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一个拥有过去的男人 和一个没有未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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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肯信奉自由的爱情,目前的爱人是否已婚她并不在意,因为上帝创造我们的身体就是为了获得愉悦和满足。至于新情人的个人生活、他以前的情人、孩子、体面与不体面的行为,她可以连续听上几个小时。通过伊利亚·施耐德以及很快就与她成为好友的叶赛宁的朋友们,她得知叶赛宁在遇到她之前结过两次婚。首先,1913年,在“伊·德·瑟京的合伙人”印刷厂工作时,叶赛宁结识了安娜·伊兹里亚德诺娃[1],后者在1914年为他生下了儿子尤里[2]。
安娜·罗曼诺夫娜属于那种自我牺牲精神可以支撑整个世界的女人。她看上去朴实、低调,总是被生活琐事缠绕,看着她,你可能会被表象欺骗,看不出她天生有很强烈的幽默感,拥有很高级的文学趣味,博学多识。与叶赛宁有关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神圣的,她从不谈论、也不评判他的行为。周围人应该对待他的态度,她十分清楚—那就是保护。
几年之后,塔季扬娜·叶赛宁娜这样描写父亲的第一任妻子。
“亲爱的”、“可爱的”、“永久”。
可心里总是装着一件事,
如果触动一个人的激情,
那么,你肯定找不到真理。[3]
他刚刚从农村来到这里,可是一点儿也不像农村的小伙子:他穿一身棕色的西服,浆过的领子高高的,系着绿色的领带。
安娜·伊兹里亚德诺娃这样描述丈夫叶赛宁。
一头金色鬈发的他像洋娃娃一样漂亮,根据第一印象,人们管他叫复活节天使[4]。他傲慢自负、自尊心很强,因此人们不喜欢他。他对我很是迷恋,总是给我读诗。他对我要求特别苛刻,甚至不让我跟女人说话:“她们不是好人。”他的情绪很颓唐:他是个诗人,没有人愿意理解他,编辑部不愿意发表他的诗歌,父亲总是责备他⋯⋯所有的薪水他都用来买书和杂志,根本不考虑怎样生活……
安娜·伊兹里亚德诺娃和叶赛宁有了儿子尤里之后,年轻的父亲就明白,家庭不是他的天地。必须想办法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诗歌,干事业,而不应该洗尿布。他扔下妻子和初生的婴儿,去彼得堡碰运气。此行的目的是与勃洛克[5]相识。
……不要冒冒失失地闯进俄罗斯文学。应该进行高明的战争、采取最细致的策略。……装傻没有坏处。我们的人特别喜欢傻瓜……应该让每个人都感到满意……我想,就让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吧:“是我把他引入俄罗斯文学的。”他们很开心,我却很讨厌。
马里延戈夫似乎是在转述叶赛宁的话,实际上他叙述的是他自己看待事物的观点。
没有正式离婚,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登记。因此,没有任何申诉,他们就像大海中的两条船一样分道扬镳了。叶赛宁许诺要来探望尤尔卡[6]并尽可能资助对他的教育。下面是安娜·伊兹里亚德诺娃的话:
叶赛宁跟我在一起不得不浪费很多时间。需要送我去医院、操心房子的事。叶赛宁好奇地看着孩子:“我当爹了。”
夕阳红色的翅膀黯淡了,
雾中的篱笆静静地睡着了。
别难过,我白色的寒舍,
因为我们又变得孤孤单单了。
月亮在茅草房顶上清洗着,
装上宝蓝色弹夹的犄角。
我没有跟在她身后,也没有
送她走过僻静处的草垛。
我知道,时间会减轻焦虑。
这伤痛也会像时间一样消逝。
双唇,和无辜的灵魂,
她也会为另一个人珍惜。
乞求欢乐的人不是强者,
只有高傲的人才能生存。
而另一个人对她会始乱终弃,
像扔掉被潮气腐蚀的锁链。
我等待命运不是因为无聊,
新雪将会狂暴地飞旋。
而她也会来到我们这里,
温暖她的小伙子。
脱下皮衣,解下沙丽,
和我一起在篝火边坐下……
平静而温柔地对我说,
孩子长得和我一样[7]。
三年之后的1917年,叶赛宁娶了女演员季娜伊达·赖赫,还与她在沃洛格达县托尔斯基科沃村的一个古老的教堂里举行了结婚仪式。婚宴在“巴萨日”宾馆举行。叶赛宁没有举办婚礼和教堂仪式的钱,但是新娘给自己的父亲尼古拉·赖赫[8]发了一封电报:“给我汇100卢布。我要结婚。季娜伊达。”没有要求更多的解释,后者就立即满足了女儿的要求,并开始等待新人回门。新娘的手捧花是叶赛宁在去教堂的路上采集的野花。简朴的婚礼过后不久,一对新人就出发去奥廖尔与季娜伊达·赖赫的父母和亲人相见。
康斯坦丁·叶赛宁[9]在《关于父亲》(Оботце)一书中讲述了这次见面的故事: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奥廖尔。”姥爷说,“季娜伊达和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头发、眉毛、胡子颜色都很浅的小伙子。她丈夫个子高,头发黑,很有气派,一本正经。自然,安排了不太盛大的宴会。那是困难时期。我们坐在一起,喝了些酒,聊了会儿天。快半夜了,我给新婚夫妇安排好了房间。可我看季娜伊达没有到她丈夫身边去,却走向那个浅色头发的小伙子。我完全糊涂了。她和他两个人向安排好的房间走去。这时我才明白,那个浅色头发的才是她丈夫。而另外一个,是他的朋友,我还得给他安排房间。”姥爷和天下所有的姥爷一样,喜欢庄重、踏实的男人。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副小男孩的样子让他感到沮丧。
“季娜伊达对他说,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是,她撒了谎。”阿·马里延戈夫搬弄是非到。“因为这个,叶赛宁永远也不能原谅她。是男人式的不能原谅,因为血气方刚,而不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想。‘坏家伙,为什么撒谎?’他抽搐得脸都歪了,眼睛发红,双手攥拳。回到彼得堡后,他们分居了一段时间。”
1918年春天,马上就要临产的季娜伊达·赖赫搬回奥廖尔的父母身边。1918年5月29日,叶赛宁夫妇添了女儿塔季扬娜·叶赛宁娜。他们决定在莫斯科生活。因此,叶赛宁暂时先走,去安排住处。
最初的争吵源于诗歌。
塔季扬娜·叶赛宁娜【诗人的女儿,留下了一部关于自己母亲的回忆录《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赖赫》(Зинаида Николаевна Райх)】,给我们讲了一个家庭传说。
有一次,他们把结婚戒指扔到了黑乎乎的窗外【勃洛克—《我把信物戒指扔进了黑夜》(Я бросил в ночь заветное кольцо)】,然后马上就跑出去找(当然,母亲讲这件事时总要加上一句:“我们那时真傻!”)。但是,随着他们互相了解的加深,他们有时真的非常震惊。可能,“了解”一词不能涵盖全部—每段时间都能发现新问题。可以说,是时间本身激化了一切。
等到季娜伊达·赖赫该生她与叶赛宁的第二个孩子时,她带着塔季扬娜·叶赛宁娜又回到奥廖尔的父母身边。这是1920年的事。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康斯坦丁,非常遗憾的是,孩子病得很严重,本应回到父亲身边的母亲不得不带着小孩搬到齐斯洛沃茨克去疗养。
“呸!头发是黑的!叶赛宁家的人没有黑头发的……”谢尔盖撇撇嘴,和马里延戈夫一起坐车走了。
季娜伊达·赖赫的头发是黑色的,所以黑头发不是背叛的标志。你想想,随母亲—会是个幸福的人。
我不能与季娜伊达一起生活……我跟她说过—可她不愿意理解……不走……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谢尔古恩[10],你爱我,这我知道,别的我不想知道。”托利亚,你告诉她……我有别的女人了……说春天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一起了,而且我特别爱她……我也不能隐瞒这事……[11]
赛宁的各种新奇想法烦扰着妻子,季娜伊达·赖赫一人分成几半,奔走于丈夫、父母、塔尼亚和不断生病的科斯佳[12]之间,这样一来,小儿子的病情快要稳定的时候,她自己也进了精神病门诊。
儿子出生一年之后,奥廖尔市的法庭接到了下面的声明:
请贵庭在职责允许的范围内,不要驳回我与妻子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叶赛宁娜·赖赫的离婚请求。我们的孩子—三岁的塔季扬娜和一岁的康斯坦丁,我留给前妻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赖赫抚养,同时承担他们的抚养费,对此我签字确认。谢尔盖·叶赛宁。
签完离婚文件,季娜伊达·赖赫把孩子留给他们的外祖父母,去了莫斯科,因为她突然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地考上了梅耶霍德[13]主持的导演系。一年之后,她嫁给了梅耶霍德,后者正式收养了塔尼亚和科斯佳。
1922年夏天,我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母亲和继父—来到了奥廖尔,把我和弟弟从姥姥姥爷身边带走了。在剧院里,很多人在弗谢沃洛德·埃米尔耶维奇面前都战战兢兢的。而在家里,他经常把一件小事—小孩子可笑的一句话、一道可口的菜—变成巨大的喜悦。他会给所有的家畜治病:敷布、拔刺、开药、包扎甚至注射,还一边做一边夸奖自己,喜欢自称为“梅耶霍德医生”。
塔季扬娜·叶赛宁娜继续讲到。
据说,在一次晚间聚会上,梅耶霍德好像对叶赛宁说了一句:“叶赛宁,你知道吗,我可是爱上了你的老婆……如果我跟她结婚,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叶赛宁开玩笑地对导演行了一个屈膝礼:“发发慈悲,娶了她吧……我将终生感激你。”
不过,当季娜伊达·赖赫彻底离开他时,他还是骂了人:“插足我的家庭,假装保护神……把我老婆勾搭走……⋯⋯”
三个孩子,邓肯当年正好失去了这么多的孩子:两个淹死了,一个出生几分钟便夭折了。要是叶赛宁能给她机会,哪怕是偶尔给他的孩子们买点礼物就好了!也许,那样他们就有可能不破坏自己的关系,而我们现在谈论的也将不是悲剧的爱情,而是幸福的爱情。有三个来自不同母亲的孩子,过些年还会出现第四个[14]!还会有那么一天,命运将尤拉、塔尼亚和科斯佳联系在一起,并使他们成为朋友。事情是这样的:
对面,林荫路的另一面,有一座特别像纪念碑的房子—格里鲍耶陀夫[15]曾经住在那里。究竟有哪些他的同代人在我们的房间里走过—(19世纪)20年代的时候,这样的问题不知为何从未出现过。
塔季扬娜·叶赛宁娜讲到。
诺文斯基大道是个繁华的地方,不远处有热闹的斯摩棱斯克市场,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跳蚤市场,戴着帽子和面纱的年迈女士在那里出卖自己的扇子、首饰盒和小花瓶。有茨冈人牵着熊在大道上走来走去,他们是流浪艺人。外来的农民吓得直皱眉头,踏着树皮鞋、穿着家织的厚呢外衣、肩上背着包裹,穿过有轨电车道四散逃避。
在林荫路上,我们突然十分意外地认识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尤里·叶赛宁。他比我大四岁。好像他也被领到林荫道上来玩,而且,显然是因为没找到别的同伴,他开始用雪橇拉着我们玩。他的母亲,安娜·罗曼诺夫娜·伊兹里亚德诺娃在长凳上和我们的保姆聊了起来,问我们“是谁的孩子”,然后感叹一声,“是哥哥拉妹妹呢!”她马上表示要和我们的母亲认识一下。从那时起,尤里开始经常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也常到他那里去。
叶赛宁可能介绍邓肯跟孩子们认识吗?这甚至非常容易,无论如何,他带加利亚去见过他们,后来还带来了索菲亚·托尔斯塔娅:
父亲只有一次认真地管过我。
塔季扬娜·叶赛宁娜讲到。
那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加林娜·阿尔图罗夫娜·别尼斯拉夫斯卡娅一起来的。他听我朗读。然后,突然开始教我……语音。他检查我是否能听清楚一个词中的所有音,特别强调说,每两个辅音之间总是能听到一个短的元音。我争辩说,既然没有字母,就不可能有任何音。
邓肯总是给叶赛宁钱养活他的母亲[16]和妹妹。她还很年轻,招收了40名女学生,一个不留地把她们都收为养女,为她们开办舞蹈学校。有一次,已经是叶赛宁和邓肯从国外回来之后了,整个莫斯科城里传播着一个奇怪的流言,说诗人(叶赛宁)决定把塔尼亚和科斯佳偷走,与自己的新妻子一起抚养他们。
有一天,叶赛宁想把我们“偷走”的流言传到了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耳朵里。
塔季扬娜·叶赛宁娜在回忆录中写到。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她都以名字和父称称呼自己的母亲。
要么两个一起偷走,要么偷走一个。我看见过父亲和奥尔加·格奥尔吉耶夫娜(Ольга Георгиевна)开玩笑,因此,完全可以想象,父亲肯定是捉弄某个人,跟人家讲他要把我们偷走。也许,他没想到这话会传到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耳朵里。也许,想到了⋯⋯
后来,有一天,当我跑进母亲的卧室时,我看见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画面。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正坐在地板上数钱。她面前的钱堆成了一座小山:都是像银行里那样用纸包着的硬币,像一个个小柱子。原来,那次剧院发工资用的都是有轨电车上的硬币。
“你和科斯佳用这些钱去克里米亚。”她激动地小声说。
我当然很久以后才得知,她小声说话是为了保密。而我们真的被紧急送往克里米亚去了,同行的还有奥尔加·格奥尔吉耶夫娜和阿姨—为了不让叶赛宁找到我们。家里有很多女人,散播恐怖情绪的人有的是。那个年代,有很多人离婚,母亲对孩子的抚养权是个新鲜事物,父亲“偷走”孩子的事件总是被人们传来传去。
[1] 安娜·罗曼诺夫娜·伊兹里亚德诺娃(Анна Романовна Изряднова,1891—1946),俄国诗人谢尔盖·叶赛宁的第一任同居妻子。
[2] 尤里·谢尔盖耶维奇·叶赛宁(Ю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 Есенин,1915—1937),母亲为安娜·罗曼诺夫娜·伊兹里亚德诺娃,毕业于假期技校,就职于安·图波列夫(А. Теполев)设计室,性格像父亲,因为反对现有秩序的大胆言词而被捕,其时他只是个22岁的小伙子,1937年被枪毙。
[3] 献给安娜·伊兹里亚德诺娃的诗。
[4] 复活节期间在市场上出售的带翅膀的玩具天使,比喻人时指面色绯红的美男子。—译者注
[5]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勃洛克(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лок,1880—1921),俄国诗人、20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作家、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6] 尤尔卡(Юрка),叶赛宁儿子尤里的小名。—译者注
[7] 献给安娜·伊兹里亚德诺娃的诗。
[8]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赖赫(Николай Андреевич Райх,1862—1942),出生时取名奥古斯都(Август),西列基亚人,当过火车司机。
[9] 康斯坦丁·谢尔盖耶维奇·叶赛宁(Костантин Сергеевич Есенин,1920—1986),苏联体育记者和统计学家、足球专家。主要职业为建筑工程师。
[10] 谢尔古恩 (Сергун),谢尔盖的昵称。—译者注
[11] 马里延戈夫的小说《没有谎言的长篇小说》中叶赛宁的话。
[12] 科斯佳(Костя),康斯坦丁的小名。—译者注
[13] 弗谢沃洛德·埃米尔耶维奇·梅耶霍德(1874—1940),俄国现代戏剧鼻祖。—译者注
[14] 即亚历山大(阿利克)·谢尔盖耶维奇·叶赛宁—沃尔平(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Есенин—Вольпин,1924— ),数学家、哲学家、诗人、苏联持不同政见者和维权运动的领导者之一,1965年12月5日莫斯科“舆论游行”的组织者,1970—1972苏联人权委员会鉴定专家、苏联政治犯(在监狱、流放和精神病院共度过6年时间)。
[15]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陀夫(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Грибое́дов,1795—1829),俄国剧作家。
[16] 叶赛宁的母亲是塔季扬娜·费多洛夫娜·季托娃(Татьяна Федоровна Титова,1875—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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