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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世间最美的情书

 

那是一九三五年二月初,北方还是朔风呼啸,他告别了相伴六年的妻子,离开北平的家,途经泉州、港澳、新加坡、缅甸,到印度游学半年。

那时有线电话接不通,电报太过昂贵,他能联系妻子的只有一封封的家书,横竖撇捺、一笔一画写就的家书。他把对妻子的思念和爱都交给了手中的竹管,付与了那一段细致琐碎的时光。

几乎就在分别的当天,他为妻子写下了第一封信。“六妹,那天从蓝沙丹尼下船,和你告别后,看船已出港。我又换了十镑做船费,因为船票须三百二十元英洋。你只交一百九十元给我。信到时想你已在家,家人安否?想你!”

最后的感叹号,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心迹。我相信,查验一对夫妻是否恩爱,不能在有外人的场合,聚光灯下只能看到排演多次的作秀。也就是说,家书是最好的凭证了。

不信你看,他对妻子是何等依赖。人都到了港口了,盘缠还攥在妻子的手心里。他多像一个被妻子宠呆了的小孩儿。而他更是对这样的境况习以为常。所以离开半步即是天涯。刚一分手,便是想你!

在通往新加坡的航线上,他写下了第二封信。“六妹,船行那天,找不到电报局,也就没打电报,船上每字两块多,大可以不必打。在海上五天,船中只看些书,晚上与同舱二位先生闲谈。夜间老睡不着,到底不如相见时争吵来得热闹。下一封信,咱们争吵好不好?”

堂堂的燕京大学教授,竟然找不到电报局,可见他离开妻子的照料几乎是寸步难行的了。可他晓得省下能省的每一分钱,为他的妻子减轻持家的负担。这个有着一颗童心的男人,被无情地抛在了大海之上,他的孤寂如何消解?想到家中的妻子,竟然连往昔里吵架的情形在他心中都是最美好有趣的了。而这仅仅是他们分离的第六天。“我们争吵好不好?”这一问,多么得天真可爱!

又过五日,在前往槟榔屿途中,他写道:“六妹,天气已不热,但没有睡好,今天有点头痛,不想吃东西,大概是晚上想事多所致。今天是我生日,大概家里也没有什么举动。这信到时,你便可以写回信到普那去。”

这个离家的男人,他在想些什么呢?想得头痛失眠,想得食不甘味,一日不见,一日便是寝食难安。往年的生日都是妻子为他操办,可是如今呢?一个人孤悬海上,身处异地他乡,如同弃子,好不凄凉。快快给我回信吧,那是我唯一的盼望!

第四封信写在元宵节,不知是不是缅甸人的元宵节。人离开仰光,船行七日到得曼德勒。“六妹,今天起来有一点不舒服(头痛),大概不要紧。从前没觉得一个人出门难过,自从有了你,心地不觉变了。现在一天都想家,想得厉害,尤其是道中,有一个月没得你的信。心又急。”

前两句俨然撒娇的孩子,知道不要紧,还要说给你,就是让你停不下对他的牵挂。而后竟是急急地告白起来,一个人出门好难过哟,都是因为有了你。我上一封信暗示给你了,快快给我回信呀,你不会不谙我的心吧?我想家想得厉害,心急如焚!

十日后于仰光待船到印度去。可能是因为在瓦城为妻子买了四颗翠玉的缘故吧,他的心稍稍宽慰了些。信中连同自己买玉的经过及想法聒絮了一大堆,甚至连朋友想要的瓜种都详细地列给妻子说明。最后又附了一句,“孩子们都好?哥真想他们,更想你。”

他心里何尝不知,妻子翘首以待的正是他留在心底的这最后一句。此时,如若真的以为他度过了相思的熬煎,就上当了。于无声处听惊雷啊,他落款写:我是你的哥哥。

恩爱的夫妻必不囿于热烈的感情游戏,他们应该是生活和事业上的双重伴侣。他在途中创作的作品因为少了妻子这位贤内助,只得自己抄写。

间隔五天,正在往印度去。他写:“六妹妹,你来信说北师大仍要继续聘请我教历史,记得过去上历史课时,你来到课堂坐在最后一排听我讲课。你后来对我说:‘你讲课清楚,对历史分析得深透有启发,教得好!’这个评语使我很高兴,也是鼓励吧。我的好妹妹、好老师。”

简单的一句评语抵得过整个社会对他的赞誉,让他铭记在心,这些年未曾忘记。在事业上,他是如何倚重妻子的信任和鼓励!

三月二十二日住在普那的客栈里。由于印度物价上涨,他更要紧缩生活开支。“六妹子,自己一个人,钱用得真容易。我现在才理会,好妹妹你在身边,是多么大的帮助。你的腿,回家后好了没有?若不好,还得上协和看看去。《春桃》原来想名《咱们的媳妇》,因为偏重描写女人方面,那两男子并不很重要,所以改了。本来想直接寄给东华,但我愿意妹妹先看,我没第二副本,最好另抄一本寄到上海去。我想你和孩子们,一天老没得好好用功夫,大概是相离这么久,没得你的信所致。普那的金线银线很有名,要么?”

差不多离家两个月了,这个男人越来越体味出妻子的精明贤惠,但更多的是体谅出妻子的艰辛不易。又想到妻子是自己写作上的知音,作品连底稿都不及留,就匆匆寄了过去。想必是跟学生交一份满意的作业等样的心情吧。最后还不忘贿以小礼,真是猴急!

仅仅过了四天,为了小说结尾的一句话,他写出了第八封信。“六妹子,二月二十一日的信已经收到,仔细看了十多遍。前信想已接到,如《春桃》稿还没寄,在最后一段,最后一句应为‘过不一会,连这微音也沉寂了。’一句。”

这一天是三月二十六日,照此算来,一封信走在路上要一个月才能落到爱人手里。这三十日对于他是何等的望眼欲穿呀。仔细看了十多遍,视觉一遍,嗅觉一遍,味觉一遍,痛觉一遍,感觉通通都来一遍,才不会枉费这九曲百转万水千山飞来的纸片。

下封信写在西方的愚人节。“好妹妹,相片和信都收到了,寄相片得用硬纸夹住,不然,都折坏了,这次好在没折着你的脸,还可以挂挂。这里的蚊帐架子很特别,一面有四个钩,可以挂蚊帐,随时可以取下。照这法子,咱们的铜床也可以做,用木头做,可以叠起来,晚上支上。上头的方框,也可以拆,冬天不用可以收起来。(附图)下星期再谈吧!我的亲妹妹。”落款:哥,你的伴。

读来读去,这封信里的他就像是一位显摆自己手工的小学生。心还是扑在家里,一种支蚊帐的方法,一包配色的野花籽,哪一时哪一刻,神游不在床前篱笆下?

八天后,在第十封信中,他将自己住在燕大和工作在燕大的事交给妻子全权打理。十五日写去十一封。“好妻子,今早接到你三月十九的信,心花都开了。好妻子,我知道你苦闷,我应不离开你。以后若是要到别的地方去,一定和你同行。”

想是那来信中独守空闺的妻子倾诉了离别之苦吧。她在收到他的信时,心花又怎会不迎风怒放呢?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个世界也应当是我们共同拥有才对啊。如此一想,他的苦便又深了一层。

十二封信:“远隔重洋,一字值千金,望你多给我写信,以慰时刻在想念你们的游子。我在外心里的事无可告诉,坐下来把它写下告诉你,泰戈尔是我的知音长者,你是我知音妻子,我是很幸福的,得一知音可以无恨矣。对吗?”这个男人有多幸福!

十三封信:“这样的手段,可以开照相馆了吧?回家时,可以教你洗像。(学费二百元,给得起吗?)”这个男人真是调皮没够!

第十四封信:“在印度陪嫁是交给女儿带过来的现款,除此以外,礼费妆奁还要。所以女儿在此真是‘赔钱货’。男子可以不送聘金,得妻兼得财。我也想干一干,你说好不好?”哼,这个男人,你说好不好呢?

第十五封信:“好人!你看我的书斋名面壁斋,过去我没向你解释,就是心无二用、目无斜视地读书。我除了读书之外还写写小说,过去在家里写好了你代我抄,现在写好还要自己抄,有时抄得手腕都痛起来。我想还把初稿寄给你,你代抄,还可以让你先看看,也可以提提修改的意见。”这个男人,好诚恳的态度啊。

第十六封信:“昨天才寄你一信,今天一早起来,想起了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个节日是我们夫妇喜庆的日子。你记得吗?是我们结婚的第六周年纪念日。不知你们在家庆祝没有?我们每个纪念日全家都照一张照片,等我回家时再照吧。”这个男人,思绪飞回到中山公园的今雨轩了吧?

第十七封信:“好伴儿,妹请人写起来,挂在卧房里,好不好?一是夫妇间,凡事互相忍耐;二是如意见不合,在说大声话以前,各人离开一会;三是各以诚意相待;四是每日工作完毕,夫妇当互给肉体和精神的愉快;五是一方不快时,他方当使之忘却;六是上床前,当互省日间未了之事及明日当做之事。还有一两条,不甚重要,不必写。妹妹,你想这几条好不好,咱们试试吧。哥实在没给妹委屈,平心而论。但以后,无论如何,咱们不会再争吵了,我敢保,我知道妹真爱我。”这个真性情的男人,发出那个时代不敢发出的夫妻平等相爱的最强音。

十八封信:“等你的信,到如今还未接到,我有一点着急了。”

十九封信:“近来心烦得很,有时自己生气了。”

在五月二十日到六月二十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又写回了三封信,信中所述琐事之详,毫无线索可言,杂沓纷纭,忽东忽西。只有一件事是他忘不了的,催款,买票,回家。细细读来,那些繁杂事体竟然都与他无钱踏上归途形成了心绪上的互证关系。烦啊,乱啊,气啊,为什么还不叫我回到你的身边?

七月二日,船至麻城,离槟城不远。街上的车夫随时都想介绍女人给他。男人说,“可惜你没来,不然咱们可以多看些怪象。”

然后是麻城到青年会谈中国、到棉兰去看父亲的坟墓。心情明显好起来了,事事都不想错过,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之势。七月十八日写在苏门答腊棉兰爱同俱乐部的第二十五封信,落款从前面的“丑”“哥”“伴儿”,猛然变成了“地山爷”。呵,爷回来了!

最后一封信寄自香港:“今天到香港,接你催人回家的信,当然不敢在外久留。也许我到家时此信还没到呢,漫写而已。专此敬颂,妆安。”说话好讲究啊,端端的爷的架子,在爱人面前才能如此洒脱吧,天下只有她会如此娇惯他呢。天高云淡,北平已秋啊。

六个月,两个人共写下了三十多封信,算下来不足六天就有一封。在颠沛之海,在流离之途,在日夜攻读的游学间隙里,他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凝注笔端,在她的眼前纤毫毕现。他对她毫无保留,他让她一览无遗,他爱她全心全意。

她的名字周俟松,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人称六小姐,北京师大高才生。爱慕他的才华,敬仰他的品德,甘心做他的续妻。在他英年早逝之后,她拼尽娇弱之躯,独撑着几十年风雨,以教师为业,默默无闻为他整理着理论和著作,让后世人还能记住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许地山。生于台湾,早年研习佛学,常有出世思想,生活屡遭变难,命运多舛。直至与她相遇之后,才生成这一段情愫在细碎的时光里摇曳飘逸,固自清洁,鲜为人知,恰似王摩诘的诗画,于空山中洒下一阵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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