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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卑微的爱

这是一列见站便停的绿皮火车,每天傍晚六点四十分自石家庄北站发往德州。沿线城镇的小商贩们都习惯乘坐,在省会的批发市场上淘一天货,然后成捆打包地提上车来。最重要的一点是票价十分便宜。

我赶到车站时已是六点半,买票、检票、上下地道、冲上站台、奔进车厢一气呵成。等我火烧屁股似地坐上座位,车正在徐徐开动。

一股酸臭的体气直冲过来,令我顿感头疼恶心。我先是看到一双褪色的黄塑料拖鞋,继而是两只毫无皮色的脏脚。若不细看,我真以为那人穿了灰褐色的丝袜。

往上是卷到小腿肚儿的蓝裤管,汗水渍透了的圆领和尚衫,胸前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洞,透出了紫红色的胸膛。这被太阳暴晒的紫红色一直延续到他褶皱很深的额头,脑袋顶上是一头半短不长、灰白夹杂的乱发。

他的两只手正搭在桌上搓着花生米,十根指头又粗又脏,恰如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一粒粒珍珠似的花生米送到他的嘴里去。我就看到了他满口黄牙和牙缝里渗出的豆渣。

真倒霉,遇上这样的旅伴。在我失去呼吸之前,想要奋力提开车窗。可是这该死的破车,我几乎将手指掰折了,车窗还是纹丝不动。

一双手顺着我的手臂伸过来,像钢锉一样在我的手背上划过。疼得我蓦地躲开。

一阵新鲜的空气吹进来,我得救了。

“你跑得的太热了。”他讨好似地说。

我只作没听见,把夹克衫敞开一些,不愿看他一眼。他主动帮我开窗纳凉,甚至都没考虑自己身上的半袖衫。但是把空气搅成这样的味道,他应该负有责任,我没必要跟他客气。

这时,他的手朝我的身上伸过来,中途又缩了回去。显然他是想帮我,可又担心贸然触犯了我。我低头一看,裤子上落满了他刚搓下的花生皮。那是开窗一瞬间,他和风完成的杰作。我站起身来,故意在他的脸前夸张地拍打。他觍着脸,不躲,一直在赔着笑。

我打开随身带的一本杂志,贴到窗口去看。余光里发现他却不知趣地凑上来,盯着背面。我哭笑不得,干脆将杂志卷在手上,佯作不知闭眼沉思。他可好,还是一动不动等在那里,好像我随时还会把杂志为他展开。

我略有些心软,毕竟坐上这个座位不是他有意为之。听他的口音应该离我要去的小城不远,我们算是同乡吧。想到此,我便将杂志递到他的身前。

他摇摇头说:“我不识字,我只是佩服你们这——”他停顿了片刻,分明是在琢磨一个恰当的词,“知识分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是知识分子,我只是个老师。”

“是吗?”他顿时来了精神。“我闺女将来也会是个老师吧,她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我就是送她入学的。”

省师范大学曾是我就职的学校,真想不到鸡窝里还有个凤凰似的女儿。我问:“你女儿学的什么专业?”

“我记得是文学。唉,闺女这次高考没考好,我本想让她复读一年,可闺女看不得我吃苦,说什么也不同意,只好委屈着读省内的大学了。原本她的成绩是能走个重点的,都是我拖累了孩子啊。”可能是说到闺女,触动了他的心,在他惋惜的眼神里蒙着一层潮湿的雾气。

我便忙着劝慰说:“你们老两口没什么对不住孩子的,养大了,又送到了大学里,再好的父母还能怎么样呢?”

接下来的一句话,不免震惊了我。他说:“我是个老光棍儿,没媳妇。”

他说得很坦然,娶不上媳妇在他好像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们俩都注意到邻座的人也在听我们的对话,他一点儿避讳也没有,他说:“孩子是我捡来的。”

他整个人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起了他的生活。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去世了,是哥嫂带着我长大。在我十八岁那年,哥哥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腰。嫂子一个人养着四个孩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两个人商量着把老鼠药投进了饭锅里。我恰好从地里干活回来发现了,我跪在哥哥跟前,我向嫂子保证,我会帮着他们把孩子们拉扯大。

这一干就是二十七年,等最小的侄子结了婚,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凭我这个模样,凭我这个条件,到哪里去说媳妇啊。我就寻思着,我搬回老宅里,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等我老了,侄子们不会不管我,等我死了,找个地方一埋行了。人咋样不是一世呢?太重的力气活我是干不动了,往后只会给哥嫂和侄子们添累赘了。

就在我搬回老宅的那年腊月里,有一天去赶大集,早晨沿着河堤往乡里走。路上行人稀少,远远地就听见有小孩儿微弱的哭声。我慌忙往前跑,就看到小树林里的一个纸箱子。我上前打开箱子一看,还真是小被窝里裹着个婴儿,小脸儿哭得发紫,两只小手舞舞扎扎,好像要找我抱。谁家的爹娘这么狠心啊!亲生骨肉都舍得扔到这荒郊野外来,要是让畜生糟蹋了可怎么是好。我怕把孩子冻坏了,紧着抱起箱子来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

原想着为孩子找个好人家送出去,可赶上过年没人能顾及这个事儿,等出了正月,我才发现我已经和这个孩子有感情了。这是不是人们说的什么缘分啊。哥哥嫂子都劝我别送人了,平常有人陪着说说话儿,将来老了身边也需要有人伺候,这是老天爷给你送来的闺女啊。我一听,还真对,就这样老了老了,我又有了闺女了。

闺女懂事早,穷人的孩子嘛,几岁上就会做饭了。我干一天的活回来,闺女把饭盛到我的嘴边,一口一个爹叫得可亲了,拾完桌子刷完锅,就坐到灯下写作业,临睡觉时还给打一盆洗脚水。闺女给我洗着脚说,爹,咱们只要吃饱了就行,家常便饭最养人,你以后少打一份工,别把身体累坏了,我好好地读书,长大了找下工作,好好地让你享享福。回回听了,我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可眼里却是泪花子打转。我这可怜的闺女啊,她可曾跟着我吃过一回好饭啊,从小喂面糊糊,长大了不是稀饭就是粥,常年是一盘老咸菜。我都这个岁数了,老不中用了,打工还能挣几个钱啊。

后来闺女上初中了,课程紧了,我出不去了,就回来在村里包了两亩地种菜。她上学一走,我就驮了两筐菜到市里摆地摊,便宜点儿也卖,早点卖完了回家好给闺女做中午饭啊。现在上学费用高得很,说不定哪天学校要交资料费,手里不攒俩钱,到时候不让闺女做瘪子吗?我这闺女真争气,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从来没有落过后,连老师们都夸我有福气呢。一眨眼,二十年了,闺女真的长大了,考上大学了。”

二十年,真的是一眨眼吗?看他现在幸福知足的模样,我怎么好问及令人心酸的往事,在我想来,即便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他也是一种幸福的回忆了吧。看看他的穿戴,看看他的面皮,看看他的头发,我便明白这是怎样的二十年了。

然而我发现,这生活中的苦和难在他的心上真的没留下什么创痕,只有在他谈到女儿时,才会露出迫不得已的委屈之色。他没有抱怨这一路的风雨肆虐,只抱愧自己没能为女儿遮蔽得更严实更舒暖。

我推己及人地说:“你女儿不晓得自己的身世吧。”

“我不瞒她,我一个孤老头子拿什么生孩子呀,我早就跟她说过,我不是她亲爹。闺女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我本想从头说个明白的,可昨天刚开了个头儿,闺女就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哭着捂住了我的嘴。她说,爹,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真狠心抛下你闺女不管吗?你都六十五了,体格一年不如一年了,你就是不要我,我也不会走的。你是我的亲爹,我这一辈子有你就够了。明天你别上地里干活了,你送我到大学去,我要让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多么伟大的爸爸。”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终于没能忍住,两行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在紫红色的脸膛上一点点向着颤抖的嘴角汇集。

等他平静了,我提醒说:“大学里能申请困难补助,也能办理贫困生贷款的。村里开证明,报到时填个表,手续很方便的。”

“我知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最难的时候我和闺女都没倒下,到了上大学了,不就七千块钱嘛,我不能那么办,我怕闺女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他憨憨一笑,像是暴露了他的自私,“我晓得这是国家为我们着想,可我们还没有那么难。有我这个爹,我可舍不得让闺女背着一身债上大学。”

周遭的年轻人们都凑上来,纷纷向他表达敬意。我注意到他的脸膛更红了,透着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

列车在小城的灯火中缓缓靠站了。他空着手站起身来,没有一件行李。他的手机响了,他将腰间的塑料绳一直抻到耳朵边来。他的嗓门很大:“闺女,车就要进站了,我马上快下车了,到家了,你放心吧,噢,噢,我知道,天气凉了,你也多穿点,我知道,我不省着,我拣着好的吃,噢,你可别事事舍不得,爹有钱,咱不乱花,可该花的就要花,你又不是不知道,地里的茄子、辣椒都快长成了,这不是钱是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你给我刷的鞋,还有洗的衣裳,一到家就收起来……”

瞅着眼前这个邋遢不整的老人,我敢说,在中国十三亿人口中,他属于最卑微的一群人,他生命的轨迹只能运行在社会的最底层。面对几十年辛酸苦楚的生活,他却拥有豁达、坚韧、谦恭、高尚的内心。在他十八岁、四十五岁和六十五岁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他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无愧于心的道路,且躬身践行,艰难跋涉,从没想到放弃,更是讲不出半点崇高的理由。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天天仰望着我们,默默地履职着人性中的善行和正义,不自知也不欲人知。正因如此,我更为他勇敢质朴的担承深深地感动。

我远远地望着,他打了一个寒噤,挺着胸脯,走进了这座小城初秋的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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