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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序(1)

序一

2011年,我随大陆一个乡村建设的团体,到台湾考察乡村建设和农业发展的状况。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从台北到台中、台南、台东,绕了一个圆圈,拜访相关的民间团体、社区大学和知识分子,了解那里农民、农村和农业的一些情况。

在台湾,听到的最频繁的词语是“在地”,不管是坐在书桌后的知识分子,还是站在田头的老农,都很自然地使用这个词语。所谓“在地”,也许有某种政治意味,但更多地指“在这里”,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生活空间、土地、自然,它是一种思维意识和状态,强调民众的主体感、家园感和参与意识。

当台东池上乡的老农拿着印有自己名字的米给我们讲解他的米是怎样种植、除草、生长和呵护时,他的自豪,他对他那片土地的关切和热爱,从他的衣服、动作和一丝丝眼神里面漫溢出来。那些坐在集市上卖菜的农民,那些在村头开会的农民,沉着、自信,没有我们熟悉的那种认命、沉默的气质,他们在大地上耐心耕种,同时,又认真讨论、争取自己的权利和生活,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开拓出空间。因为,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在台江海尾村,接待我们的人先带我们去村里的朝皇宫,那是附近几个村庄最大的庙,主神是“大道公”。他带领我们给“大道公”行个礼,说:“大道公啊,今天从大陆来了一批客人。希望你能保佑他们,让他们健康,行程顺利。”他如此自然地向大道公诉说,就好像大道公还活着,还在关注着、庇佑着他的生活。那一刻,我感觉到他的幸福、安稳和踏实。至少,在这个村庄,在这座庙里,他是有根基的、被庇护的人。

村里的老农在庙门口给我们表演他们祭典时的节目。其中一位老人,行动已经有点迟缓,他温柔缓慢地跳着,表情甜蜜,好像在向“大道公”展示着他的情感和爱。庙里有学电脑的、聊天的,各行其是,一名精神似乎看起来有问题的青年一直在庙里跑来跑去,神情激动、兴奋,但他们都很安稳,这是他们的家,是自古以来的公共精神空间和生活场所。

“在地”,包含着对本土文化的发掘和再转换。这一文化方式的恢复也是重建我们的生活方式,重新思考我们的情感、道德、交往方式和世界观的合理性,这一过程,既有发掘、拓展,也有审视、加强、清除。

在台中一个农机维修的课程里,我遇到一位高大时尚的年轻人,他一直认真倾听,询问非常具体的问题,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我们心中的农民。课后那个年轻人给我讲,他是一名“新农”,厌倦了城市生活,回到农村租了十几亩地,真正以种地为生。

在美浓,我们访问了音乐家林生祥先生,我在北京曾听过他的音乐会,非常喜欢他的现代民谣式旋律和温柔质朴的歌声。林生祥平时就住在美浓。他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返乡青年”,他就是美浓的一分子。最初的他喜欢摇滚音乐、重金属,在一次美浓的庙会上,他被自己的乡亲轰下了台,这对他刺激非常大。他开始想,他和这片土地到底是什么关系?这片土地上有什么?他想起从小在丧礼上听到的哭歌、在庙会上看到的戏剧,那才是他们的生活啊。他走访一些音乐老人,重新拾起几乎失传的传统乐器—月琴,以美浓客家传统音乐作为自己音乐的根基,同时,也收集台湾原住民的音乐,融合进自己的音乐之中,最终,创造了独具一格的新民谣体。他越来越自由,感觉找到了自己,“为什么我要这样做,那一定是跟我们的生命有很深的关系,我们的身体与这里的土地、气候,与每一处的细节都是自然应合的。我知道我用了什么元素,那就在我的血液里。”

林生祥拿着吉他,唱了一首新歌《母亲》—他的忠实搭档钟永丰为老母亲写的一首诗,他谱曲。他闭着眼睛,轻拨慢唱,歌声悠长,仿佛在温柔地向这片大地,向自己的母亲倾诉心中的爱。

美浓的傍晚,安静、阔大又家常、温暖。远处苍翠的青山连绵,壮丽的晚霞铺排在天空和山脉的连接处,灰蓝、火红交织在一起,绿色的稻田、长长的石桥、各种野生的茂密的植物。美浓是自在的。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建筑大型水库,他们爱他们的家,爱美浓的天空和大地。

我喜欢台湾的那份安静和内在的生机勃勃,喜欢他们做事的诚恳和对生活的认知。在乡村,有空寂、萧条,有迁移、衰败,也有矛盾、博弈,但同时,似乎还有新的力量在诞生,在成长。生活在这个社会组织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参与,并且,也有渠道参与到一种建构中,这让人激动、兴奋。

今天,阅读绿妖的这部书稿,在台湾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种从冬天的僵土中重新破土的力量和生机勃勃的感觉。阳光、空气、水、灰尘,每一种植物,每一个微生物,都加入到这力量的催生中,组成一首大型交响曲。每一元素都在为自己而歌唱,因为,最终,这首交响乐是自己的,你得自己为它的音色、基调负责。

农民在为自己的命运发言!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做事,不是为别人。

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创造者,而不只是承受者。

每个人都是“生活在这里”,而不是“生活在别处”。

这些忙碌的农民经常开会,他们要讨论争取市里的补贴,讨论怎么样使用农药、集约化耕作、寻找市场,讨论如何和资本做斗争,等等。他们对自己的话语权利非常坚持,他们不认命,他们要抗争。当那些政治家、大商人或某些机构试图盘算他们时,他们不是坐以待毙,而是积极寻找出路。因为,生活是自己的,他们有权利使自己的生活更好。

生活是自己的,权利是自己的,自然,土地就也是自己的,山川、河流、植物也都是自己的。在台南,当地的农民给我们讲,他们有自己的环境纠察队,由妇女、学童、退休老人组成,定期沿着河道检查各地的入水口。一旦发现有化学污染或其他污染,就竖下牌子,追踪溯源,找到哪一家工厂,哪一间手工作坊。这些行动,没有任何费用,都是自主自愿。为什么?因为这河流是你自己的!你不管它,谁来管它?

我们看到绿妖在文中描述的那位骄傲于自己是个手艺人的刘胜雄,穿着印有“新社农会”的T 恤,在自己的一甲地(相当于大陆14.5亩)里,精耕细作。他坚持用传统的耕作方法种植有机农作物,研发各种有机农作物耕种的方法,施肥、挡鸟、除草,也学习使用“教授给的方法”去轮作。更重要的是,他也积极学习,加入“中兴大学高品质安全农业协会”,每年参加培训,他还是“农事研究班”的班长,研究产销,和官方、商家谈判。七十八岁的刘陈昭亭,有基本够生活的退休金,依然守着她的五分多地,勤恳地种着笔柿、枇杷、芭乐,她坚持有机种植,因此她的货要卖给“主妇联盟”。还有王连华、陈燕卿们,他们种着自己的米,却也是商人,一方面严格监控自己的产品,一方面主动和社会各个层面联系,寻找更好更多的销售渠道。同时,他们还是乡村社会的组织者,他们以一种集体力量加入到社会结构之中,从而,增加了社会的多元性和均衡性。

在生产方面,“有机”不只有严格的管理,并且,几乎是一条道德律令,农民都愿意在“有机”上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这需要大的社会层面认知“有机”,愿意为“有机”付钱,另一方面,它无形中延续了几千年以来的可持续农业生产模式,也是对一种文明形态的保存。在这一层面上,知识分子的参与和农民的互相推动就变得非常必要。绿妖在文中详细叙写了台湾“主妇联盟”的诞生、目的、所面临的困难及自我调整,也让我们看到台湾知识分子、普通民众责任心的形成和互相的关系。

一个好的社会模式并非就是一个完美的、一劳永逸的模式,而是整个社会组织间处于一种有机的运动状态,相互之间根据彼此的需要和问题的显现而不断调整。在这一过程中,不管是台湾当局、知识分子、财团,还是农民,他们之间都有对话的可能,既是博弈,也是成长。

绿妖所考察的农民,有普通保守的老农,有年轻先进的新农,也有那些有野心的家长式农民,不管他们的性格如何,土地多少,也不管清贫还是富有,他们都有一个特征,即能够对自己的处境进行思考。他们把握自己所拥有的空间和渠道,不断地开拓、争取自己的权利。换句话说,他们有机会去开拓并创造一个可能的、更开放的公共空间。

在这一过程中,知识分子和台湾当局所扮演的是“长期陪伴”的角色,和农民是相互成长、相互修正的伙伴。绿妖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提到台湾“休闲农业”的十年、五次法规修正,“该政策并非推出时就臻于完美,而是跟随民间社会不断修正,以更贴近社会真正需要。”

绿妖在文中并不避讳大资本对农民的虎视眈眈,也不避讳台湾政治对农民的压抑,现代工业的高速发展也加快了城市化进程,同时,又加速了农村的式微,这是一个无法扭转的事实。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当局、普通民众、知识分子和农民,在彼此互动中寻找新的,既不脱离传统,又能够可持续的生存空间和生活形态。

他们都有一颗“在地”之心,愿意充分认识自己生活的世界,并从中找到生存的经济来源和幸福来源。这一“在地”之心在乡村,常常意味着重新发掘乡村所本来拥有的无穷的资源,使它既能够成为改善生活的可能,同时,也成为重新恢复乡村的自然之美,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的契机。

在这样一个全球化时代,或许这一“在地”之心,恰恰是一个生活群体建构自我的方式。

理想的生活,是更公平的关系,更繁茂、健康的自然,更有利于人性生长的社会空间。农民仍有迷茫,地方政府、企业家和那些资本的攫取者,仍然无孔不入,但是,有这些“在地”的卫士,有这样相对宽松且具有生长性的制度,那么,理想的生活,总会更接近些。

读绿妖的《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我们很难不为文中这生机勃勃、这自信、这份爱而感染。虽然社会仍然芜杂,乡村还在衰败,但是,如果有这份全社会共同参与并形成的公共空间和公共精神的支撑,从这一衰败的肌体里面,或者还可能开放出更有韧性,更有个性,并且包含了更健康的未来的花朵来。

小女子干大事。绿妖文弱,身体里驻扎着一颗文艺青年的心。文艺青年,在今天的社会意识里面,成为矫情、苍白、可笑、不切实际的象征。但是,也正是这样的文艺气质,这样的理想主义,才使得绿妖能够超越身体的弱小,走入到大地,实实在在去看见、考察大地生活内部的运作和肌理。并且,一针一脚、朴素地为我们呈现出来。

这本书,在大陆,谁需要看?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农民?我想,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每个人都需要看。

它告诉我们:我们还可以这样做农民,我们还可以这样做知识分子,我们还可以这样做一位社会中的普通人,我们还可以这样生活,这样行动,这样使自己更充分。“民主”“自我”“文明”,这些并非是宏大不可及的话题,而是细小而微到我们的每一次吵架,我们吃的每一粒水果,我们看到的每一条河流。

如果我们可以这样做农民,如果我们可以这样做自己,那么,不管贫穷、衰老,不管腐败、压榨,生活仍然拥有自由、美好的可能,因为,你就是生活的创造者,你能动地参与到社会和文明的建构之中,这一点,足以让生命充满尊严和骄傲。而农民、植物、山川,不只是某一元素,它们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内部,是生命的渴念之地:大地劳作、生长颓败、四季运动、花开花落、星辰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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