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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司马同像只落魄的狗,坐在屋里的小竹椅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发呆,一直没有说话。

娘说:“同,咱干啥非要当那个村长?当村长有啥好?文化大革命在老戏台上斗大队长王净横,脖子上挂着小黑板,天下大雪,马细往脖子里给他灌冷水,铁叉用巴掌搧他脸,王臭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摔得鼻青脸肿,差一点从老戏台上栽下来,这你都亲眼看见的,忘了?”

司马同说:“没忘。”

娘说:“要再闹文化大革命,你就不怕村里人斗你?”

司马同说:“斗王净横是因为他偷队里粮食,睡马细妈、铁叉媳妇和王臭粥他姐,我又没干这些,斗我啥?”

娘说:“你为啥就非要去当这个村长?”

司马同扬起头说:“您没去新乡刘庄村看看,人家史来贺当村长,家家都住上了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村子建的像天堂。看看咱村,只有老村长和狗头家盖了楼,村里还是大炼钢铁时修的炉灰渣路,啥时候能过上好时光?”

娘说:“狗头不是说要修十字大道吗?”

司马同说:“狗头的话您也敢信?他当了村长,村里的集体财产会被日弄光。”

娘说:“日弄光了是村里集体的,与你何干?你是何苦哩?”

司马同不再说话,他想到了柿花。

柿花在湨梁村是天仙一样的人物。生产队时,司马同还是个中学生,就喜欢上小学的柿花。假期割麦子,麦垄很长,司马同割得飞快。柿花割着割着,迎头对着割来一个人接她,是司马同。砍玉米杆,柿花砍着砍着,突然前门玉米杆倒了一溜,一看又是司马同。柿花去挑水,司马同家里水缸满着也挑水桶跑到水井边,帮着柿花绞辘轳。柿花对司马同所做的一切总是宛然一笑,含情脉脉,从不说话,像王家祖坟那一片野桃花,随风摇曳一声不响。司马同当兵回来,柿花已20多岁,越发长得漂亮。不胖不瘦的杨柳身材,马蜂腰,细窄细窄的,两手一卡就能箍着。两个乳房高耸,像安了大枣的发面蒸馍。两瓣肥硕的屁股走起路来像两砣凉粉,一上一下地抖动着。脸蛋和脖子白皙,像刚刚出锅的70面蒸的蒸馍。柿花含苞待放,粉嫩娇艳,妩媚动人。司马同心中那股火越燃越烈,烧得他浑身燥热神魂颠倒夜不能寐。要选村长了,他想到柿花家在村里也是个大家族,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堂我哥堂弟堂姐堂妹好几十口,他们都有投票选举村长的权力。司马同给柿花写了一封信,专门跑到县城投进了信箱

信寄走的第三天中午,街上突然传来母老虎在嚼:“小同小同,我日死恁娘!你尿泡尿照照,就你长那鳖型样?就恁家那三间破瓦房?连字都不会写,把亲写成新,把爱写成受。新?新恁娘那腿!受?受恁娘那ⅹ!以后再敢给俺柿花写信,把你的爪给剁了。”

母老虎是柿花娘的外号。柿花爹年轻时在县里当过小文职干部,在柿花娘眼里她男人是个比县长省长还大的官,在村里飞扬跋扈为所欲为遇事混不讲理。不料柿花爹一场大病病退回家,天天一锅一锅的熬中药吃,人称老病号。柿花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半残废。柿花娘依然日日在村里“闯门势”,遇事有理没理先蹦起来嚼人,她口齿伶俐声厉如刀,嚼得人心惊肉跳鸡飞狗跑。街坊四邻和她有了矛盾,谁要是敢和她论理,说得她理屈词穷,或者是揭了她的短处,她会疯了一样向你扑去,然后自己一头栽倒地上,喊:“ⅹⅹ打人了,快救人了。”人们围观过来,她哼啊嗨啊在地上打滚,嘴里说“ⅹⅹ把我心口打疼了,我的娘啊疼死我了,快救救我吧”,装死狗耍赖皮,甚至跑到公社卫生院住几天不出来,让对方出医疗费生活费误工费。这女人臭本事大,在湨梁村简直就是个女臭光根,没人敢惹。

母老虎手里拿着司马同写的信,沿着湨梁村的那条主街一蹦一跳的嚼,身后跟着她家的那条狗。一群刨食的鸡嘎嘎嘎的叫着跑了,村里不少人端着饭碗在街上看她。

张小孬笑着迎了过去,说:“婶,小同咋说也是高中毕业,还能把亲爱写错?”

母老虎把信递过来说:“不信你看看,还能假?”

张小孬接过信看了一眼,笑了,说:“婶,那两个字小同没写错。”

母老虎一把夺过信:“没写错?俺上三年级的孙子给我念的,他能认错?”

街上的人们笑了起来。

司马同和娘正在家里吃午饭,听见嚼声,娘把吃剩下的半碗面条放在桌上,对司马同说:“看看你给柿花写的信,都写些狗比掰啥?八辈先人的脸都让你丢净了。”

司马同说:“恋爱自由,我没有错。”

娘说:“娘眼明,这些年察看过柿花,那是个选高枝站的人。她妈托了很多人,一心想找个城里的干部或有钱人家。咱家靠种地,没车没楼房,柿花能和你恋?”

司马同把眼睛闭着,他不愿再看着娘。

娘的声调低沉凄婉:“小同,人活脸面树活皮,你把脸面弄坏了,让娘咋出门?”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动物世界。南非马赛马拉草原上,一只雄狮带着一群母狮在草原上游荡。远处一只雄狮走来,步伐自信缓慢坚定,走到狮群不远处站下。突然,它大吼一声,扑向那只雄狮。两只雄狮拼命撕打。外来的雄狮胜利了,原先统领狮群的雄狮被咬得遍体鳞伤,伤口流着血。胜利的雄狮摇晃几下脑袋,抖抖鬃毛,两眼半眯缝着,露出骄傲的目光。母狮们向它簇拥过去,偎依在它的身后,众星捧月般的站着。那只被打败的雄狮目光悲哀,一声不响,停了片刻,孤零零地向远处走了。

司马同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他对娘说:“想出去打工。”

爹已经死去了好几年,他担心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孤独。没料到娘长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司马同收拾东西,盘算着夜里走,悄无声息的走开。动身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天上星光闪烁,地上黑黢黢的,全村人大都还在沉睡。司马同提着行李悄悄走出屋门,隔壁的半截土墙上探出一个头来,低声喊:“同哥。”

张小孬在向他招手。司马同走了过去。

张小孬隔墙塞给他一个纸包,说:“同哥拿着,出去有用。”

司马同捏着那纸包,打开看是一沓钱,问:“你哪弄这么多钱?”

张小孬说:“选村长前一天夜里,狗头他妈送的,全村人不论大小,一人1000块。俺家是夜隔晚上狗头妈补送的。”

司马同问:“真的?”

张小孬点点头,说:“同哥,你太傻了,光知道往桌上摆钱。钱再多,摆在桌上,大家也只能看看,谁的都不是,有啥鸡巴用?”

司马同沉默着。

张小孬又说:“还有柿花的事。你光知道写信,写信顶球用?狗头不写信,早把柿花干了。”

司马同说:“瞎扯。”

张小孬说:“我亲眼看见的。”

司马同说:“骗我?”

张小孬说:“骗你我是孙子。去年秋天,我夜里去老戏台后面小树蓬里撒尿,从老戏台后墙根那个破洞里钻来两个人,我赶紧趴在地上,看见是狗头和柿花,狗头拉着柿花的手,分手时狗头在柿花脸上还啃了一口。”

司马同猛然想到,柿花家三年间盖了两座混砖墙新瓦房,临街的土墙换成了红砖墙,盖起了瓦门楼。凭她那半病的爹和残疾的哥,哪有这么多钱?村里曾有人私下说,都是王狗头帮的忙。现在想来没风树不揺晃。再说写给柿花的信,母老虎咋会拿着嚼我?

司马同的心像刀扎一样难受。他抬起头看天,满天的星星忽闪着,忽闪得他有些头晕恶心。黑洞洞的地仿佛也在摇晃,他觉得脚下空虚浑身发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下。

夜幕里,司马同打开院子的后门,幽灵一样离开了湨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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