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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几天的工夫,我的人生观念就大大地跃进了。

几天前,卫明去松兰堡一家新开业的大型连锁超市。他不是去买东西,他是瞎转悠,在超市里瞎转悠,看着货架上塞得满满的商品,卫明心里不那么空落,不那么焦躁。他越来越喜欢在人多的超市瞎转悠。可转悠一小会儿,看到推着购物车带着孩子的家长,他心里总是胡思乱想:那一对儿男女不像北京人呀,可也买了那么多东西,还都是品牌的。卫明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又会失魂落魄地急忙逃出来。可下次,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转悠。

那天,卫明从松兰堡超市往外走,走到电梯口,看到一张招聘广告。卫明四下看看,周围正好没人。他走过去仔细看。超市招聘水产区理货员, 45岁以下,男女不限,户口不限。

卫明犹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他的脚步就走进了一边的办公室。一个胖胖的穿着橙色马甲的中年女人正在吃饭,卫明笑眯眯地问她:“您好!我应聘。”

胖女人看看卫明,卫明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看到,胖女人的眼神里没有他去写字楼里应聘时前台接待员眼神里那种鄙夷和冷漠,她嘴里一边吃饭,一边冲里屋喊:“王经理,有人应聘。”

一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子走出来。卫明迎上前去。

“你应聘?”王经理问。

卫明笑呵呵地说:“是!”

王经理打量了卫明一下,很快把目光转到一边,客客气气地说:“你能受得了这个苦?看你不像出力干活儿的人。”

卫明心里一热,笑着说:“谢谢您!说实话吧,我原来在昌平城里搞课外培优,赔钱了,也不愿意去找熟人借钱,眼看要过年了,出来找份活儿干,能挣多少算多少,咱不怕出力,也不觉着丢人。”

王经理笑笑。卫明看出来了,这个脸蛋儿圆圆的年轻人挺和善,不是俗人。他心里更热乎了。

经理带他到了里间,“小张,这位老兄应聘水产理货员。”扭过脸,对卫明说,“让张经理给你办办手续吧!”还拍了拍卫明的肩膀。

卫明冲他笑笑。

“好好干吧,干好了,有机会升经理,咱们这样的大型连锁超市也需要文化人。过年这一段可能比较忙,过了正月十五就不忙了。”

卫明笑着问:“一月大概能挣多少?”

王经理说:“一般三四千,这一月,最少五千!”说着,还有点调皮地抿着嘴唇冲卫明点点头。

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张经理问了卫明几个问题,给了他一张通知单,注明明天或一周内提交的证明材料,身份证、户口本、健康证啥的。

卫明问:“春节期间有没有加班费?”

张经理说:“公司严格按照劳动法执行,八小时工作制,加班有加班费,春节期间双倍工资。”

卫明感慨,“还是大型连锁企业呀!我啥时候能上班?”

张经理想了一下,“你明天来就行。下午四点之前来,上晚班,两班倒。”

走出超市,卫明心里并不高兴,相反,他身上一阵湿冷,连阴囊都湿冷了。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干这样的活儿,以前,尽管是老打工仔,至少也是在写字楼里抄书。他倒也想过,哪天真的走投无路,就到超市干理货员那样的体力活儿。可那只是生气时候发誓赌咒。没想到,这会儿真就沦落成和乡下来的穷小子一起穿着皮裤子在超市卖鲶鱼鲤鱼武昌鱼了。

直到回到出租屋,卫明还在琢磨这事儿。他没有义愤填膺,他只是感到好像被谁欺负了,欺负了你,你还说不出口。有一会儿,卫明想哭。他对自己说,我哭两声儿吧?他咧着嘴哼哼了两声,没滋没味。算了,不哭了,人家能干,你咋就不能干?

第二天,卫明睡到十点才起床。他简单吃了点剩饭,带上手头有的材料,也就一张身份证,骑车到松兰堡。

上了楼梯,正要往办公区拐,卫明迟疑了一下,走进了超市里边。他径直走到水产区。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小伙子在卖鱼。小伙子留着长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有几天不洗了。他一直哭丧着脸,皱着眉,顾客问啥,他待理不理。一个老太太想要一条足有三斤重的鲤鱼,还说让他给宰了。小伙子用抄子抄出鲤鱼,称了称;然后,又放到抄子里,杵到地上,气呼呼地对老太太说:“看准了,给你宰了?”老太太急忙说:“宰吧宰吧。”小伙子抡起抄子,狠狠地把鲤鱼摔在地上,大鲤鱼都没折腾一下,直挺挺躺在地上。

卫明笑了笑。当理货员也不受气呀!看这个老太太被小伙子唬得,不想要也得要了。行,这活儿能干。

卫明看到一旁的冷冻水产区一名女理货员在冰柜旁站着,没精打采的。卫明走过去,拉开冰柜看了看,然后,扭身笑着问:“您好!干您这一行,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呀?”顿了顿,“我一个亲戚和您岁数差不多,想让我帮她踅摸个事儿干。”

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女理货员看看他,低声说:“咳,别来,还不到三千,累死了,一天到晚站着。”

“三千?不算少哇?”

“三千多呀?这会儿三千能做啥?我都不想干了。还有,提成里边,经理拿六个点,理货员才拿三个点。多不公平呀!”

卫明昨天也听王经理说了提成分点,他尽管不懂,多少也能一耳朵就听出来不公平。经理啥也不干,提成拿大头,还是绝大头,理货员累死累活,拿小头。不过,昨天他也没过于在意。可能北京的超市都这么不公平,都不公平也就相对公平了。这会儿,看看那个理货员,像是农村来的大嫂,她都不满意。卫明心里敲起了小鼓。

走到电梯口,卫明望望办公区。他站住,楞了一会儿,脚步不由自主就迈上下去的电梯。

不能干,太不公平,就连农村来的大嫂都觉得不公平,难道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却要扭曲人性去忍受这种资本的盘剥等级的压榨?去毬吧!

走出超市大门,抬头望望昏昏的太阳,卫明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啊!昨天折磨着他的悲怆气儿一样消散了,卫明觉得浑身轻松,就像刚刚辞掉了一份让自己整天恶心头疼的工作。

哼,那两天,想到去超市卖鱼,我还觉得好像被谁欺负了,身上湿冷,蛋包都湿冷了。看看这会儿,才几天的工夫,我就没感觉了,就觉得正常了。我的人生观飞速发展呀,越来越成熟了。这就好,这就是接地气了。一名知识分子一旦接了地气,就像英雄安泰投入大地母亲怀抱一样,浑身就会被注入无穷的力量。上世纪初期的革命者不就是这样才成为开天辟地的英雄?知识分子的娇嫩只有经过这样的来回打磨,才能变得皮实。他想起了托尔斯泰说过的关于知识分子改造的名言,我也正在经历碱水盐水的反复浸泡啊!这就好!

哪天去王子谷?再等几天,让那个刘经理打电话吧催你吧。

等了两天,也没接到刘经理的电话,两天内,他的电话铃声干脆就没响过。只剩一百多块钱了,卫明决定,退房,去王子谷!

老乡赵师傅在公寓里打杂,还管着一间仓库,卫明把被褥衣物锅碗瓢勺托他存放在仓库里,背着一个大包,还特意往里边塞了几本书,倒了两次地铁,到了北京西站;又倒公汽604,前前后后花了三四个小时,终于来到了琢磨过不知道多少回儿的王子谷。

王子谷的确是荒郊野外,比东沙屯还要荒郊野外,公交从楼房区跑出来,走了大半个小时,曲里拐弯穿过几个村子,从最后一个村子里跑出来,又跑了四五分钟才到了终点站——王子谷公交场站,卫明就是要在这里上班。

卫明背着包,看看西边影影绰绰的山影,抬头看看红彤彤的大太阳,他觉得眼泡有点肿胀,他不必用力,冷飕飕的空气便钻满鼻孔,钻进肺腑里,和市里还真不是一个味儿,和东沙屯那种混合着农家肥的乡村空气都不是一个味儿。卫明喜欢这种清冽的气味儿。有点像世外桃源,却又不像世外桃源,不管像不像,卫明心里不失落。

公交场站有前后两进大院子,中间两排红砖红瓦房隔开,南边的大院里停满了公交车,北边的大院空空荡荡,满院子刚拉进来的土,看样子像新扩建的。保安住在北边的空院子里。卫明隔着冰花斑驳的窗户往一间屋子里看了看,看到了双层铁床。他敲敲门,门自动开了,他探着脑袋问:“王队长在不在?”

“隔壁!”

“谢谢!”卫明拉上房门。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粗剌剌地问:“你找王队长干啥?”河北保定口音。

卫明背着包吃力地回头看看,一个胖壮的小伙子睁着鼹鼠小眼睛站在刚才的门口。

“我找他有事儿。”卫明说。

“啥事儿?先给我说!”

隔壁的房门开了,一个小伙子探出脑袋。卫明急忙堆着笑脸,问:“您是王队长吧?我来报到,刘经理说让我来找您。”

王队长急忙拉开房门,让卫明进去。他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身条瘦削,脸蛋也瘦削,脸皮白净。他头戴一顶保安棉帽,一条帽翅耷拉着,像电影里的座山雕,棉衣却敞着怀。小伙子的确是东北人。

说了几句话,卫明就听出来了,小伙子不是个刻薄多事儿的小主管。卫明心里暗暗庆幸。

“你咋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你这突然来了,天马上就要黑了,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王队长笑着埋怨卫明。

卫明呵呵笑着,“唉,忘了这茬儿了。刘经理说,你直接去就行了,我就直接来报到了。”

“吃饭了没?没吃的话,这不,还有饭,还热着呢。”王队长掀开一个大号电饭锅,里边有一锅底大米粥。

“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会儿再吃吧,这会儿不饿。”

王队长带着卫明到了隔壁。刚进门,一股浓浓的酱豆味儿扑上身,卫明似乎能够感觉到气味像汤水一样打脸。他好多年不闻这种气味了,小时候,即便在乡下老家,他在自己家里也很少闻到这种气味儿,他父母都在乡里的供销社上班,家里收拾得比一般农家整洁多了,卫明到其他人家串门才能闻到这种气味。几十年不闻它了,卫明却一鼻子就嗅出,不是发酵酱豆的味儿,是腈纶袜子穿在多天不洗的脚丫子上发出的味儿。味儿稠糊糊的,好像能喝到嘴里。卫明却没皱眉头。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屋里有三张两层铁床,只有一个上铺没住人,却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们几个,帮着老哥把这张铺收拾收拾,他今晚住这儿。”王队长对几个年轻的和中年的保安说。

刚才那名胖壮的鼹鼠眼睛小伙子嚷嚷:“让他住你屋儿呗?你屋儿不是还有空铺?”

王队长盯着他,又低下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起头,又盯着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干,明天就走人!”说完,带着卫明,返回他屋儿里。

王队长屋儿里只有一张双层床,上铺也堆满了杂物。卫明急忙笑着说:“王队长,兄弟,你是个好人。这样吧,我看院门口那边还有空屋子,你给我先搭个地铺,先凑合几天也行。”

王队长带着卫明到了另一间屋儿,屋儿里有一张床,床铺挺整洁,还有一个旧沙发,应该说,半截沙发,落满了尘土,比东沙屯澡堂门口堆着当柴火的几张沙发品相还差,还没有沙发垫。

“你要是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今天就给你买好床铺了。算了,明天就有人调岗了,到另一个项目去,到时候你住他铺上。今晚将就一晚,住沙发上吧。”

卫明不用量就知道,他蜷着腿勉强挤下,不还能翻身,但他连声说:“行行行!反正只是凑合一夜。谢谢您,王队长。”说着,他嘴里自动蹿出一句话,像他老家戏台上的豫剧念白,“奴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奈何以破沙发惧我?”还托着长尾音。

王队长扭脸看看卫明,“老哥,你说啥?”

卫明一愣,身上一惊,他感觉到额头汗津津的,急忙说:“没啥没啥,想起了一件事儿,顺口胡诌。”

王队长走了。卫明把包倚墙放下,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没滋没味。他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地图。王子谷究竟在哪儿?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北宋年间,一名王子喝多了,调戏西宫娘娘。父王一怒之下,把忤逆子赶到了这地儿。即便这会儿,王子谷离北京城也有六七十里地,一千年前,这边儿估计没几个人烟吧?享尽了荣华富贵连娘娘都想染指的色胆王子到了这边儿,是不是会孤单寂寞?按说,你即便被流放了,总归还是王子,至少吃喝不愁吧?不用上班却有吃有喝,没事儿还能打打猎啥的,住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儿,多爽啊,一般人求之不得呢!可王子说不定天天憋屈。嗯,肯定憋屈,要不也不会死这儿。卫明在地图上看到了,附近有一个王子陵。王子憋屈死了,火气还没咽下去的父王也没让不孝子迁回东京汴梁,就地掩埋了。

来了一条短信,“爸爸,快过年了,我想爸爸了,你啥时候回来呀?”

卫明给女儿回了一条短信:爸爸今年可能回不去了,爸爸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忙得很,过年还要加班,三倍工资。爸爸在北京拼命挣钱,过一年半载,爸爸就把你接到北京了。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别让爸爸担心。

女儿说:爸爸,过年还要加班呀?我很乖,早起都会自己给自己做饭了。爸爸,你要注意身体!

卫明站起身,走到门口,关上房门,轻声唱起来:“咿呀——!呛啷啷咚咚呛!咿呀——!你呀——!我呀——!你这个苍天呀,狗日的呀!我呀呔!”

房门猛地被推开,一名五十来岁的保安走进来。

“你——?”他看着卫明,一脸纳闷。

卫明急忙赔上笑脸,说:“不好意思啊,我喜欢唱戏。吓着您了吧?”

“我不是说唱戏。你咋在我屋儿里?”东北口音。

卫明明白了,“我刚报到。王队长让我今晚住这屋儿。”

“哦,刚来呀。住我屋儿?住哪儿?”

卫明指指沙发。那人笑笑,说:“先凑合吧,明天就有人调岗了。”卫明看到他露出的洁白牙齿,知道又遇上一个不尖薄的人儿。王子谷风水宝地,到这儿连遇贵人。

“贵姓?”那人问。

“好说好说,免贵姓卫。您贵姓。”

“免贵,余。我去给你取两条被子。”说着,老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抱着两条军绿色被子进来,卫明急忙接过来,放到沙发上,嘴里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谢谢!出门遇贵人,王子谷不是个一般地儿。”

老余呵呵笑笑。卫明看出来了,老余可能是一个不喜欢大声笑也不喜欢大声说话的人,和自己正相反。

老余一边换衣服,一边和卫明聊。

“对了,余兄,这边有没有彩票站?”聊了两句,卫明看看手机,有点儿焦急地问老余。

“别叫余兄,听着像唱老戏,叫老余吧。这地儿没卖彩票的,最近的一个彩票点在731工厂,七八站地。老卫,你也买彩票?”

“嗯,天天儿买。你也买?”

“也是天天儿买。那咱走吧,六点半了?”老余换好了衣服。

“你刚下班,不吃晚饭?”卫明问。

“吃过了。你呢?”

卫明犹豫了一下,说:“也吃过了。

两人走出屋子,老余站在院子里吆喝,“老王,老李,拿钱。”

两名中年保安从屋里跑出来,“好嘞!好嘞!”分别给了老余几块钱和几张旧彩票。

“号码呢?”卫明问两人。

“守号,守了十几年了。你也买?”不知道叫老李还是叫老王的保安问卫明。

“买,也是守号,也是守了十几年了。”

“守号好,守号好。早中晚中,早晚得中。” 几个人一起笑笑。

一名胖胖的年轻保安趿拉着运动鞋出来,说:“给我也带一注。”

老余说:“你买啥?不给你带。”

年轻保安嬉皮笑脸地说:“我为啥就不能买?彩票站光给你开呀?”

“你年纪轻轻的,以后发财的机会多着呢,不像我们老棺材瓤子。攒着钱等娶媳妇儿吧。”

老余和卫明坐车不用买票。老余指着卫明对司机说:“刚来的。”卫明冲司机笑笑,司机看看卫明,没言语。

两人坐了七八站地,到了731厂。下了车,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街上走了十来分钟,找到了一家彩票站。

“那边还有一家,再去机选一注。”从彩票站出来,老余说。

“好!”

两人又拐弯抹角走了十来分钟,来到另一条小街上的一家彩票站,老余机选了一注,卫明也机选了一注。

回来快要走到公交车站了,一辆604正好到站,老余说:“老卫,快点,咱的车!”两人呼哧呼哧跑过去,公交车却开走了,擦身而过的时候,司机还冲老余招了招手。老余脸上有点尴尬,说:“严着呢,一起步就不敢停了。”

卫明呵呵笑笑。

又等了大概十来分钟,另一辆公交来了。两人上了车,老余指着卫明对司机说:“咱公司刚来的保安。”司机看看卫明,卫明冲他笑笑,他没言语。

“只要彩票在,当保安睡沙发都无所谓。”卫明和老余坐在同一排,笑着对老余说。

“只要彩票在,咱就不会神经。”老余也笑着说。

卫明看看老余,老余两只单眼皮小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会神经的人。”卫明笑着说。

“你更不像。神经人神经之前,看着都不像神经人。”

“呵呵!”卫明笑笑,他觉得老余也不简单,也不像一个保安。

公交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名穿着售票员服装的胖胖的女子下了车。公交重新启动。卫明看看外边,不是站点;再看看老余。老余也正好扭脸看卫明。老余脸上一红,卫明急忙低下头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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