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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卫明走出公寓大门,一边抽烟,一边穿过东沙屯村,他想着往北去,走到京密引水渠那边再折回来。我姓卫的又走上了老熟路,人生如梦,人生如此奇妙!

一百块钱,每天买一注两块钱的彩票,买一包五块钱的最便宜的烟,再花十来块钱买一小袋面粉,应该还能撑十天左右。十天左右找到工作,也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发工资,不行的话,就厚着脸皮预支一点。他不是没有预支过工资,他刚到北京在崔各庄一家编辑部上班,口袋里只剩五百块钱,交了房租,只剩五十块钱。他向老板提出预支一千块钱,四十来岁的老板皱着眉头,说公司开了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还是预支给他一千,并且说:“我也要顾及公司的形象,我的员工没饭吃,我公司啥形象?”卫明当时没听明白他啥意思,到了这会儿,还是不大明白,或者说,他懒得去琢磨啥意思。管他啥意思,让预支就行,又不是占你龟孙的便宜。

找不到工作呢?突然,卫明想到,就要过年了,就要放假了。这个当口儿找工作更难还是容易些?

卫明干脆不去想了,走哪儿算哪儿,过了初一再说十五。他老家人都喜欢这么说,应该说,那些不正儿八经过日子的懒汉都喜欢这么说。卫明嘿嘿笑了。

十天里光吃面食不吃菜?不吃菜会缺乏维生素的。卫明老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对维生素缺乏症异常敏感的人,一两天不吃青菜,他就会嘴角起疙瘩。我是小姐身子丫头命啊!不对不对,我是老爷身子长工命。要是这会儿一下子到了春天就好了,这么多荒野和林子,野菜多得让你随便吃。

已经穿过了北六环涵洞,路那边,就是一大片林子和荒地,林子不密,卫明几乎每天从这边散步,秋天那阵子,他看到不少村民在林间空地种菜,大葱、白菜、胡萝卜、白萝卜,好多样儿,这一片儿,那一簇。

卫明拐进林子里撒尿。撒完尿,他向脚下一看,正好站在一块菜地上。他掏出手机,照照菜地。一片片干枯的白菜叶,突然,卫明看到,竟然还有好几片绿叶。他知道,那是白菜残根上发出的叶片。他又向一边照照,好家伙,还有好几棵小小的青菜,是没长大的白菜,村民不要了。白菜耐寒,它们原本就是两年生植物,当年长叶子,来年开花结果。人类不让它们按照它们本来的生命过程生长,吃掉了它们的叶子,可根却还是那么犟筋,哪怕留下指头肚大小一块残根,它们也会在来年长出新的叶片,开花结果。

来春,白菜为了生儿育女长出的浓绿叶子不好吃,早早就老了,粗纤维嚼不动,还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和草腥味。不过,越冬时期的白菜挺好吃,有野菜的嚼头,也有家养蔬菜的甜味。卫明以前也到菜田里挖过这种菜,那时候是开洋荤、换口味。

卫明又向四周照了照,好几块收获过的菜田里都有剩下的菜,一小片菜地有好几截大葱,细了点儿,炸个葱花还成,胡萝卜地剩下的最多。还有几片蒜苗和菠菜,盖着树叶,那个不能动,村民种植的,准备来春吃。

卫明又点上一支烟卷,走上柏油路。他心里有点激动,抬头看看天,今夜,星光灿烂,郊区就是比城区空气干净一些。在城中村租住的时候,卫明好像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星星,也可能是懒得抬头看,也可能是看不见,城市的灯火像一层厚厚的光雾,遮在头顶,谁也没法看见天上的星星。

“咿—呀—!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爷不杀实傻呀!”卫明又唱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在正常唱歌,尽管带些谐谑,却并非有时候那种自己就感觉神经系统失离破碎的“咿呀——”

卫明兴冲冲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轻轻哼唱着。走过一个马场,院子里的大狼狗粗着嗓门狂嗥着,卫明加快了脚步。走过一片银杏园,一阵寒气从林子里翻过来,卫明缩缩脖子,不过,已经走了个把小时了,他身上倒是暖融融的。

走到京密引水渠边,卫明站在一座窄窄的小桥上呆了一会儿,对面,就是昌平新区的企业墅,一片灯火。卫明掏出手机,他不是想看时间,时间对他没啥意义,他是想着给女儿打个电话。可他还是看到了时间,快十一点了,这才想到,女儿可能已经睡着了。他翻着电话号码本和微信朋友圈,看着那些好久不联系的电话和好友,卫明咬咬牙,连续删掉了十来个。心里一阵快意,就像清理掉了一些陈年垃圾。翻到陈鑫的电话,卫明迟疑了一下,拨了过去。

陈鑫是卫明的高中同学,他自己说是做生意的,卫明总觉得他是跑江湖的,从高中一直到卫明从银行出来,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最近几年,联系少多了,陈鑫有时候在郑州,有时候在杭州,有时候不知道在哪儿,他说做电商生意,卫明一直不相信。前不久,陈鑫还给卫明打电话,卫明问他生意咋样,他说还是那样。卫明也不知道他过去生意啥样。

陈鑫还没睡,他懒洋洋地问卫明:“你这一段做啥?还是当编辑?”

卫明当然不会给陈鑫说自己干了几天保安,实际上,你也没干呀。几年前,他们的一个初中同学到郑州当保安,那个同学说陈鑫是个江湖骗子,陈鑫说,一个大老爷们咋着不能弄二毛,就是截路也比当保安强。男的干保安最没出息,那是真没一点办法了。

陈鑫说的是心里话,也是许多人的看法。陈鑫总觉得自己比保安强,可这么多年他连房子都没一间,杭州没有,郑州没有,在哪儿角落都没有,仅凭这一点,卫明就知道他混得比自己强不了多少。可陈鑫总是一幅大老板的派头,他说过好多年了:等着吧,我姓陈的迟早会发,咋算着我都该发了。

卫明和陈鑫瞎聊着。他们还说到了他们一个在美国的高中同学云北,陈鑫说,云北不地道,回国和他一起做生意老是想占他的便宜。去年,卫明听云北说过,陈鑫坑了他二十万,卫明也没细问究竟是二十万美元还是二十万人民币。

“老同学,看来,咱们在国内是玩不大了。干脆,去美国吧。”卫明笑着说。

“我倒是想去,可美国人不邀请我去,我去了不是自讨没趣?”陈鑫打了个哈欠,嬉笑着说。

“不让去,偷渡呗!”

“偷渡?美国不是香港不是台湾,你得凫多长时间才能游过太平洋?就是到台湾,估计也得十来天才能游过去。就咱这平原上的旱鸭子,游不多远估计就沉底儿喂鲨鱼了。”

“嗬,陈鑫,听你口音,你详细合计过这事儿。”卫明笑着说。

“合计过不是一回儿两回儿,嘿嘿!”

“哈哈!”卫明大笑,“陈鑫,先别说咋着偷渡过去,权当咱已经爬上美国西海岸了,美国佬把咱当非法偷渡犯,遣返回国,咱不是白白在太平洋里呛了半月海水呀?”

“你咋还是恁死相?有办法,保管让美国佬接受咱,说不定把咱当宝贝嘞。”

“啥法儿?”

陈鑫呵呵笑了笑,说:“带几本圈子功的书,或者台独港独的书,或者干脆自己写一部反党反华反社会主义的书,一上岸就高喊反动口号。警察来了,你就说是在中国遭到了政治迫害,这才冒死游过太平洋,投奔自由世界来了。”

“哈哈!你别说,这办法还真有可行性。对了,陈鑫,你是不是天天琢磨这事儿呀?好像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偷渡准备。你真要去,一定喊上你兄弟我!”

陈鑫也哈哈笑笑,“你放心吧,拉到的人越多,美国人越欢迎。”

突然,电话里边滋滋啦啦,卫明还听到了一声老电报的“滴滴”悦耳声。然后,完全静默。卫明看看手机,咦,自动挂断了。他楞了一下,重新拨通了陈鑫的电话。

“咋回事儿?”陈鑫问,“好好的咋断了?我刚才还听到咔哒一声,好像串线的那种空洞。”陈鑫高中毕业后干过好几年电器维修,卫明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喜欢无线电,他看过许多无线电理论书,可他连一部三管收音机都装不了,陈鑫却早早就会自制七管收音机。卫明很佩服陈鑫,一直把陈鑫当成无线电怪才。

“我也奇怪。最近两年,我的电话老是出现这个毛病,咔哒一声,然后,串线的那种空洞。正好好的,滴滴答一声,SD卡被安全移除,好多次了,几乎天天这样。”

“电话被监听了就是这种情况。”

卫明大吃一惊,他相信陈鑫这个无线电怪才,他甚至还怀疑过陈鑫干过这种勾当。卫明还在银行那会儿,和陈鑫说起上司老是整自己,想举报他个王八蛋。陈鑫说:“举报顶屁用,官官相卫,想整他的事儿,用高科技。”

“啥高科技?”

“你弄一套监听设备,监听着他的电话,像他那号儿人,肯定有猫腻,猫腻少了都不算拉倒,不是腰包里不干净,就是裤裆里不干净,肯定是两下都不干净。掌握了他的猫腻,你还举报他干啥?让他出血就行了,他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敢声张。”

陈鑫肯定干过这种勾当。陈鑫那时候在卫明工作的城市打工,像卫明现在这样狼狈,经常弄得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时不时找卫明借钱,直到这会儿,还欠着卫明三千多。这都十几年了,别说利息,算上物价指数,不得三万?

“那可是犯法呀?万一坏事儿,麻烦可大了,那个王八蛋还不得趁机把我送进监狱?再说了,他那样的货更能使得动黑白两道上的人物。”

“看你那胆儿?就这胆儿,还想整人家行长的事儿?”

“我不是胆小,关键是没卖那玩意儿的,花钱都买不来。”

“网上就有。你要是不放心,我有朋友就做这个,从他那儿买一套。”

卫明问了问价格,两万多,也就作罢,成本有点儿高,说不定还是陈鑫自己做这个生意,两万多,够狠的。最主要的是,卫明当时还有饭吃,不想冒那个风险。骂骂行长乃至举报他,卫明不大害怕,真要犯法耍江湖,卫明干不了,也不会干,至少那个时候不会动这个心思。

“陈鑫,给你说实话吧,我怀疑我的电话就被人监听着。”卫明自己都搞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

“嗯?监听你?谁监听你?你一个老打工仔,谁有闲工夫监听你呀?”陈鑫一副老江湖见多识广的口气。

“陈鑫,你别不相信,这两年,我一直觉着不对劲。你想想,我原来在银行办公室,掌握了一些行长的秘密,比如套取国库资金、贪污挪用公款和储户存款、开高息、账外账、小金库等等。尽管我一直说举报他,可我还真就没举报过他。不过,我到北京以后,去总行反映过一次情况,不是反映行长的问题,反映的是我自己的问题,他们把我的档案弄丢了,弄丢了十来年也不告诉我;我的养老保险关系不通知我不经我签字就给我转走了。我反映的是这些个人私事儿。”

“你反映的不都是正常问题呀?你也没哭没闹吧?”

“我按照他们规定的正当程序递交的材料。”

“我想着你也不敢哭闹,就你那胆儿。”

卫明急了,大声说:“KAO!就我这胆儿?这么多年过去了,陈鑫,你还觉得你兄弟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我给你说,别惹急我,惹急我,天安门广场我都敢去!”

电话里又“咔哒”了一声,然后,滋滋啦啦,一阵串线的空洞。陈鑫问:“咋回事儿?”

“你相信了吧,陈鑫?就是有人监听着我嘞。我一说到敏感词,他们的监听设备马上就自动运行了。”

陈鑫楞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口气变了,轻声说:“老同学,别太敏感,你那个破手机出毛病了吧?谁没是没非监听你干啥?别多心了,睡觉吧。”

“我正在野外散步。谁监听我?我给你说,我可不是一般人,我参加过好多次讲座,都是敏感的社会话题,不是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就是宪政民主美国之音,现在国内外形势异常复杂,可谓风云诡谲,雾气沼沼。我这样的社会活动积极分子早就被登记在册了,是黑名单里的数儿。再一个,我平时言谈中涉及的政治术语也比较多,妈的,都是职业习惯惹的祸,我编的都是党政干部学习材料嘛。还有,就说我大学学的专业吧,中共党史,它就是一个敏感词儿,连征婚网站都把它用叉叉叉叉代替。“

“KAO!卫明,你还上征婚网站呀?小心中了仙人跳。”

卫明一愣,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他嘿嘿笑笑,说:“老兄,我是说前些年还没结婚那会儿。”

陈鑫也呵呵笑了两声,“明知道监听着你你还用这个号码?你咋不换个号码?”

“换号码也白搭,实名制,他们是根据身份证监听你的。你这个老江湖咋问这样小儿科的问题?”

“倒也是。”突然,陈鑫抬高嗓门,“好了,你以后给我打电话别老说你的专业职业,我也不想听你的这史那史,更不想听你的阶级斗争宪政民主朝鲜美国,我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不想惹那么多麻烦。我也不知道你啥事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和他就是高中同学,都好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些年也一直没怎么联系过,至多打几分钟电话。”

卫明一愣,“陈鑫,你跟谁说话?”

“哦、哦,跟我一个员工,嘿嘿。”

“深更半夜里,你还跟员工在一起?女员工吧?”卫明笑着说。

“就是女员工,江南美女。”陈鑫压低嗓音,“老同学,以后给我打电话,唠点骚呱可以,千万别再谈你的专业职业,我真的不想惹那么多麻烦。再一个,老同学,你也要注意心理健康,说实话,我听着你说话越来越有点儿不靠谱了。注意点儿吧,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好了,天不早了,我得搂着女员工睡觉了,你也抓紧回去搂着枕头睡觉吧。”说着,没等卫明接话,就挂了电话。

卫明站住,他有点尴尬,还有点生气。本来,他是开玩笑,没想到,吓着老弟兄了。你老实本分遵纪守法?你鸡巴连美籍华人的钱都骗过来了,二十万美元吧?划人民币一百多万了,还老实本分!平时总吹嘘自己是老江湖,三关六码头的,屁!你只不过是个乡巴佬,没受过高等教育在外边瞎混的,不管混多大,都他妈的是乡巴佬!老子从来不觉得头顶上罩着网,老子至多神经过敏一会儿,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倒是你这样的乡巴佬才真觉得有克格勃NBA,还严正声明和老子划清界限。下一次就得向你讨债,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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