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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这天吃过晚饭,月明地儿明晃晃的,卫明走出公寓,在南边野外的小路上散步。他喝了将近半斤白牛二,42度的。卫明的酒量一般,喝这点儿酒浑身忽忽悠悠,挺受用。转一圈回来,酒劲下去了,不耽误该干啥干啥,大多时候熬到晚上十二点甚至一两点。没工作就有这么点好处,自由,第二天睡到十点十一点也没人管。

卫明三十五岁之前挺能喝,每次能喝半斤多,人多的酒场儿上,说说笑笑,喷喷嚓嚓,他能喝六七两七八两,当然会酩酊大醉,第二天胃里脑袋里还难受。过几天,遇到酒场儿,照样六七两七八两。也就是说,卫明喜欢喝酒,但不是天天喝,隔三差五喝,有事了才喝。

最近几年,卫明实际上越来越不喜欢喝酒了,特别是一个人喝闷酒,他只喝出来一股子苦不啦叽,远不像三十来岁的那种醇冽,那种过瘾。卫明这会儿大多只是喝到微醉。喝点儿酒,一个人慢悠悠地在野外摸黑儿瞎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卫明的心情慢慢就会平静下来,准确说,温柔起来。他会为白天没来由有来由的怨怒羞愧:我在白天多不阳光啊!和男人吵架,和女人吵架;和老头儿吵架,和小青年儿吵架;和认识的人吵架,和不认识的人也吵。吵就吵吧,还不是为了自家的事儿,也不是为了别人的事儿,老是为了一些与自己不沾边儿的国家大事国际大大事。

这么一忏悔,卫明心里就会轻松多了;一轻松,他就觉得舒服。他知道,这是酒精放松了神经,神经系统和肌肉系统一样,都怕酒精,或者说,都喜欢酒精。哪天不喝酒,整个溜达过程中他还是继续着白天的有名火儿无名火儿,太折磨人了。所以,从五年前开始,卫明天天晚饭喝酒,夜里也就会变得通情达理,通情达理了就轻松愉快。

卫明的确喜欢和别人吵架,不是面对面吵,是隔着电脑吵。隔着电脑可以和千里之外的人吵架,卫明觉得挺新鲜。

好多次,卫明在大V微博上和一群男女粉丝对骂。你闯到了人家的老窝儿,不是找抽呀?卫明经常被一帮男女老少粉丝群殴。山西煤老板花几千万出嫁个闺女,关你啥事儿?看到一名大V竟然为土豪叫好,卫明气得浑身发抖,骂大V,“你们这些戴着教授博导学者名人高帽事实上不学无术的伪学者已经因为你们的智商不够高学术不够精更因为你们的一己私利和集团私利而在这个社会转型期被乱七八糟的观念折腾得找不着北了,就连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都具备的最基本的道德伦理都丧失了,竟然黑白颠倒香臭不分善恶错位”!

大多数大V根本就不搭理卫明,大V的粉丝却不答应,群情激昂,围着卫明,用爹娘生殖器做武器,把卫明骂个狗血喷头。卫明有时候暗暗发怯,有时候,卫明觉得自己就像杀入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赵云张飞,“呸!无耻的蝇王蝇后蜂王蜂后,肮脏的群蝇群蜂,肮脏的公群蝇母群蝇!你们的智商也只能如此这般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救命啊!我不是和你们玩无厘头开玩笑,我是鄙视你们!”

母苍蝇,哈哈!

的确有一些女性粉丝比男性粉丝骂得更入骨。看着头像挺年轻漂亮却也喜欢使用生殖器骂人的女性粉丝,卫明总是想起文革期间的造反派。卫明老家就有几个造反派头头。他们年轻时候有多厉害卫明当然不知道,那时他刚出生。可直到这会儿七老八十了,几个人一提起贪官污吏暴发户,还是咬牙切齿。卫明觉得,那些疯狂臭骂文革的男粉女粉和文革造反派骨子里恰恰同一种气质类型,应该算是孪生兄弟。卫明自己都感到有点猥琐的是,看到那些张狂的女粉儿,他总是想到她们的下体,而且总是在呼哧呼哧剧烈张合着。一名广东的女记者,她的头像就是她本人,卫明咋看咋觉得她是一个端庄秀丽的才女,可她竟然也气势汹汹地和其他人一起围攻卫明。卫明热血冲上脑门,骂道:“雄性激素过盛的女人比男人更让人作呕,因为她们不是正常的女性!脑子里不干净的女人,裤裆里肯定也不干净,激素过量嘛!”

卫明不是这样骂过一名女子,看到那些猖狂的女子,卫明总会这样怒骂,他也觉得自己骂的有生理学依据。

卫明和那些自觉“右派”的人对骂,也和自觉“左派”的人对骂,或者说,卫明被“右翼”人士围攻,也被“左翼”人士围攻。看到一些“左翼”人士把毛泽东当成神,对文革念念不忘,卫明开导人家,“你们把毛主席当成神,恰恰是在侮辱老人家啊!”一些“极右”大V的微博被关闭了,“左翼”人士狂呼乱叫,卫明忧心忡忡地说:“朋友们,先不要弹冠相庆。网收得紧了,咱们这样的草根儿将会更缺少话语权。”结果,本来看到卫明和“极右”大V对骂的一些左翼粉丝回头骂卫明:“你这个两面派,没有原则的伪君子,无产阶级的叛徒考茨基!”

这些时候,卫明就会悲天悯人:唉,社会底层的草根儿多么悲哀,我们只是草根儿呀,不是什么左派右派红色白色,也不是什么亲美派亲毛派亲日派,弟兄姊妹,咱就是草根儿,你想亲也亲不着人家大玩家。

卫明的不少微博发言总是能够得到一些人的响应,赞也好,踩也罢,总算有人关注。不过,老是给爹娘挣骂,给自己挣气,还浪费了好多时间,尤其是一分钱的实惠也带不来,卫明慢慢就没兴趣发微博,更没激情和别人对骂。唉,微博上叫唤得欢的,不管教授博导还是他们的粉丝,其实都是在现实中他们那个圈子里混得不咋样的不成功人士,人家那些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哪儿他妈有时间有兴趣和一帮傻鸟穷鬼瞎掺和呀!卫明有一个大学同学,在老家当副市长,他说,他连电脑开机都不会。卫明一点也不奇怪,更不会觉得同学老土。

不玩微博了,想起网上的对骂,想起网上那些自命的左左右右红红白白的粉丝们,卫明总是回忆起好多年前在一本英文小说集American short-short stories上看到的小说。那本小说集是一位定居美国的高中同学寄给他的,建议卫明把它翻译出来,说不定能挣点钱。卫明花了半年的工夫,翻译了一部分,知道自己干不来。集子中有一篇小说,作者是谁?约翰·齐弗?卫明记不清了。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推销员,叫什么?Armstrong?胳膊腿强壮的斯特朗?也记不清了。卫明记得清楚的是,斯特朗是一个小人物,没几个人看得起他,他很苦闷,慢慢就把自己想象成某个黑帮成员,以至于做出了种种怪异。惊惧而死前,他还满口江湖行话。一名医生说:“他们都这样!”于是,斯特朗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自命左左右右红红白白的草根儿们都是一个个可怜的斯特朗啊!

每次喝到微醉在荒野里散步,卫明绷紧了一天的神经放松下来,他总会这么检讨自己,他会为白天和过去说过的雄心万丈的诳话羞愧,他更会为自己曾经做过的有点不近人情几乎有点妄想症的行为羞愧。那些时候我神经了吧?我是神经了,还是天生的人格缺陷?我还骂人家美女雄性激素过盛,你自己不就一次次激素过盛走火入魔了?

我还没得神经病,真要神经了,我就不可能如此清醒地反躬自问悔过自新了,我就不可能为自己羞愧了。我还能为自己过激的言行感觉不好意思,恰恰说明我从心理到生理到人格都很正常。这都是白牛二的功劳,是酒精让一根根白天因为六神无主而偏执过激的神经放松下来,从而找回了我自己。

于是,卫明天天喝酒。他不认为自己的酒瘾是酒鬼酗酒,不是的,那是吃药。

我是一个正常人,从生理到心理到人格都正常的人。如此健全的人,如此具备自省意识的9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还闯荡了三关六码头,还那么注重学习,我就一定能够有所作为,住出租屋是暂时,没饭吃是暂时的,心里凄惶是暂时的。亲爱的康斯坦丁娜娃·克鲁普斯卡娅,不要哭泣,不要愁眉苦脸,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卫明会想起列宁,想起被世界帝国主义联盟包围封锁的苏维埃,想起强大的苏联。然后,他会想到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抬头三尺有神明,我卫明是一介草根儿不错,可我有理想有信仰,还写了那么多文章,许多文章被好几家网站列为头条和精品推荐,孬好也算有点儿影响吧?网络管理部门注意着一些极端反对人士,肯定也会注意到我这样忧国忧民有正义感大多时候走在正统大道上的进步人士吧?肯定的!如今国际国内形势风云诡谲,各种不健康的思潮和别有用心的势力磨刀霍霍,国家正值生死存亡之秋,用人之际,我姓卫的迟早有一天会拨云见日,得到重用,说不定党和国家领导人会接见我,“卫同志,你写的许多文章我们都认真看了,很有正义感,很有真知灼见,请相信,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进步健康力量不会忘记你!”

好几次想到这儿,卫明的眼睛都湿润了。

那些看不起我的老熟人们,老哥们儿,等着吧,我卫明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哼,你们看不起我,等我发达了,你们来找我吧,只要是没害过我的人,我都给你们办几件好事。他甚至会详细地设想,熟人如何可怜巴巴地求自己,拐弯抹角地恭维自己,就像自己可怜巴巴地求人,就像自己拐弯抹角地恭维别人。我呢?装模作样正经一番,最后,还是悄悄帮人家把事儿给办了。我给你们办了好事,我都不给你们说,我都不让你们知道,让你们这些曾经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看啥是有道行的人,让你们看看啥是真好人。

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卫明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四年前,他到北京的第二年冬天,阴历十一月,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刚怒气冲冲地辞掉一份编辑工作,手里剩下的钱刚好够一个月的房租。偏巧,房东要供暖,非要他一下子交三个月的取暖费,千把块。卫明只好厚着脸皮给老熟人打电话。一连问了三个人,谁都有理由,不是老娘一直生病住院,就是孩子上大学正在用钱,要么就是刚买了一套新房子,每月要交按揭。卫明一分钱没借来,只能搬到香山煤场街一间没有暖气也没有卫生间厨房的老屋子里,半截房墙是石头砌的。搬过家的当晚,卫明喝了六七两二锅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挺冷。他从西山国家森林公园一口气爬到山顶的鬼笑石,顺着曲里拐弯上上下下的消防通道走。走着走着,他就想到了儿子女儿,想到了以后的日子,想到了这两天的四处求告。走到香炉峰后边,卫明站住,眺望石景山方向的灯火,眺望门头沟方向好像在半山腰亮着的一溜路灯,他梦见了大人物。

正在口舌生津,一阵咝溜溜的夜风吹来,卫明打个冷战,摸摸额头,一层冷汗。妈的,我是不是得妄想症了?太离谱了!还党和国家领导人,就是市长区长街道办主任找到我也行呀!唉,混到可怜了,竟然这么不靠谱地妄想!

卫明继续朝山下走,一边走一边抽烟。两根烟抽完,酒劲好像下去了,脸上也开始发热了,看看四周黑乎乎静悄悄的树林,卫明安慰自己:正常!你在大学学的政治学,联想政治不是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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