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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十章

卫明自己建群,其实不是为了拉帮结伙,他是担心听不到关于买断的消息。万一哪天全面拨乱反正平反昭雪,每个买断者发五十万追加补偿金,自己还不知道,岂不是吃大亏了?这不是卫明穷急的狂想,他在网上看到过这样的传言。他知道纯属穷急的幻想,还有可能潜藏着其它阴谋,不过,好事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关注着呗。

没成想,断友群刚扎下营盘,半月之内就招来了两百多名断友,大多是同系统的,也有其它行的,甚至还有其它行业买断人员。卫明编书之余,一边打理群内事务。他觉得蛮有意思。“群主相当于领导呀!两百群友,相当于至少正科级”!主管小袁看到卫明弄了这个群,还挺红火,有一次酸溜溜地说卫明。

小袁身材并不园,倒是个头高高的,鸭蛋脸儿,不折不扣的一个帅哥。他平时要么沉默着笑眯眯的,要么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因此,他的人缘极好。在这样一个人人自以为了不起的时代,在一个人人觉得自己就是上帝或老天爷的青年堆儿里,能够获得好人缘,说明小袁有一套,要不咋当了主管呢。

不过,卫明看来,小袁的天分更主要的表现在他的政治天赋上。

大多数民间网络政治家不过是吃饱喝足上网聊天时发发牢骚骂骂娘而已,挨骂的是谁,自己骂的是什么,其实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骂,是通过畅快淋漓的骂的动作缓解一下紧张劳累的神经和肌肉。走下网络,该怎样自卑还怎样自卑,该怎么牛叉还怎么牛叉。也有一部分比较成熟的业余政治家。他们能够自觉地把自己划入某个政治派系,跟随一个或几个帮主,一起呐喊助威,一起群殴敌人。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其实也弄不懂帮主的政治理论到底是红是黑还是白。不过,弄不懂抽象理论不要紧,要紧的是认准帮主,紧跟帮主,痛击帮主的敌人。他们是严肃的,也是认真的,更主要的是有政治深度。他们不像那些浮浅者,仅仅满足于在虚拟世界发发牢骚骂骂娘。他们在虚拟世界拥有强烈的政治激情,同时,政治激情还决定着他们的现实生活风格,决定着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等三观;一切以政治观念论是非敌我,除此之外,亲娘老子也不认,更别说朋友同事。

这才是坚定的信仰者。主管小袁就是这样一位坚定的民间业余政治家,而且是其中的出类拔萃者,是其中更少见的具备政治天赋的民间业余政治家。卫明看出来了,尽管小袁并未标榜过自己属于哪门哪派,不过,每当与人高谈阔论,对于一切与自己观点不同者,他都会义正词严地将对方骂作“极左”、“毛左”、“毛粪”、“奴才”。显然,小袁是自觉的“右翼人士”、“理性科学派”。

在这家文化公司打工的青年男女,有的是自觉的右翼人士,有的是在小袁这个资深右翼人士的长期业余免费教导下,不知不觉地就成了右派。大多数都是右翼人士,其他不想入伙的少数,还想好好活着?你不能主动向代表人民的右派靠拢,你只能是人民的敌人。这就是社会正义。

小袁曾经当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卫明:“卫老师,你太偏激,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属于毛左,还有点五毛,因此,我看不起你。你自我辩解并非毛左五毛,你的论调却显然是毛左五毛。你不敢自觉地承认自己属于哪帮哪派,因此,我更看不起你了。你太庸俗,太世故,任何革命队伍里的叛徒,都是这副德性!”

好几次,小袁主管这样拿卫明开涮,卫明总是呵呵笑笑。有一次,卫明心里正有事儿,听到小袁又在搞批判,他气呼呼地说:“袁大总统,我和你爹岁数差不多,你这样和你爹说话,你不觉得你也太那个了!?你还说我偏激,你才是骨子里的红卫兵造反派;你还骂我毛粪,你才是天生的毛主席。”

一群年纪编辑低头嗤嗤笑。小袁脸红脖子粗,然后,嘿嘿冷笑了几声,没说话。

不过,卫明并不认为小袁主管是个孬蛋,他有时候还挺热心,卫明也觉得他比较直爽。卫明只是觉得小袁年纪小,还没长熟,他也就三十来岁。一个不懂事的打工仔打工妹在一群不懂事儿的年青打工男女中间可能混不开,一个不懂事的小主管往往让不懂事的打工青年男女服气。公司举行的各种众评活动中,小袁总能获得最高分。看着小袁在评先会场上身体微微斜倾着,笑眯眯地坐在一张紫红色的大圈椅里,卫明总是想起毛主席在庐山的一幅经典照片。

有一天,看到群友们群情激昂,卫明糊里糊涂就说了一句:某月某日,我们相约北京,不见不散。

第二天,卫明正在编辑部坐着,看到三名警察悄悄走过门口向老板办公室走去。卫明心里咯噔一下。过了没多大会儿,小袁走进编辑部,大声喊:“咱们这里谁原来在银行工作过?从银行买断的?”

卫明暗骂:你他妈装啥呀?入职的时候,卫明给老板说过自己是从银行买断的;到了小袁手下,卫明也给小袁说过。

卫明站起身,举起右手,高喊:“我!”

小袁带着卫明到了老板办公室,几名警察正在沙发上坐着。小袁指着卫明,“就是他。警官先生,人带来了。”

一名年轻警察正在翻看一本关于学法守法的书,他招呼卫明坐到他身边,指着其中一页让卫明看,“好好读读吧,要学法,更要守法;要守法,就得学法。”

卫明笑着说:“这本书我是主编,一周就编好了。”

老板急忙说:“卫老师,怎么这样说话?这本书你是主编不错,却是编辑部十几个人用了一周时间编写的。”

卫明知道老板不高兴了。那本书不是编辑部集体编写的,就是卫明刚入职的那周,一个人用了一周的时间编成的。

警察看看卫明,看看老板。小袁说:“卫老师,警察同志正在执行公务,请您严肃点儿。”

警察看看小袁,老板也看看小袁。

警察问了卫明几个细节,卫明供认不讳,“不错,就是我发的帖子。不过,我可不是想煽动断友们闹事,我是想让断友们依法维权,科学维权。”然后,给警察批讲《劳动法》和国务院有关规定,“大多数员工买断的确是主动和银行签了协议,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和国务院相关规定都明确指出,未倒闭国企不得采用一次性买断工龄的办法将员工推向社会。即便员工自愿,只要企业尚未倒闭,就应该持续给买断员工缴纳社会保障费用。国务院还不是说了一回儿两回儿,银行为啥不听?它们还是不是国企?他们的董事长都担任着党组书记,它们是不是还服从党的领导?”

年轻警察笑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媳妇儿和你情况差不多,过去在石化系统,也是早几年就买断了。谁都有气。可我们也要明白,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俗话也说,胳膊拧得过大腿。有问题,科学维权依法维权,不要做违法的事情。你也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有理性。你想想,你把一大帮人召集到北京,他们正在气头上,你有能力控制住他们?你控制不住,出了事谁负责?法律只能找你!”

卫明说:“警察同志,既然您也是受害家庭,就更应该理解我们,就应该同情帮助我们。我们不是不依法维权科学维权,我们一直在依法维权科学维权,可是,我们依法十五年了,科学十五年了,银行和有关部门怎么一直不给个说法?不但不给说法,还一直打压我们,甚至动辄关进收容所,动辄肢体暴力。即便这样,广大断友们依然依法维权科学维权。即便有反动势力想煽动我们不依然维权不科学维权,断友们却不为所动,坚持相信党,相信政府。可让您说说,我们究竟该怎么办?依法到猴年我们一个个都爬不动了?科学到马月我们一个个都老了死了神经了?”

三名警察呵呵笑笑,年轻警察说:“不亏是编辑,编过法律方面的书,懂的就是多。”

老板一直皱着眉头,他本来眉心就有一种看上去挺福气的皱纹,这会儿皱起来,卫明觉得老板更多的是无奈。他心里有点歉意,唉,给人家老板惹了麻烦。

警察又对卫明教育了一番,走了。老板让卫明留下,皱着眉头说:“卫老师,你看看你弄这事儿?小袁一直说你出不来活儿,敢情你天天在网上招兵买马意图造反呀?”

卫明打断老板的话,“老板,我编书慢?从一大到十八大那一套书,我自己就负责编辑了其中的六本,小袁让其他比我还年轻的编辑一人编四本,可我不也按时交工了?”

老板说:“我还不是说你手慢,我是说,你这么一弄,等着吧,只要北京有啥重大活动,警察肯定得找上门。我是安分守己做生意的人,不想招惹那么多麻烦。”

卫明说:“对不起,老板,刚才和警察说着话,我心里还一直歉疚。这样吧,您要是觉得我是个祸根,开除我得了。”

老板其实很看重卫明这个政治学科班出身的老编辑,公司是靠党政类图书挣钱的嘛。老板“咳”了一声,说:“卫老师,你就是走了,他们该找上门照样找上门,你是在咱公司的电脑上发的信息。”

卫明也哼咳一阵子,又给老板道了两次歉,回编辑部了。

小袁正在和几名编辑凑着脑袋说什么,看卫明进来,几个人散开。小袁对卫明说:“卫老师,你刚才要是再义正词严地给警察叔叔批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几分钟,估计人家就要请你到警察局去办讲座了。”

卫明斜眼看看小袁,嘴里道谢:“谢谢提醒!谢谢救命!”

小袁扭过脸,骂道:“他妈的!中国的教育体制败坏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培养出一堆堆傻鸟,眼瞅着往墙上撞!”

卫明听着有点刺耳,对小袁说:“小袁,你如果只是理论化地抨击当前的教育体制,我听都不想听;你当着我的面儿这样指桑骂槐,我就觉得不舒服了。再说了,你平时不总是教导大家,要大义凛然地反抗暴政吗?我按照您老的教导大义凛然,怎么反倒成傻鸟了?”

小袁说:“卫老师,你也是90年代毕业的本科生,我这个80后畜牧专业的专科生也看不起你,眼瞅着前边是道墙,非要往上撞,你不是找死呀?你们的毛教主不是反复教导你们,要注意革命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你作为一个资深毛粪,咋就不听教主的殷切教导?”

卫明压住火气,笑着说:“小袁,领导,我觉得你逻辑混乱,还有点不讲理。空谈时气壮如牛,问题来了,又耍滑头。你说说你自己到底是啥东西拉的粪?”

小袁白了卫明一眼,“他妈的,让那些毛粪傻鸟遭罪去吧,他们就喜欢窝里斗,毛粪为专制制度辩护,专制制度却还要打压他们;他们愚忠,却老是挨打。让他们自相残杀狗咬狗相互灭绝吧!对于广大人民群众,那只能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卫明不搭理他了。

警方没让卫明到局里办讲座,也没处罚卫明,甚至都没提到让他退群,更没说解散群。卫明自己主动解散了群。一来,他的确被吓了一跳;二来,他也觉得对不起老板,平白无故给人家招来了麻烦。更主要的是,卫明有气,他知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有人监视自己,是群里出了内奸,内奸举报了他。内奸还不是银行或其它方面打进来的特务,是群内个别蛮横自我的断友。不管哪个断友群里,总有几个自以为老大的老访民断友,横得很,好像别人都是傻鸟窝囊废,就他自己是斗士。他们总是在群里搅局,不管谁说啥,他们都要气势汹汹地反对,甚至骂骂咧咧。其中,山东同系统一个断友最凶顽,在卫明看来,他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他进群好像就是为了撒气吵架。卫明作为群主,把他和另外几个害群之马清理出去了。可人家不会换个马甲重新钻进来?那天,他糊里糊涂地就放出了一支响箭,放出去,心里隐约觉得不妥。没成想,立马儿中招。

妈的,老子披着血布衫冲锋陷阵,为你们请命呐喊,你们却背后捅刀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呀!卫明想起了城门楼上滴血的革命头颅下边看热闹的屁民,想起了国图大讲堂三丁老师擦着眼睛说的话,“每当这些时候,我的耳边就响起了圣雄甘地遇刺后的悲鸣:天呐!天呐!”

卫明还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亲眼看到的一幕。一条臭水沟边,两名乞丐,一名五十来岁,一名十五六岁,两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坐在肮脏的地上。老乞丐骂小乞丐,“滚,这是我的地盘”!

那次,卫明咬咬牙,差一点走过去一脚把老乞丐踹进臭水沟。

我们这些断友实际上和丐帮差不多呀,难怪买断!买断这个馊主意还真是个好主意,让那些自我狂妄素质低下的员工自动滚蛋。人家银行要上市,赶你们走不合情也不合理更不合法,出这么个主意,这不,你们这些害群之马包袱累赘自己就乖乖滚蛋了。高,实在是高!自己乖乖滚蛋了,还自我感觉挺神气,到社会上转了一圈,混不下去了,又回过头来找人家银行的事儿,别说法律不允许,就是按老百姓的大俗理儿,那不是贱啊?那不是不仗义啊?

“天呐!天呐!”卫明仰脸尖声叫喊。不过,他不是像圣雄甘地那样低低哀鸣,他是像周星驰那样尖叫。卫明最初不喜欢周星星的尖叫,觉得太无厘头。看得多了,他越来越喜欢周星星的尖叫,许多次,他像今天这样正在野外溜达,突然就会仰脸尖叫,拉着长声儿,“天——呐!天——呐”!周星星娘们腔的尖声叫喊比圣雄低沉的哀鸣更让卫明过瘾。

卫明看过《甘地自传》,看过两遍,也看过电影《甘地传》,也是看过两遍。甘地绝食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天,他喝了口水,拖着虚脱的身体,赤脚往前磨蹭着,到门外和信众们一起做祈祷。这时,一名印度教徒走到他跟前,跪下给他磕了个头,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甘地的胸膛扣动了扳机。甘地低低地念叨了一声:“Oh,My God!”低低的三个音;屏幕上一片黑暗;印度梵乐“叮叮咚咚”响起……

卫明盯着黑屏,发着呆。他想哭,却又觉得不应该哭。他呆呆地盯着黑屏,听着印度鼓单调的、欢快的、忧伤的“叮叮咚咚”……

此时,卫明的眼睛湿润了,“Oh,My God!”像圣雄那样念叨一句,似乎有点不够传神,“Oh,My God!”卫明又念叨了一句。

走出几步,卫明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擦擦眼睛。他向四周看看,黑乎乎一片,一簇簇灌木丛散布在林间和小路边,像一堆堆伏身的人。卫明用力吐了口痰,擤擤鼻涕,好大一桶清水鼻涕。他又吐了口痰,感觉心里开始变得清爽。

那次,宣布解散群之前,好几名断友哀伤地说,“难道我们就这样天涯殊途了?”卫明一阵阵揪心的痛,他想起了女儿,想起了儿子,想起了那些患难与共的男女断友们,最后,他发到群里一首老歌,《戴手铐的旅客》主题曲《送战友》。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卫明摸黑哼唱着,他感觉到,眼泪挂在了腮边。

“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辛,洒下一路驼铃声。山叠嶂,水纵横,顶风逆水雄心在,不负人民养育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分传佳讯,我们再相逢——”

卫明蹲下身,他的眼前浮现出大街上段友们的身影,他的眼前浮现出儿子和女儿的呆呆的小脸……

卫明把羽绒服往上拉拉,蒙住脑袋。起初,他低低啜泣起来;突然,他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唱,“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分传佳讯,我们再相逢——”

解散了群,卫明心里安生了一些。过了一段,他又后悔。何必呢?想起当初的群内交流,卫明感到了一种自豪。他倒不是觉得很江湖好汉,他也并非觉得他们那一帮子就像当年的地下党、职业革命家。他只是觉得,和断友们在一起聊聊,心里多少有些抓挠。

卫明经常琢磨:过去那些职业革命家吃啥穿啥?跑来跑去,到处串联,谁给盘缠?化缘?化缘是出家人吃饭的路子,出家人无家可归,化缘名正言顺,他们自己也不觉得丢人。革命家向谁化缘?革命家夺取政权后才能获得执政合法性,搞革命的时候,可都是反贼呀,还有人给反贼施舍?胆儿也忒大了吧?按说,我们这帮子人也是反贼呀,不是反贼,咋着用对付反贼的路数对付我们?既然也是反贼,咋就没人给我们施舍呢?

卫明琢磨不透。琢磨不透也没办法。此后,他只是偶尔到网上看看有关买断的消息。他倒不是等着哪一天断友们起事而且就要星火燎原了及时加入,以免革命成功连一杯羹也讨不到,他知道断友们到死也不可能成功,而且断友们真的正在一个个老去、死去,或者变成了神经病。银行多么阴险!他们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就是拖着不给你们解决问题,连个说法都不给,非熬死你们这群残兵败将不可。国家社保部一位发言人说:改革没有可逆性。也就是说,胳膊都被扭下来了,还能再按上?卫明是个务实的人,而且还是个胆小怕事的务实派,他有时候发火甚至赤膊上阵只是一时的冲动。要是我有一份哪怕稍微稳定一些、能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工作,估计我连在群里发言的胆量都没有。

过了一个来月,卫明正在电脑上编书,小袁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卫老师,老板有请。”

卫明看看小袁,他知道,到时候了。他到了老板屋里,老板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还让给他一支烟,说:“卫老师,你在咱公司也三个多月了,说实话,你编的书质量一般,出活儿却比年轻编辑慢。我也不能赶你走,但你确实不适合当编辑。你自己说说吧,你最想干啥?”

卫明说:“我觉得我最适合当编辑,我比较专业。咱公司是主营党政类图书的,可你看看咱公司的不少年轻编辑,‘中国党’这个词儿都没听说过,叽叽喳喳半天,非要删掉。那不是笑话呀?还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咋多了一个‘明’字儿呀?嚓,删掉了。还有,张国焘词条,‘遭到排挤打击’,这都是维基百科上的反动语言,引用这些,不是等着挨罚呀?”

老板摆摆手,说:“我的编辑啥水平我知道,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好吧?卫老师,你的确不适合干编辑,我听说你整天卖弄你的专业,老是批评年轻编辑这儿编错了那缺乏政治觉悟,你这样下去,会弄得我这儿人心惶惶,我还做生意不做了?这样,你干销售吧?你阅历丰富,人脉广,干销售合正适,挣钱也多。你这么大岁数了,啥挣钱多干啥呗。”

卫明心说,我人脉多?混到这个毬样儿了,哪儿还有人脉?前几天还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自己没实力,再多的人脉也白搭》,阅读量好几万,卫明看了看,也挺服气。我的同学熟人的确不少,好多还当领导干部了,可我混得在你这个私企和一帮不懂事的年轻人搭伙计,我还有脸去找人家推销图书?就是我厚着脸皮去找,人家卖给我面子呀?

卫明干脆地说:“老板,不好意思,干不了!”

老板呵呵笑笑,一摊手,“卫老师,干不了咱就没话说了。”

卫明扭头走出了老板办公室,看看手机,刚刚下午三点,他到编辑部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一声不响地走了。

卫明并没有把自己的被解雇和上次的群事件联系在一起,他倒是怀疑过一小会儿,立马儿打消了疑团。卫明知道,老板撵他走不是因为这个。老板北大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在北京混了十来年了,还是搞党政图书和党政干部培训的,接触了许多高级领导干部,名副其实的老江湖了,他知道哪儿神秘哪儿不神秘,他可能都不在乎啥鸡巴反动还是正宗。

又一次失业,而且还是被动失业,卫明心里却不像前几次失业那样感觉好像被谁调戏了,被谁欺负了。当晚,他回到香山,在邻居山东小伙儿的烧烤摊上吃了二十块钱的肉串,喝了七八两白牛二。他心里不难过,真不难过。老子连银行的金饭碗都不眨眼地扔掉了,到北京来混,可不是想着在小私企靠抄袭混饭吃。老子是要干大事。《幼学琼林》上都说,掀天揭地,方是奇才;良田美宅,终属小混。老子到北京来,是受理想信仰的激励,老子就是要干掀天揭地的大事!

回到出租屋,卫明才感觉喝多了。他也没出去例行散步,躺在床上看电影,又是看《美丽心灵》。看到三分之二,卫明不清不楚骂了一声,关掉了电脑。他趿拉着拖鞋,一边抽烟一边在屋子里踉踉跄跄地踱步,先是感到好笑,接着悲哀,最后,骂骂咧咧:啥狗屁电影,还他妈获奥斯卡奖,你导演不是在鼓励我们断友这样的观众得妄想症啊?纳什神经了也能等来诺贝尔奖,我们断友神经了,前边只有死路一条。

手机“叮铃铃”又响了一声,卫明骂道:你有钱,可你没种,你真有种,你监视我卫明吃饭睡觉撒尿上厕所呗!你别让老子喝闷酒呗!你别让老子瞎琢磨呗!你还是钱少,你还是权小,你还是没种,你再牛逼,你挡不住老子喝闷酒,你挡不住老子瞎琢磨!我日你们祖奶奶!我一直老老实实,从没乱说乱动。就那,你们还不放过我,你们还要弄得我丢了饭碗!我不日你们祖奶奶我就不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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