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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二十七了。二十七,穿花衣。俺妮儿穿花衣了吗?呵呵,她妈妈肯定会给孩子买一两件过年的新衣服,你就别净往凄凉处想了。俺小儿呢?反正他长大了,过了年就又添一岁,十八岁了,搁过去,就该分家立户了,更不用你操心了。

阳光直射进房间,投下了淡淡的光晕。房间里静悄悄的,外边也静悄悄的,好多房客都已经回老家了。卫明做了一碗疙瘩汤,慢吞吞地吃了。

卫明坐在床沿上,他不想上网,也不想看书。他习惯性地摸摸枕头边,没了手机倒心静。他突然想到,如果女儿儿子打电话,会听到什么样的提示音呢?

卫明站起身,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烟也抽完了。他皱皱眉,穿上羽绒服,出去了。

院子里空空荡荡,就连平时满院子的大小车辆也不见了。房客们都回老家了。

赵师傅说过,他不准备走,他要在这儿值班。小彭一家子已经开车回湖北老家了。李师傅呢?没钱了,有钱的话,我得买瓶好一点的酒,二十来块钱的二锅头,做几个稍微像样的菜,请请李师傅和赵师傅,要不是他们,说不定我真的过不了这个年。还欠着赵师傅六十块钱医药费,怎么办?今天要是碰见他,就说身上没力气,不愿意去百善镇取钱。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赵师傅估计也不惦记这事儿,我先装两天糊涂,过年再想办法吧。过年肯定要想办法,不想办法,别说还不了赵师傅钱,吃啥呢?必须想办法,也一定能想到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今天二十七,再过两个晚上就是除夕了,俺小儿俺妮儿一定会给爸爸打电话,没电话了,咋办?

对,赵师傅收拾房间的时候拣到过好几个破手机,都是年轻房客扔掉的,老式手机,从他那儿拿一个吧。

卫明向赵师傅房间走去,他的房间在院门口,和值班室隔壁。

走到赵师傅门口,卫明突然想起,光有手机也不成呀,还得有卡。要补办一个新卡,估计还得交钱,再说了,附近也没有移动公司的营业网点。

算了,不用手机了,除夕借赵师傅的电话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就说自己的手机坏了。

卫明走出大门,去哪儿?去那天挖野菜的地方看看,仔细看看那种野菜,看看它们到底是啥东西。失疯草?看见它就发疯?我卫明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那个邪!我不但要蹲着仔细看看,我还得捏碎两片叶子凑到鼻子上闻闻,我非要闻仔细了,看看它们到底有多邪门儿?

卫明慢腾腾向北六环方向走。经过彩票站,卫明扭脸看了看,里边好像没人。卫明继续向前走。走进北六环涵洞,卫明低头找找地下,有几片手机屏幕碎玻璃,其中一块还挺大,手机自然找不见了。卫明皱皱眉,快步走出涵洞。

走到那块菜地边,卫明站住,朝挖野菜的地方看看。灌木丛密密麻麻的。卫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那个地方走去。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那片野菜。他又深深吸了口气,蹲下身,打量着它们。壁虎爪子一样的叶片,墨绿的颜色,叶片尖端一个个肉瘤一样的小豆豆。和寻常的臭蒿艾草没啥区别呀?

卫明轻轻咬咬牙,拔下两片细细的叶片,用手指碾碎,凑到鼻子前。一股草腥气,还有淡淡的苦味儿,就像几年前他吃过的茵陈的气味儿。卫明总是觉得自己体内肝火过盛,也就喜欢吃些清热祛火的菜。他吃过好几次茵陈蒸菜,挺好吃。

“叮铃铃”,一声手机铃声。卫明吃了一惊。他站起身回头看,一个看上去应该有六十来岁的老年男人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握着一个老式手机。

“你发现了阶级敌人的什么蛛丝马迹?”那人轻声问卫明。

卫明盯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笑了笑,支吾了一下,说:“毒草,我在看毒草。”

那人脸上紧张起来,说:“是啊,今天阶级敌人复辟,到处都是毒草,坑害了两三代青年啊!”

卫明又笑了笑。“嗯,所以,一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卫明想和他开个玩笑。

那人一下子抓住了卫明的右手,用力摇了摇,说:“同志,我终于找到组织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可能不灵。”卫明看到,那人眼眶里泪光闪烁。

“同志,我也总算找到您了。现在国内国际形势风云诡谲,美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革命同志应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卫明说。

“把原子弹给我对准钓鱼岛!对准西沙群岛!对准菲律宾!对准白宫!“那人放开卫明的手,挥舞着拳头,冲北六环喊道。

“不要被复仇的火焰烧毁我们的理智,同志!钓鱼岛只不过是一个住不了人的小岛,我们因为几块石头而和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剑拔弩张,正好让美帝国主义分子有机可乘,这就是典型的左派幼稚病!”

“嘘!”那人把握着手机的右手放到唇边,小声说:“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我们的多少同志已经被极右势力的媒体优势给洗脑了呀!早在1845年至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就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指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如果从观念上来考察,那么一定的意识形式的解体足以使整个时代覆灭。”

“哈哈!同志,你还活在一百年前呀,你不明白国情世情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你背诵的这段话,我早在1957年夏天就倒背如流了。”

“1957年夏天的形势啊!那是一个多么危机的关头,大有停转地球、翻江倒海之势。”

“是啊,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巡视大江南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同志,暗号和密码都没变化,绝不能让密码本落到敌人手中。”

“为了革命,为了正义,为了组织,宁死不屈,必要时不惜生命代价!”

那人两脚并拢,立正,右手掌放在额边,敬了个礼,声音低低却庄严地说:“为了革命,为了正义,为了组织!”

卫明也两脚并拢,立正,向那人还了一个礼。然后,紧紧握着那人的双手,声音低低地说:“为了人民!为了自由!为了民主!为了平等!为了liberty!为了freedom!”卫明看看他的手机,“同志,能不能告诉我您的手机号?”

那人说:“同志,我告诉您,我们都被监听着,限制着。所以,我们以后一定要注意,不要使用一切现代通讯手段,我们下次通过交通员同志联系,还是约定在这个地方面谈吧!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甩掉尾巴。”他若有所思地看看远处的树林,轻声说:“那件事的确该好好谈谈了。”

“是的,是该好好谈谈了。我们通过交通员同志联系,听说我们的交通员还是一位美丽的女同志。那就更安全了。不要使用手机,我早就知道危险就要来了,所以,昨天晚上,我已经把手机摔碎了,就在那个涵洞里。同志,保重!”

“你也多保重。”

“暗号还记得吗?重复一遍:哦,亲爱的,就要下雨了;下雨天,家里的衣物会发霉的。”

“记得,下过雨,红太阳的光辉将普照大地,亲爱的,请把我那件压在箱底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及时拿出来晒一晒。”

“亲爱的同志,保重!”

“亲爱的战友,保重!”

卫明和那人一起热泪盈眶,两人的嘴角哆嗦着,却都竭力克制着。两人再次紧紧握手。那人向林子深处走去,卫明盯着他的后背,他发现,那人的一条右腿微微有点跛,可他竭力把步子走得稳稳的。卫明盯了一会儿,直到那人隐身在一片苗圃中,他才转过身,穿过涵洞,向东沙屯方向走去。

走过彩票站门前,卫明不由自主地迈上台阶。正要推门,突然想起来,口袋里已经分文皆无。他跳下台阶,拔腿向公寓方向跑去。

跑到公寓大门前,卫明才放慢脚步。他扶着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一股股血液轮番涌上大脑。幸好我上次从老家回来的时候一下子买了二十盒降压药,同一个牌子的降压药,老家卖六块,这边卖三十。此后几天即便没饭吃,我还不至于血压升高。我一定要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说了,我身体内还藏着密码本,我不是不珍惜我的身体。

卫明看看赵师傅的门口,房门紧闭。赵师傅平时喜欢拣一些破烂卖,打扫房间的时候拣,出去在外边看到能卖成钱的塑料瓶子和纸裱铁片也拣。卫明看看赵师傅堆在门口的破烂,有一个老式的铁笊篱。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值班室的房门也关得紧紧的,李师傅的车不在,他可能回家了。

卫明像小偷一样,拣起铁笊篱,然后,拎着木柄,把笊篱顶在脑袋上。笊篱是铁丝做的,就像一个屏蔽罩,我的脑子里发出的信息就会被屏蔽住,谁也别想收听到,再高科技的监听设备也监听不到。

值班室的们打开了,李师傅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往外走,走下台阶的时候,还绊了一脚。他嘟囔了一声,扭脸看见卫明,笑着说:“嗬,你倒会玩儿,从哪找这么好一把铁笊篱?”

卫明笑着指指赵师傅的破烂堆,笑着小声说:“是昨天夜里泰山老奶下凡给我捎来一个,嫦娥做的,能屏蔽一切讯号,就连宇宙音都能。老奶说了,卫明,小儿,我得屏蔽住你,要不,你天天唠唠叨叨胡思乱想,我听见了失眠。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不让我睡个囫囵觉。”说着,看看四周,“小声点儿,别让阶级敌人听见了。”

李师傅有点狐疑地看看卫明,说:“那是你老乡拣的,他啥时候成阶级敌人了?”

卫明还是笑着说:“同志,不能光看表面,事情正在起变化,美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每日每时地产生着资本主义。”

李师傅哈哈大笑,“你这个岁数,那会儿应该还没上小学,也会背这语录啊?”

卫明把铁笊篱扔到垃圾堆上,笑着说:“开个玩笑,不说不笑不热闹嘛!过年了,买不起鞭炮,逗逗笑笑呗!”

李师傅盯着卫明,打量了一下他的皮鞋,说:“可别去那种野菜的地儿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可不是闹着玩的。”

卫明呵呵笑笑,说:“我知道,您是好人。我也不傻。”

卫明向房间走去。拐过一个墙角,他躲在一棵柏树后边,支着耳朵听。李师傅敲敲赵师傅的房门,小声说:“老赵,老赵,你刚才听见了没?”

老赵隔着窗户说:“我又不是聋子,我咋能听不见?老乡可能是昨天的毒劲还没下利索。再一个,他可能是和你开玩笑。”

“我咋觉得不大对劲呀?他是喜欢开玩笑,可今天这个玩笑我听着别别扭扭的,有点儿不靠谱。”

“没事儿吧?过两天再看看,毒劲下去兴许就正常了。”

第二天中午,卫明十一点多才起床。昨天晚上,他没烟抽了,浑身不自在,只好捧着一本《四书五经》大声朗诵。两边的隔壁邻居都回老家了,楼上也没动静,估计也回老家了。卫明一口气朗诵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觉得累。有一阵子,他忘记了香烟。朗诵了三十多页,卫明洗了把脸,上床,躺在被窝里接着看,一直看到凌晨三点多才迷迷糊糊睡着。临睡着前,卫明还想着,我神经很正常,这不,看了一晚上的书,还知道累,还能睡着。神经崩溃的人根本就睡不着。

卫明起床,洗脸刷牙,做了一碗疙瘩汤。本来,他想着到公寓外边的村民菜园挖几片剩白菜叶子,觉得没意思,干脆疙瘩汤放上一点盐,凑合着吃了喝了。

吃完饭,卫明找出针线,把枕头套撕开。他的枕头套是白色的,足有两三个月没洗过,一块块黄黄的汗渍,像孩子们小时候的尿布。卫明一针一线,针脚还挺细密,做好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试试,不大不小,正合适。

卫明找了根足有一米高的天线,他刚搬进来的时候就在窗台上发现了这根电视机天线,估计是前边的房客留下的。不锈钢的,明晃晃的,算不得垃圾,卫明也就没扔掉它,不过,也一直没动过它。卫明用脚踩着天线一头,用力弯了弯,然后,把它缝到帽子上。电线在帽子上忽闪忽闪,站不牢,卫明就把上边的一截扭掉,只剩两三公分长,站得稳当些了。

卫明戴着帽子出去,天线在脑袋上晃来晃去,卫明用手扶着它。走到大门口,李师傅和赵师傅正在门口站着聊天,看见卫明,两人一起楞了一下。李师傅问卫明:“哈哈,你这个倒是稀奇,咋弄上去的?”赵师傅也笑着说:“老乡,咱河南人就是聪明,像动画片上的外星人。”

两个小孩在门口玩耍,看见卫明,哈哈大笑。卫明冲小孩子说:“笑笑笑,小孩子就知道笑。你们知道个啥?我头上这个不是天线,是上达天庭的顺风耳。    我是天庭派来的,我的想法,天庭能及时收到,知道我是个忠臣,你们可别笑话我,要不,等哪一天我当了宰相,谁笑话过我我拿谁试问。”

李师傅说:“要弄弄个好一点的帽子,你看看你这个帽子,白布做的,大过年的,多霉气呀!”

卫明摘下帽子,看看,说:“明明是黄色的,李师傅,你为啥非得说是白色的?这是俺小儿的尿布。你闻闻,还有俺小的尿味儿嘞。”

赵师傅笑着说:“老乡,不像尿布,倒是像小孩子的围嘴布,你好好闻闻,没准儿有奶腥气嘞?”

卫明把帽子凑到鼻前,吸溜着闻了闻,果真闻到了孩子的奶腥气,他撇着嘴角,就像他儿子和女儿第一次会撇嘴角那样。卫明扯着长腔抑扬顿挫地念白:“儿啊!你今年年方一十八岁,该娶媳妇哩呀!可你爹我公务在身,没法回去给你娶媳妇,你,你自己找一个吧!”一边唱,他一边像舞台上的老生那样,弯着两条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李师傅和赵师傅对视一眼。赵师傅说:“老乡,回去休息会儿吧,别出去乱跑了,恁多车,你还戴着眼镜,眼神儿不好使。”

卫明把帽子扔到墙根,笑着说:“我和你俩开玩笑。吓着你俩了吧?觉得我神经了吧?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老是想开些离谱的玩笑。”

“你是想家了。”李师傅说,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也想家,想俺小俺孙儿。谁不想啊?

“倒不是想家,这边工作这么忙,为了革命工作,为了理想信仰,不能想家呀!”

李师傅和赵师傅又相视一眼,赵师傅低声说:“老乡,回屋睡觉吧,别在外边乱跑了。”

卫明呵呵笑笑,说:“我到东沙屯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我去也!”说完,一边向外边走,一边冲两人拱拱手,“李师傅,赵师傅,你俩忙吧,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也。”

卫明走到顺沙路上,看着一辆接一辆狂奔的大货车,他忽然觉得,他过不了马路了,说不定走到路中间,就会被压到车轮底下。他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拐了回去。

李师傅和赵师傅还在大门口站着说话,看见卫明过来,两人一起住口,看着卫明。

“卫明,你出去咋不关房门?这大过年的,要是你屋里啥东西丢了,谁也说不清。”李师傅说。

卫明笑着说:“你到我房间去了吧?查到什么秘密武器没有?”

李师傅说:“你这都说的啥呀?我刚才和你老乡去查房,看见你的房门大开着。大过年的,派出所专门给各家公寓下了通知,要注意春节期间的安全。以后出去,一定要关好房门,没人特意给你看门!”

卫明斜了他一眼,突然,他浑身哆嗦,大声说:“李师傅,您不就是看门的呀?你不给看门,咋有脸领人家的工资?”

李师傅看看赵师傅,指着卫明,结结巴巴地说:“老赵,你听听,你们河南人都咋说话的?啥玩意儿了,说话这么难听?那天要不是我们几个,你说不定在阎王爷家过年呢!”

卫明压低声音,笑着说:“李师傅,您别生气。咱们谁是做啥的谁自家还不清楚呀?说实话,我不领你的情,我知道,你是美国中情局的暗探,你不想让我死,是为了留一个活口,以便顺藤摸瓜,更好地完成你的上司交给你的任务。”

李师傅楞了一下,看着卫明,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

赵师傅说:“老乡,开玩笑也得有个度数,你听听你说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你神经嘞!快点回屋睡觉吧,明天就除夕了,别让出了啥事儿。”

卫明说:“老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的人即便都神经了,你们几个也神经了,我卫明同志也不会神经。国家交给我的重要任务我还没完成,我怎么能神经呢?”

李师傅和赵师傅大眼瞪小眼儿,李师傅偷偷扯一扯赵师傅的衣角,冲他使个眼色,赵师傅又看看卫明,说:“老乡,回屋睡觉吧,我刚吃过午饭,也有点儿困了,我先回屋睡觉了。”

李师傅也说:“回去睡觉吧,我也到屋里打个盹儿。”

卫明笑着说:“别走哇,摆摆龙门阵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边说,一边悻悻地走了。他的脸上有点发烧,不过,他心里暗自庆幸:我还没神经啊,我还知道不好意思嘞。

回到自己屋里,卫明先四下看看。他的屋里出来床上的铺盖、几件衣物、低柜上的锅碗瓢勺,就没其它了,看样子没有被翻动过。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突然想到,我怎么和李师傅不明不白地就干上了?真像李师傅说的,不是人家几个,我说不定就在阎王爷家里过年了。我是咋回事儿呀?我真神经了?想着想着,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

晚饭吃啥?卫明看看低柜上的面袋子,瘪瘪的,他知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只能做一顿疙瘩汤了。他心里并不发慌,野外的菜地里可以挖到一些白菜疙瘩,兴许还能挖到小胡萝卜。这点面粉留到明天除夕之夜再包几个白菜馅胡胡萝卜馅饺子吧。过年能吃上白面饺子,就说明日子还过得下去。卫明不大喜欢吃胡萝卜,尽管他知道胡萝卜富含维生素A或者B。他喜欢吃白菜疙瘩,刚从银行出来,连续好多年,每到深秋,他就会去郊外的菜田挖一些白菜疙瘩,泡在一个小坛子盐水里,腌一些老咸菜。《菜根谭》就是一部关于白菜疙瘩的书,嚼得菜根,百事可成也!

我卫明嚼了多少菜根了?怎么一事无成呢?唉,你过去嚼菜根是开洋荤、换口味,算不得嚼菜根,这会儿,你可是真的嚼菜根了,嚼吧,也许这是个伟大的开端。

昨天晚上,卫明在电脑上发了一条微博:彷徨中,开始阅读《四书五经》。先师们是多么好的好人啊!先师啊!

一位老家的博友评论:这或许是一个伟大的开端。

卫明有些得意,博友用了“伟大”这样的词汇。博友不是浅薄的人,更不是喜欢恭维别人的人,他甚至有些冷峻,思考得很深刻。这样的人都称我“伟大”,我自己更应该充满自信而不是自卑,有人说,长期的困窘往往打掉坚强者的自信心,那说明他们还远非坚强者。打不烂踩不碎的,才是真正的坚强者。也不对,打烂了踩碎了,还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这才算真坚强。我卫明就是这样真正的坚强者。博友肯定是我从长期发表的微博中读出了这种坚强,然后称我“伟大”。 

窗外,不停地有爆竹声炸响,时不时一连串像烟花爆竹仓库着火的那种喧腾。卫明非常讨厌放鞭炮,不是这几年开始讨厌的,他小时候就讨厌放鞭炮。我不是害怕鞭炮的炸响,我更不是胆小,我是追求肃穆安静,优雅的人都这样。

不过,谁他妈的这么无聊,还不到除夕,还得再过一天,放什么鞭炮啊?估计都是外地来的做生意的家伙,他们在城里挣了点钱,一个个张狂得恨不得把北京炸掉。乡巴佬!粗鄙的暴发户才喜欢闹腾。

俺妮儿也讨厌放鞭炮,女孩子嘛!俺小儿也讨厌放鞭炮。我卫明的孩子注定也是具备高雅气质的人。不过,前年,卫明在阴历二月回老家看孩子。他带着儿子和女儿在郊外溜达,儿子突然说:“爸爸,咱们买一把鞭炮在这儿放吧?”女儿也说:“放吧爸爸,咱也放一把鞭炮吧?”

我唱吧!

“恨—上——来——哎——哎哎,骂法海你不如禽兽,你害得俺,一无有亲,二无有故。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哎咳——哎,哎咳——哎——”

念白:“青——儿,咱们——走——吧——啊——”

唱:“啊——哈啊——哈,啊哈——啊——”

卫明擤了擤鼻涕,好大一桶清水鼻涕。卫明一连擤了两三桶,顿觉神清气爽。他趿拉着拖鞋,在房间慢慢踱来踱去,没酒喝好像还能忍受,没烟抽真受不了。东沙屯这块儿的村民咋没种烟叶的,有种烟叶的,田里多少总会残留几片枯烟叶,孬好也能免免膈应。可就是没种的!小时候,卫明老家的小片荒地上、菜园里总有烟叶,比芭蕉叶稍小些的烟叶,一片旺相,连个虫子都不生。秋天烟叶成熟,老头儿们把烟叶掰下,扎捆儿挂在房檐下晾干。切成细细的丝,甚至还不妨拌上一两滴小磨香油或老旧,装进烟袋锅,抽一口,醇香过瘾,比烟卷口感好多了。

卫明咽了口香甜的唾沫,躺在床上,继续看《四书五经》,大概十二点的时候,他肚子里咕噜咕噜了一阵子,他起身喝了半杯白开水,饥饿感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大约凌晨两三点左右,他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还能听到远处的鞭炮声声。卫明暗骂:看看这些暴发户多疯狂吧,都他妈的深更半夜了还作祟,你自己躁狂,钻进被窝和老婆消火呗,干嘛非要吵得别人也不得安生?卫明蜷缩在被窝儿里,他想起了别人的被窝儿,想起了被窝里的女人赤条条的身子,他的腿间弹跳了一下,只是那么十几秒钟。他捧着《四书五经》,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连灯也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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