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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众说纷纭的形象

他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眼睛略微有点浮肿,总是给人一种好像他工作了一整夜的印象。

伊万诺夫·弗谢沃洛德这样粗线条地描绘叶赛宁的形象。

可能确实是这样的。他被激情驱使着,一整夜从一个熟人家到另一个熟人家,读诗、喝酒,喝够之后于黎明时分回家,与此同时,不管如何奇怪,一直保持意识清醒。我多次亲眼看见他用工整的字迹把自己的诗歌记在桌边上,就像毫不费力地在回忆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东西。写完一首诗,他有时会连读两三遍,似乎自己都感到惊讶。

关于叶赛宁,人们写得很多,谈论得也很多—似乎他是在醉酒中创作,似乎诗句自己从他笔下流出,不用修改、不用动手和动脑……

伊利亚·施耐德打断伊万诺夫。

这是不对的,叶赛宁从未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写过任何一首诗。

他为写诗付出了很多辛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写每行诗都花很长时间、不停地涂涂改改。这样的情况也有,但是更多的情况是,一首诗他酝酿很长时间,确切地说,他酝酿的不是诗,而是思想本身。在头脑中诗歌几乎就已经是完备的了。可能因此,后来诗句才如此轻松地落到纸上。

就这件事情,我不记得他说过的原话了,但其大意是这样的:“人们说我写诗不用修改……其实也经常修改,只是我不用笔写诗,笔只是过后进行加工而已……”

因此,这里也存在意见分歧。我觉得,各种情况都存在。遗憾的是,邓肯最终也没有完成自己的回忆录,没有能够讲出她心目中的叶赛宁。所以,我们不得不通过一些碎片、微小的回忆片段、色彩杂乱的马赛克玻璃……来建立他的形象。

关于叶赛宁和邓肯的外表,确切地说,是关于他们外形的变化、成长和气质风度的变化,马克西姆·高尔基讲得非常生动。这位大作家的回忆录对我们来讲之所以弥足珍贵,还因为他没有局限于描绘普通的日常生活,而是赋予作品以鲜明的感情色彩,对他所不能忍受的邓肯的描写尤其如此。他同时也认为,邓肯配不上叶赛宁这样的天才:“邓肯是他所不需要的一切事物的完美化身。”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在俄罗斯,有很多人对这两个人有着相同的评价,这不能不使(主要是)叶赛宁产生压力,因为他与邓肯不同,他明白每一句话的意思,却不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叫屈。但是,我们还是来听一听马克西姆·高尔基本人是怎么说的吧:

我第一次见到叶赛宁是1914年[1]在彼得堡,在一个地方碰见他和克柳耶夫一起。他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15〜17岁的小男孩。一头金色的鬈发,穿一件天蓝色的衬衫、一件紧腰细褶的长外衣和一双带金属片的靴子,特别像萨莫基什—苏多夫斯卡娅(Самокиш—судовская)那些甜腻的明信片上刻画的那些有着同样一张面孔的贵族孩子。那时是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们仨先是在巴谢伊纳亚大街上散步,后来走上了谢苗诺夫桥,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桥下黑色的水面。不记得我们谈了什么,好像是战争:那时战争[2]已经开始了。叶赛宁使我产生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他是一个自觉在庞大的彼得堡城里没有自己位置的、谦逊的、有点不知所措的少年。

如此单纯的少年都来自寂静的城市:卡卢加、奥廖尔、梁赞、辛比尔斯克、塔姆波瓦。在那里,你看见的这些男孩或是商铺里的伙计,或是细木工的助手,或是酒馆合唱班的舞者或歌手,状况最好的是不太富有的商人或尊崇“古老的虔诚”之人的孩子。

后来,当我读到他那潇洒、鲜明、极其真诚的诗歌时,真不能相信这是那个故意穿得像画上一样的男孩子写的,不能相信我曾和他一起深夜站在谢苗诺夫桥上、看他向花岗岩栏杆围绕的河里黑天鹅绒一样的水面上吐口水。

而阿列克谢·托尔斯泰[3]的夫人纳塔利娅·克兰季耶夫斯卡娅(Наталья Крандиевская)则是这样描述1917年与叶赛宁见面的情景的:

“咱们的厨房[4]里有客人。”托尔斯泰走进我房间说,“克柳耶夫带叶赛宁来了。出来认识一下,他可是个大忙人。”

我走出房间,来到厨房,诗人们正在喝茶。克柳耶夫穿着紧腰细褶的长外衣,梳着分头,长着女人一样瘦弱的肩膀,面部圆润而和善,看上去像个教会村长。我递给他一杯茶,他接过去,说现在是大斋节,推开了火腿和黄油。他喝茶是“神父式的”,在茶里面加碎苹果。喝完之后,把杯子倒扣过来,按照萨里扬(Сарьян)画里面的样子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开始唱歌一般地朗诵非常优美的诗歌。但是,时常有一些过分民间化的词语使人紧张。而且他那留着磨得光光的长指甲的小拇指也让我感到困惑。

第二位客人像个少年,不时轻轻地咳嗽一声。他穿着天蓝色偏领男衬衫,长得很招人喜欢,亚麻色的头发在额头上做成蝴蝶花形。第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工厂里的小青年、小工匠。这就是叶赛宁。

桌子上摆着柳枝。叶赛宁从花瓶里拿出一根暗红色的细柳枝。

“像一群小老鼠站在细杆上。”他突然开口说到,说完自己笑了。

我喜欢上了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和他调皮的眼睛里闪出的幽默之光,突然喜欢上了他身上的一切。我忽然明白,在他看似简单的外表下,闪耀着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

他转动着手中的细柳枝,朗诵了第一首、第二首,还有第三首诗。那天晚上他朗诵了很多。我们听得激动万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在告别时,我带着澎湃的感激之情亲吻了他,直接吻在了那朵亚麻色的蝴蝶花上,那朵蝴蝶花突然变得与他外表的一切一样亲切。

在玄关里最后一次握手时,叶赛宁像个孩子一样摇晃着我的手说:

“我还要到您家里来,好吗?”

“来吧。”我回答说。

如您所见,描述是相同的,但是,高尔基眼中明信片般的甜腻之处在纳塔利娅·克兰季耶夫斯卡娅看来是温柔、与众不同和幽默感。

淡褐色头发有点卷曲,蓝眼睛,神气的鼻子。他应该穿上缀有红色补丁的亚麻布衫、扎上镶有铜扣的腰带,在悼亡节[5]时与姑娘们在小白桦林里翩翩起舞……叶赛宁善于歌唱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古老的才能是诞生于寂静而缥缈的河岸之上、绿色丛林的喧闹之中和草原广阔无垠的草地之中的,这种才能是属于斯拉夫的灵魂的,而斯拉夫的灵魂是充满幻想的、无忧无虑的,总是被大自然的声音莫名打动……

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这些文字又为对诗人的描写增添了美妙的一笔。

1920年。秋。“对意象派的审判”。音乐学院的大厅。天很冷,没有暖气。

加利亚讲述着自己与诗人的第一次见面。顺便说一下,这次见面与叶赛宁和邓肯的见面一样,同样注定是不祥的。

大厅里都是年轻人,非常热闹,大家哈哈笑着、吵着闹着、因为座位而相互叫骂(座位上没有编号,谁坐哪个算哪个)。我们有一大帮人,我们来参加是因为布留索夫[6]是主席。而我和亚娜还想听听舍尔舍涅维奇[7]的声音,我们那时特别喜欢他的声音。大家坐在了第一排。但是,我来晚了,所以给我占的座位被别人抢走了,于是我找来一把椅子,大胆地把它放在左前方,在第一排座椅的前面。

终于有人走上舞台。受审的有五个人,集体坐在左边。有舍尔舍涅维奇、马里延戈夫和其他人。

我几乎一坐下就感觉到有人用好奇的、带点顽皮的眼神看着我。这个人可真不要脸,要是舍尔舍涅维奇这样看我就好了—人家仅凭那副嗓子就有资格这样。可这个小男孩,不过是个小诗人。我气哼哼地半侧身坐下,对亚娜说:“这个人可真不要脸!”

审判开始,各个团体都有人发言:新古典主义者、阿克梅派、象征主义者—他们的人多得不计其数。受审者交头接耳,嘴里嚼着什么,哈哈笑着。(我对着亚娜的耳朵说,他们嚼的是可卡因。那时我还不知道,可卡因是闻的还是嚼的。)他们这伙人有舍尔舍涅维奇、马里延戈夫、格鲁济诺夫[8]、叶赛宁和他们的“辩护人”费多尔·日茨[9]。该受审者发言了。都有谁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甚至有点乏味。突然,那个看我的男孩走了上来:敞怀的短款鹿皮夹克,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完全是金黄色的头发,像是新长出来的。他稍稍向后昂起头、挺直身体,开始了朗诵。

“风啊,吐出大堆的树叶吧,

我和你一样,是个流氓。”

他整个人就是一种强烈的情绪,顽皮、难以掌握、无法遏制的情绪,不仅在于诗歌,还在于他表现诗歌变化的每一个动作。他讲述的东西像风一样灵动、猛烈,不,风算什么,风也比叶赛宁少一点勇敢。哪里是他,哪里是他的诗歌,哪里是他豪放的勇敢—根本分不清楚。所有这一切融合成一股无法遏制的急流,紧紧抓住你的心的似乎不是诗歌,而是这种迅猛的自然性。

这似乎是雨滴尚未落地时突然刮起的一阵暴风,风来得如此迅猛,雨滴甚至不能、也来不及落下。

这似乎是飘零的黄色秋叶,风急不可耐地用手揉搓着它们,使它们无法停止地在旋涡中打转。

这似乎是风在逗弄燃烧的火焰,时而揉搓,时而把它们撕成碎片并无情地揉搓着这些碎片。

这似乎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黑麦,在旋风的裹挟之下它们已经不向大地弯腰,而是好像马上就要被连根拔起,不知要飞向哪里。

不。这是叶赛宁在朗读《风啊,吐出大堆的树叶吧……》(Плюйся, ветер, охапками листьев...)。但这不是无情摧毁树木、房屋和所到之处一切东西的飓风。不。这恰恰是那股顽皮的、难以掌握的风,这是非但不可怕而且还深深吸引人心的情绪。而听他朗读的人,也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情绪,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一起、像他那样勇敢地一次又一次地说:“我和你一样,是个流氓。”

年轻人穿着得体,举止优雅。

莫里斯·门德尔松[10]这样谈到他对新结识者的印象。

他那接近于金色的浅褐色头发,他那张被眼睛的蓝光照亮的脸—一切都似曾相识。当然,这是叶赛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能看到另一种东西—活泼的调皮。

他不时微微一笑。

А.К.沃隆斯基这样讲述他与叶赛宁相识时的第一印象。

他的笑容很柔和,若隐若现、捉摸不定、漫不经心,“月光一般朦胧”。

与叶赛宁见面,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朗诵诗歌。

И.В.叶夫多基莫夫[11]写到。

他那时谁也不看,眼睛盯着旁边的某个地方,头垂向胸前,头发像不听话的泥鳅一样动来动去,嘴唇像孩子那样任性地叭叭响。第一行诗的声音刚刚响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没有调得太好的乐器开始演奏,声音一点点变大,刚开始的嘶哑慢慢消失,诗句一节一节地融合在一起,热烈、沉醉、充满激情……我听过我们最优秀的演员朗诵叶赛宁的诗歌,但是,毫无疑问,没有一个人能够传达出哪怕是近似于诗人自己朗诵时的那种内在的和音乐的力量。任何人都不能从他的诗中找到恰当的语调,任何人都体会不到叶赛宁在朗诵自己作品时所创造的那种隐秘的、无法传达的音乐。他是个令人惊叹的朗诵者。当他朗诵的时候,你马上就会明白,对他本人而言,朗诵是他内心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叶赛宁忘记了在场的人,似乎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那响亮的诗歌,他既热烈又痛苦地大声向人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威胁、劝说、争吵……他走来走去,做着各种手势,不时把帽子推向额头,脸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非常非常快地颤抖着……

[1] 叶赛宁20岁。

[2]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译者注

[3]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Алексей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82—1945),出自于托尔斯泰家族的俄国作家和社会活动家、伯爵,写过很多社会心理、历史和科幻小说(长篇、中篇、短篇)及政论作品。

[4] 俄罗斯人习惯于在厨房接待客人。—译者注

[5] 悼亡节,俄罗斯复活节后第四个星期四举行的民间祭祀亡者、开始春耕的节日。—译者注

[6] 瓦列里·雅科夫列维奇·布留索夫(Валерий Яковлевич Брюсов,1873—1924 ),俄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象征主义诗歌的领袖和杰出代表。

[7] 瓦季姆·加布里埃耶维奇·舍尔舍涅维奇(Вадим Габриэлевич Шершеневич,1893—1942),俄国诗人、翻译家、意象派的创始人和主要理论家之一。

[8]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格鲁济诺夫(Иван Васильевич Грузинов,1893—1942),俄国诗人、批评家、意象派小组成员,叶赛宁的朋友之一。

[9] 费多尔·阿罗诺维奇(阿尔纳尔多维奇)·日茨【Жиц Федор Аронович(Арнольдович),1892—1952】,俄国批评家、作家。

[10] 莫里斯·奥西波维奇·门德尔松(Морис Осипович Мендельсон,1887—1941),俄国文学家、语文学博士(1957)、教授(1959),1922—1931年居住于美国,1922年加入美国共产党,1931年回到苏联。

[11] И.В.叶夫多基莫夫(И. В. Евдокимов,1887—1941),俄国作家、艺术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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