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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三月十号发工资,我拿到了在F公司的第一笔工资—1980块钱。

一下班,我就去银行自助取款机取钱,此时取款机前已经排起了长龙,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我。有的人急着给家里寄钱,有的是月光族等着花钱,还有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刷卡族。我就听到一个哥们说,他刷信用卡三个月没还,导致银行直接打电话给他父母。

为了感谢孙倩和刘军对我的照顾,当天晚上我先是请他们吃饭,然后去KTV唱歌。

唱歌的时候,我拿着麦深情地演唱着《完美生活》:“我多想看到你,那依旧灿烂的笑容……”

后来我发现孙倩和刘军在小声地争吵着。

“我不想做手术,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

“……”

“回家领证……”

“我们都没钱,怎么养活孩子?”

“给你妈带。”

“她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

“……”

隐约能听出来他们在谈论什么,越来越觉得气氛不对,我便问他们要不要唱,刘军有口无心地唱了几个,把麦交给孙倩,孙倩仍旧闷闷不乐,没有好脸色。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很尴尬,到了十一点,我提议回厂区。刘军和孙倩让我一个人先回去,他们要商量点事。

当我走进厂区,已经十二点了,正是晚班吃饭的时候。汹涌的人流从各栋厂房涌出,奔向就近的食堂。我在人群逆流中,难以阻挡这股汹涌的力量,这是我在深圳最为深刻的一点体会。在内地在北方,人们从来没有如此匆忙过。每天上班,你基本上是被奔波的人流赶着往前走,很多人都是一手拿着早点,边吃边走,紧绷神经,不敢松懈。

难怪有数据统计,这里的人均寿命要比内地少十年,在这里,心脏都要有异于常人的抗压能力。

而在F公司,这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里,生产线的麻木无情,人群之间的冷漠,又谈何人性化管理?少得可怜的工资更导致普工们往往主动要求加班。虽然有各种缺点,但F公司作为世界500强企业,工资按时发放,加班工资1.5倍,节假日2~3倍,医疗养老工伤保险都算得清清楚楚。

虽说工人们怨声载道,但在打工者遍布的深圳,甚至广东,声望还是要好于那些没有任何保障的小公司和家庭作坊。像刘军,以前在这里打了两年工,后来又去东莞等地,心里一比较,发现还是F公司好,不会拖欠工资,包吃包住,每个月挣的钱除了自己花销,还能寄点回家。

当然,拥有二十万员工的F公司也容易吸引外界的关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各种猜测、质疑和诘问。于是危机处理团队应运而生,新闻发言人、法律援助、政府公关……它俨然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

F公司总裁有句名言:“独裁造就效率。”他的军事化管理手段也必然导致内部的各种矛盾,而底层的员工就是被压榨的羔羊—大多数都是沉默的羔羊。

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被一路走回来的沉闷搅扰得睡不着觉。

刘军一直没有回来,我猜想他们又去开房了,但又隐隐为他们的争吵感到担心。果然第二天,流言四处传播,说是发工资的当晚有两个人跳楼自杀了。我还没起床,晚班回来的工友就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刘军和孙倩,赶紧给刘军打电话,电话不通,孙倩也是关机,顿时我便预感到了不祥。

爬起床,我心中忐忑不安,也没有胃口吃早饭,赶紧赶到E栋厂房。因为还没有交接班,工友都说没有看见刘军,我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刘军和孙倩是我来深圳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刚到深圳就是孙倩帮助了我,工作上也是刘军带着我学会使用叉车、登记物料、识别各种产品,以及仓库管理等事务。没有他们,我在深圳将无依无靠,少不了要走很多弯路,甚至流落街头,他们也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但昨晚的事,他们不和我说,我真的很生气,很痛心。

我并没有放弃寻找刘军,心里暗暗为他们祈祷,希望跳楼的两个人不是他们。我想到去物料仓看看,翻上一个个物料箱,大多都是昨晚堆好的,等待白班出厂。

当我搬开在仓库角落的一堆货物时,终于发现了刘军,他正在里面沉沉死睡。我赶紧摇醒他,问他孙倩在哪。刘军睡眼惺忪地说,在宿舍吧。我告诉他昨晚又有人跳楼了,他一下子跳起来,赶紧给孙倩打电话,这回她接了,已经上班了,在厂房里,我们俩顿时大松一口气。

后来刘军告诉我,孙倩意外怀孕,他带她去做了人流手术。这种事在年轻的打工者中很常见,而且厂区周围到处都是无痛人流的广告,那些传单都发到了厂区大门口,连平时作威作福、狗仗人势的保安们都无可奈何。

走在拥挤的上下班人群中,你总能看到一两个大肚子的年轻女工,在那些稚幼的脸庞上,也能看到冲动过后留下的悔恨和忧虑。

那两个在同一天晚上跳楼自杀的员工并不是在同一栋楼上,调查显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但这次自杀事件很显然不能瞒天过海,况且在这么多人的一个厂区,外界很快就知道了事件的细节。一个是因为赌博,欠债累累,微薄的工资根本不能弥补天大的漏洞,不堪重压之下选择一死了之;另一个则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之前已经讲过,以前自杀的员工都能获得10万元的经济补偿,以此换取他们的沉默,这位员工的遗书证明了这一点。当时深圳的基本月工资是960元,而底层员工,通过超负荷的加班,每个月最多也只能拿到2000元。所以他选择了自杀,通过自杀的方式给家里留下5年甚至更久才能得到的巨款。

这一恶果可能导致更多员工效仿,最后,公司经过曲折强大的公关,知会政府,收买媒体,才将此事件在一个星期内压了下去。

二十万人左右的员工,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着,生活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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