阿淑不停大叫道:“你干什么,放开我!混蛋,放开我!”

宫墙角处,卫英粗暴地将阿淑往墙上一推,阿淑重重地撞在墙上。

卫英用袖子盖住自己的手,隔着布料掐着阿淑的脖子,冷冷地逼近她,“说,你这个胡女冒名混入宫中,到底有何目的?”

阿淑被掐得眼睛翻白,她狠狠地用手肘一撞卫英,卫英胸前受袭,一声闷哼,手中的力道略松了些。

阿淑猛咳着,“你这个疯子,谁是胡女了?”

卫英重新制住阿淑,“我那天明明看见你在西市……”

阿淑奋力抵抗,“我穿件胡人衣裳就成胡女啦?赵武灵王还穿过胡服呢!你放开我!”

阿淑一下子推开了卫英,摸着脖子,“我姑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肯定恨死你了!”

卫英一震,脸上神色变幻,半晌才冷哼一声,“是么?要是她知道你在宫中如此言行无状,跟个疯婆子一样,只怕还得感谢我替她教训你!既然做了内学堂的女傅,就要学着前头的刘女傅,温良贞顺,贤德淑仪,好好地做公主贵女们的表率!要是再像今天这样在别人面前出丑,班家以后也就没脸再称什么诗书名门了!”说完,他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阿淑又急又怒,“混蛋,你是哪根葱,凭什么教训我!”

她正想追上卫英理论,那小黄门赶忙拦住她,“大人不可!卫英卫大人可是宫学的少傅呀,皇上见了他都得叫声师傅,您刚来宫中,还是先不要得罪他好些……”

阿淑愣了:“什么?他是宫学的少傅?”

小黄门道:“班大人,您这样子,只怕去不了兰台。要不,小人先找件衣裳给您换上,等过两天您上任了,再去也不迟。”

阿淑只好作罢,忽然想起刚才卫英口中的刘女傅,忙问小黄门刘女傅是何人。原来,这刘女傅既是曹大家的开山大弟子,又是她的义女,和卫英青梅竹马,情谊颇深,几年前蒙圣恩册封为抚远公主,嫁到匈奴去了。

阿淑猛地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三年前,因为有个和亲的公主死在了匈奴人手里,大汉才又和北匈奴打起来的……”

小黄门黯然地点了点头。

阿淑看着卫英远去的瘦削背影,不禁替他惋惜起来。

太后得知阿淑暂住在客栈,便命阿淑入住班勇府。

清凉的月光照在阿淑床上,她慢慢抽出手中的宝剑,剑刃上“定远”两字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阿淑轻声道:“爹,女儿今天已经当上女傅,住进班家了。您一定要保佑我早点在兰台找到那本《西域记》,和大哥尽早相认。还有,麻烦您跟大伯说声对不起,我是实在没法子,才冒充他女儿的。我其实也想正大光明地告诉别人,我是您的女儿,可要是那样的话,依汉人的规矩,我就得替您守孝,没法儿进宫当女傅,更没法儿堂堂正正地认祖归宗了……”

她的眼圈又红了,现在,只有在夜色中她才允许自己悲伤。

卫英走出去后,一直回想阿淑说过的话,他问身边的侍卫:“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侍卫回答道:“班淑,淑女的淑。”

卫英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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