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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领会荷马(2)

这对蒲柏来说不太公平。他的《伊利亚特》序发表于1715年,是以英语写成、对荷马诗歌力量最凄切的描述之一。北欧文化已经被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主宰了太久。《埃涅阿斯纪》写于公元前20年左右,是最卓越的拉丁史诗,经修饰已趋稳定成熟。荷马代表了早期人类文明,更加接近自然,接近崇高的力量,这种诗歌形式无需远方的推崇,却能使读者或听众全然沉浸入它的世界。“没有哪个真正具有诗性的人”,年轻的蒲柏写道,“能够在阅读他[荷马]的时候控制住自己;诗人的热情和狂喜让人无力自制。”xxxiii翻译过程并不是平静地把希腊文的意义转化为英文,而更像这样的过程和景象:思想是一个燃烧的熔炉,把译者的感情和待翻译的文字重新融合成一块光芒四射的合金。

蒲柏可能是这个过程的宠儿。他在前言中点名感谢了18世纪英国伟大的——爱迪生、斯蒂尔、斯威夫特、康格里夫、一大堆公爵、伯爵贵族和其他政治家——但就算如此,他对荷马力量的迷恋也是毫无疑问的。荷马就像自然本身。他是野性的一种,“野性的天堂”,在这天堂里,(根据当时的理论)他所描述的伟大的故事和人物应运而生。

他写的自然是能够想象的动态极致;每一个物件都在运动,每一个物件都有生命,都在运行……他诗歌的发展就像他描写的军队,它们像火一样蔓延,席卷了整个地球。xxxiv

这种荷马与世界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正是让蒲柏兴奋的。对他来说,这仿佛是人类在尚单纯的状态下所发出的声音,和“后续时代的奢华”完全不同。诗歌的火是基本要素。“在荷马的作品里,也只有在他的作品里,这些火无疑在每个地方燃烧着,每一处都无法抗拒。”xxxv

蒲柏理解了核心的一点:和维吉尔不同,荷马并不属于古典时期,他与明辨是非或冷静管理生活管理社会无关。他先于那种有序,他是前古典、无节制、不妥协,他从不为优雅牺牲真理。

如果说维吉尔的诗是精心编织的壮美,荷马的诗就是散落的缤纷大方。维吉尔像是河边的水流,溪水温柔而源源不绝:荷马就像尼罗河,用突然的溢流涌出自己的财富。xxxvi

在《伊利亚特》的这篇序言里,蒲柏完全足以成为最伟大的英语荷马批评家。但他的翻译又如何呢?他能在自己的翻译里准确传达这种对荷马“朴素而平等的威严”xxxvii的深层理解吗?也许不能。举一个《伊利亚特》结尾处的例子,那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恐怖时刻。诗歌用了绝大部分篇幅叙述阿喀琉斯呆在自己的帐篷里,满怀对阿伽门农的不满和厌恶,但既然自己所爱之人帕特罗克洛斯已经死于赫克托耳之手,阿喀琉斯便决定外出施行报复。他被怒火冲破了头脑,无法理智地思考,他在命运无情力量的驱动之下前行。旷野上都是他的敌人,他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特洛伊人,低头看着他,命运空空如也。这个年轻的战士反过来向上盯着他:

他的青春也枉然,他的美丽恳求也枉然:

他用恳求者的哀鸣,求你

饶了如你一般的外形和年龄也只是枉然!

可怜的孩子!没有祈祷,没有挣扎

能感动那颗激烈无情的心!

他的膝盖虽还在颤抖,他在哭泣,

无情的弯刀[单刃剑]却已劈开他稚嫩的一侧;

倒在血泊里的是仍在喘息的肝,

淹没了他的胸,直至裤子也不再见。xxxviii

“完全无需怀疑,”蒲柏在自序中写道,“诗歌之火正是翻译最需要应对的,因为它很有可能会挣脱他的掌控:”xxxix但这就是这里已经发生的事情。除了《审查者》(the Examiner)伟大的自由派编辑李•亨特批评蒲柏的玩世不恭和“杜鹃歌” 规则,他已经失去了别的东西:荷马被扼住咽喉般的身体紧迫。在希腊语里,一切都和身体有关。男孩向阿喀琉斯爬去,握住他的膝盖。阿喀琉斯的耳朵拒绝听他的话,他的心和思想仍然激烈而无法接近。男孩把手放在阿喀琉斯的膝盖上开始祈祷。荷马没有提到剑或弯道,只有肝上的矛,肝从伤口缝隙滑出,黑色的血浸透了男孩的腿,“他的眼睛黯淡下去,被死亡的黑色遮蔽了。”没有任何事物调和身体现实。荷马的赤裸裸就是他的力量,但蒲柏却修饰了它。“喘息的肝...裤子也不再见”:这样的修辞整齐到恶心,好像蒲柏一边观察着暴行,一边调整着袖口。约翰逊博士称这种翻译是“诗意般优雅的瑰宝”xl。这就是问题所在。

济慈无疑读过蒲柏翻译的荷马;他写的词句里有对蒲柏用词的呼应。但他志不在此。他的生活受困于伦敦南部拥挤贫困的街道,那里住的都是与其他伦敦人不同的“一窝可怜的钱贩子”xli。他曾和兄弟一起去过马盖特,曾经在北海的苍白浅滩看过那里的“海”xlii,却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十月初,他晚上去看望老朋友查尔斯•考登•克拉克,后者和小舅子住在克勒肯韦尔(Clerkenwell)。考登-克拉克曾借过一本漂亮的大本早期对开版的《伊利亚特》和《奥特赛》的译本给济慈,这是由诗人和剧作家乔治•查普曼翻译的。

两人开始翻阅这些17世纪的书页。克拉克的朋友《审查者》的明星编辑李•亨特刚刚在《审查者》上出版了雪莱的首本诗集,他已在八月的那期里称赞查普曼,储藏了原文“优质而自然的老酒”xliii。接下来的几天里,济慈自己即将见到亨特,他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发表诗歌然后功成名就的可能。那个夜晚满怀着他摆脱世俗日常生活、飞黄腾达的希望。通过查普曼了解荷马也许是个机会。

济慈当时想要走近这本书的那种渴望,我们不但可以想见,并且会感触不已,他在200年前的书页中寻找确定,汲取古代的精髓。两人在克拉克的屋里并肩坐下,“翻到某些‘最著名’的段落,我们在蒲柏的版本中已经零星读过。”xliv查普曼本人在1598和1616年间也进行了翻译,不过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从希腊文译过来,而是借助了拉丁文和法语版本。这是与荷马的反复相遇,他似乎常出没于当下,查普曼自己有天在赫特福德郡(离查普曼的出生地希钦不远)遇见了荷马,他在镇外的山上散步时荷马伪装成了“一阵甜蜜的风”。这对他来说是获得启示和发现生命目的的时刻,所以后来他才能够说:“在那儿在我的身体里,/的确闪耀着荷马自由灵魂的一束光。”xlv18世纪并不推崇查普曼的版本。蒲柏称它“松散而杂乱”,称查普曼本人是具有“大胆火热的灵魂,能够给翻译以灵魂,就像人们想象之中荷马在懂事之前亲自所作”的“狂热者”xlvi约翰逊博士弃之不用,因为它“现在完全被忽略了”。xlvii但柯勒律治重新发现了它。1808年,他把查普曼翻译的荷马副本寄给华兹华斯的小姨萨拉•哈钦森那里,她是他所爱之人。“查普曼的写作和感觉都像诗人,”他写道,“——就像荷马住在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的英格兰可能写出的作品…它的主体是英语的英雄体诗,内容用的是从希腊借来的故事——…”xlviii

查普曼的距离感、他粗暴的不加修饰,却比启蒙运动的千锤百炼更为高明,仿佛他是荷马居住过的那个古代世界的最后部分,在那之后的世界就被礼貌污染了。在这里,浪漫主义者们发现阿喀琉斯是“掌控恐惧的高手”,战后的战马喜欢“让蹄子凉快一些”。xlix考登•克拉克和济慈一起弓腰读着充满古风的书页,那里面一定会有鬼魂跑出来。

18世纪的古朴现在对两个年轻人来说却好像很真实。他们一起仔细阅读查普曼。“有一个场景让我没法不介绍他,”考登•卡拉克后来写道,

那是尤利西斯沉船的残骸,在“奥德瑟斯,”[查普曼对希腊文奥德赛的音译]的第五卷中,我在阅读下面的诗行时,得到的回报是他高兴的眼神:

他来了,两只膝盖蹒跚,

曾经有力的手垂下,泡沫沾满

风吹过脸颊,呼吸和声响

逐渐消逝,倒下、灭亡.

海浸透了他的心脏。

这是荷马和英国诗人最著名的相遇。济慈读着、喜悦地盯着,震惊于认可的一瞬,那是希腊人成为anamnesis或“难忘的”,那是穿越迷雾的丛林、发现自己久已渴求的本质。

在此阶段,奥德修斯已经在海上航行了20天,史诗已过去了近200行,他受尽了海神波塞冬有意的折磨。

正如秋季时,北风吹动平原上的蓟丛,它们紧紧依偎着彼此,所以大风用这种方式横跨大海驱动木筏。l

海从未像在这些诗里那样地疯狂报复,从未这样由暴力和愤怒而如此疯狂。木筏被掀翻、打碎,巨浪敲打着锋利无比的岩石。这是奥德修斯的巨大考验之一。他自己的希腊名字中插入了odusato一词,意为“被恨”,这个形容词在这次风暴中出现了两次。他是充满恨意的大海所怨恨的对象。这是他承受苦难的时刻,他所航行的大海在怨恨自己。

纵观《奥德赛》,奥德修斯有很多特点,独辟蹊径、别出心裁,有很多技能和天赋,但这里只有polutlas,这个畏首畏尾、多苦多难的人。只有当女神的鸟和雅典娜自己来帮助他时,他才终于熬到了岸边。

这里是荷马对奥德修斯从海浪中出现时描写的直译:

随后他双膝弯曲

手和胳膊垂下;因海已害死了他的心。

使他全身肿胀,而海渗出许多

渗入嘴和鼻孔里,接着他不再呼吸不再说话

只想躺下,软弱、可怕的疲倦击中了他。li

查普曼海浸透了他的心脏这句原文的希腊词是dedmito,意为击败或驯服,济慈非常喜欢。它来源于动词damazo,具有非常古老的血统,词根至少来源于6000年前的欧亚大陆高加索山脉,用以形容动物入侵或根据需要而折曲金属。它和英语的“驯服”或拉丁语的“domo”一词同义,用以形容减少、战斗中杀死、驯化和支配。但在《伊利亚特》里,这个词似乎还有诱惑的意思,或更确切地说,是强奸女孩。荷马用了同一词根的词来指代年轻女孩、敌人、小母牛和妻子。所以在这里奥德修斯被海驯服,失去了勇气。海已经折磨够了他。曾经的英雄如今沦落到小母牛的一样的地位,他只不过是一具浮肿的行尸走肉,被打垮、被占有和支配。lii

而蒲柏所用的优雅语言却很难面对这一挑战:

他的膝盖再也

无法工作,或维持他的体重:

肿起的心长叹;膨胀的身体鼓起:

海水流进嘴里、流进鼻里;

所有人都疲倦地躺下。liii

躺在沙发上?你也许会问。

很多人曾经尝试过,却以失败告终:“因为他的心已被海粉碎,”liv,1919年教授穆雷写道;“奥德修斯弯下了他的双膝和结实的臂膀,在与海的搏斗中筋疲力尽”lv,这是1945年企鹅出版集团战后畅销的散文版,译者是瑞欧;“他那颗心啊,已被盐水所累,”lvi,1967年伟大美国学者兼诗人里奇蒙德•拉铁摩尔这样翻译;“海已击败了他那颗奋斗的心”,lvii这是他的继任者罗伯特•菲戈尔斯1996年的版本。

济慈是对的。没有人能够超越“海浸透了他的心脏”。也许因为查普曼的翻译已消化了奥德修斯所遭遇的那个大海的报复本质;理解了他的灵魂已几乎被淹没;还没有丢失荷马世界主要的身体性,所以奥德修斯的心是受苦的器官;能够唤起一种尸体被浸渍的视觉形象,这是因在盐水中暴露过久而脱皮、干瘪、僵尸一样惨白的形象。查普曼理解了dedmito:奥德修斯被海水浸渍的心脏已被海水抽干。

克拉克和济慈读了查普曼一整夜,凌晨6点的时候,济慈回到了他迪恩街的住处——他“充满尘土、肮脏角落的兽穴”lviii——查普曼在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他穿过伦敦回家时,开始构建十四行诗的轮廓,一回到住处就写了下来。那天早上他出钱请一个男孩把这份手稿送给考登•克拉克,所以后者十点在吃早餐时便已收悉,这份手稿便因此得以保存下来。那头天早晨的文本用词宏伟、百回千转,和通常印刷的版本不太相同。

《初读查普曼(译)的荷马》

我曾游历过很多黄金的国度,

也曾周游过不少辉煌的国家与帝国;

还曾探访过许多西方的岛屿,

天下诗人无不敬服阿波罗。

久闻有一大片疆域无边无际,

是额头低垂深邃荷马的统辖领地:

但却从未能判断“人”的真正含义

直至听闻查普曼的高谈阔论,

才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于这片天空的观众。

有颗新星游入他的视野,

或犹如顽强科尔特斯的那双鹰眼

与其手下凝视着太平洋

互相观望、心生狐疑——

达利安山顶,一片沉默——lix

这是济慈写的第一首伟大的诗。它也是一首关于“伟大”的诗,不是第一次读荷马;甚至不是第一次读查普曼的荷马;它讲述的是第一次研究查普曼的荷马,并在零星的段落或片段里,第一次理解荷马想表达的意思。那部1616年的大对开本仿佛是一个水族馆,济慈和克拉克在外面怀着惊奇窥视,每每在它的深处发现美丽和珍品时,他们都会相对而视。没有任何其他版本能给济慈这种理解古代的深刻视角。礼貌把荷马修饰成了幸福,但他的本质却更像是:战争、巨大、挣扎着穿过丛林、浓厚而使人心烦,而后启示的时刻得以展示,进而赦免,仿佛经历了暴风和战争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平静祥和景象。人们曾向济慈保证,荷马拥有这样的境界,但他一直没有在自己所知的译本中发现过。不过最后在这里,好像突然达到顶峰的时刻,他的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更加深刻、不可名状的广阔景观。荷马可能被装扮成了某种文化便利、一种经典,但事实上他并非如此。他是他性(otherness)本身:没有教养、普通人、巨大无比、充满野性。

济慈犯了个错误:第一次看到太平洋的人是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而不是科尔特斯。济慈没有修改这一点,但是他准备出版时,他确实修改了一两个词,最重要的是第七行。在十月初、他得到启示之夜第二天的首版写着

但却从未能判断“人”的真正含义

这是诗的核心,拒绝自己接受的教学和学问,以查普曼带给他的浩大新认识代替之。在出版时,他改成了

但却从未呼吸到它的纯净与安详

这更有礼貌,却并不完全符合本诗其他部分想表达的意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从蒲柏的《伊利亚特》里借用了动词和关键的形容动词:

欢呼雀跃,军队整齐地坐成一圈,

耀眼的大火照亮了所有的地面。

月,夜辉煌的明灯,

从湛蓝纯净的天空洒下她神圣的光芒,

没有一点声响扰乱这深沉的安详... lx

济慈已近21岁,即便这首十四行诗宣布了他对荷马深度与存在的新发现,也并没有摆脱那18世纪的传承。

虽然如此,这首十四行诗依然让你突然感到一种降临丰饶世界的感觉,是济慈宇宙结构的突然转变,超越了他感到被困住的单调乏味。济慈在这14行里扮演了每个人:天文学家、济慈自己、查普曼、荷马、科尔特斯和“其手下”。一切都在提高和扩大的启示时刻共存。在荷马的作品里,蒲柏发现了火,济慈则发现了宽宏。这种宽宏正是后来他诗歌里的东西,一种私人的、温柔的壮美,那种神勇的内心常常感受到的痛苦,就像在荷马的作品里,爱与死亡往往形影不离。

荷马,或者至少是荷马的观念,为济慈的诗提供了灵感。敌对的保守党《布莱克伍德杂志》审稿人开始称他“操伦敦腔的荷马”lxi,但在《恩底弥翁》——济慈写查普曼十四行诗时在构思、第二年春天就开始写的长诗——里,他根据那一晚和考登•克拉克的经历塑造了核心短语。人们记得这首诗的开头:

美丽的事物永远令人喜悦:

它的可爱与日俱增;它永远不会

变得虚无;但它仍将为我们

保留一处安静的凉亭,充满

甜蜜的梦、健康和安静的呼吸。lxii

这样的诗歌是香膏,如安德鲁•莫森所说,甚至是良药,是济慈如今想要放弃一切成为诗人的磨练。lxiii济慈继续描述世界上美的表现形式,它在“古老而年轻的树木”中提供的安慰,“水仙/和它们所在的绿色世界里,”小溪和阴凉的树林,“美丽麝香玫瑰的花朵遍地。”但随后,这首诗第一部分的中心,沉浸在莎士比亚甜蜜抒情诗的回忆中,荷马低沉地出现了,一种突然的人性,想象中的美丽宏伟,环绕着遥远的过去:

这也是,我们为伟大的逝者

所能想象的,注定的宏伟lxiv

荷马是真与美的基石,济慈高兴地说,“我们”想象了他的诗歌。荷马能扩展你的生命。荷马的宽宏跨越了人类时间和人类心灵的全部宽度,荷马活在每一个愿意参与之人的心中。荷马性便是人性。里奇蒙德•拉铁摩尔在19世纪40年代后期翻译了《伊利亚特》一个伟大的译本,当他被问到“怎么想到再次翻译荷马?”时,他通常给出的答案是:“如果你还觉得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那你就不会知道答案了。”lxv为何又写了关于荷马的一本书?为何去散步?为何启航?为何跳舞?又为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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