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第二章

长沙修业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一见二十六岁的历史教员出现在门口,就刷刷地起立,齐喊:“先生好!”

喊毕,齐崭崭坐下,一阵风。

毛泽东把粉笔盒往讲桌上一放,看着大家,忽然高声说:“同学们,起立!”

孩子们迟迟疑疑起立。动作迟缓者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又起立,刚才不是喊过“先生好”了吗?

“诸位同学,今天先生讲的课,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华。洋鬼子之所以一再打中国,就是欺侮我们中国人站不起来,腰杆不直。今天先生来讲这段历史,听课者还能坐得住吗?所以这堂课,先生愿意看见你们站着,你们愿意站着吗?”

“愿意!”满教室轰轰响。

有个男孩子雄赳赳说:“先生,我能站在凳子上吗?”

“凳子,是给屁股坐的,但是这堂课,凳子可以给鞋底子踩!”

大约有一半的男孩子呼啦啦站上了凳子,这么一站,中国的男人便伟岸了许多。

毛泽东说:“个头是高了,可是还有不少腰杆子没挺直!”

话音未落,腰杆子全都挺直了。

毛泽东环视教室,说:“像中国人了!”

他于是夹起半截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个字,刚写毕,便听得远处传来七八声枪响,不知道是在处决还是在吓唬。长沙城一年四季老闻枪声,也是见怪不怪了。“堂堂乎张,尧舜禹汤; 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张敬尧兄弟总是喜欢把自己治理的三湘之地放在准星前头,他们开枪就像啪啪啪扇男人耳光或者啪啪啪打女人屁股,日日夜夜随意得很,而这种暴政,又何异于黑板上的那八个字?

毛泽东转过身,面对一屋子耸得像宝塔一样的孩子们,心里寻思:今天晚上新民学会开会的时候,要自觉地把巴黎的火药味同长沙的火药味融在一起研究。

他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同学们,先生今天不讲八国联军了,讲什么呢? 讲讲巴黎和会。这两桩事情,其实就是同一件事情,都是强盗之举。所以, 同学们,你们不要坐下,你们依旧给我站着。淌鼻涕的,擤干了;有眼屎的, 擦净了。你们都盯着先生看!若见先生讲得愤怒了,你们也可以跟先生一样, 用脚跺凳子、跺砖地,因为你们今天长得跟先生一样高了,你们的跺脚会很有力。先生告诉你们,地球是圆的,长沙一跺脚,巴黎的街道也会颤抖起来!”

陈独秀后脖子上第四道紫红色的痧痕,是李大钊刮出来的。碎瓷碗片在李大钊手中柔润如玉,这使高君曼折服。陈独秀趴在床上,一缕阳光在他汗涔涔的黑背脊上涂了一层油膜。他说:“痛,痛。”

李大钊说:“那是寒气出肤之痛,忍着。”

陈独秀说:“蔡先生后来怎么讲的?守常,说下去。”

他是指蔡元培校长几个钟头前在西斋饭厅的一席话。李大钊匆匆赶到箭杆胡同,就是来告诉陈独秀这番慷慨之言的。他知道陈独秀这些日子相当关注蔡校长的想法。一校之长在国家紧急之时的动静往往能成为火星子,点燃某一根导火索。

“我一点不怪蔡先生。”陈独秀喘着气说,“汤尔和这个人,先是荐我上任,现在又轰我下台,蔡先生也是迫于无奈罢了。”

陈独秀被免文科学长已有二十几天了。对于此事,他真的一点不怪蔡校长。顽固派对《新青年》围剿日甚,做校长的身处夹缝,采进两步退一步之策,当属情理之中。

“你轻一点。”陈独秀的声音闷在肥厚的枕头里,“守常,说下去。”

高君曼先是挤挤眼,后来又直接拉李大钊到门外,小声说:“李先生,我已经知道怎么刮了,您是不是先走一步?可不是我下逐客令,仲甫的急脾性, 您是有数的。”

陈独秀在屋里听见个大概,急得拍床:“君曼你啰唆什么,快让李先生进来!”

李大钊对高君曼说:“君曼嫂子,你信不信,我给仲甫说两三句话,抵得上两三百道手上功夫哩!”

这是公元1919年5月2日黄昏,汗淋淋的陈独秀趴在自家的蓝花儿枕头上,瞪大牛眼,听着蔡元培校长的悲愤之言。

这些语言在经过转述之后,依然滚烫如泪,能炙痛人心。

蔡元培校长当时是说给参加《国民》杂志社例行社务会议的十余名各校学生听的。他说话的时候十根手指都在颤抖,以至于不能不握紧两只拳头。

“同学们,”他路过饭厅的时候,突然就冲进来,面对这十余名各校学生, 神色悲怆。“失败了!我们失败了!晴天霹雳啊,我昨日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啊!政府已经接到中国代表团来电,关于索还胶州租借的对日外交,失败了, 彻底失败了!”

学生们一齐站了起来。

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这位北大校长语音哽咽:“同学们!政府的外交部长陆征祥,快顶不住了!他在血盆大口的威胁之下,已经想把我们的山东献出去了!他已经电请政府同意在和约上签字了!同学们,同学们,你们都应该知道,胶州亡了,就是山东亡了!山东亡了,国家就不成其为国家了!此时此刻,一个大学校长说这些话,心里悲愤啊!”

蔡元培说到这里,一个踉跄,穿灰长衫的学生许德珩赶紧一把搀住他。蔡元培站正了,又说:“昨日,我同外交委员会的汪委员长几个人,一齐给陆征祥外长打了一个十一字的电报!”

许德珩马上说:“同学们,电报稿在这里,我念一下。蔡校长的电报确是十一个字:公果敢签者,请公不必生还!听清楚了:不必生还!如果他陆征祥敢卖山东,他什么时候敢回来就什么时候打死他!”

“不必生还!”学生们挥拳击桌,“打死他!”

蔡元培说:“同学们呀,同学们!你们能想象得出,我们的政府会这般的软弱、这般的无能吗?他们一片又一片地向列强割我们国家的地,用割地的钱购来一批又一批的枪炮,再用枪炮镇压一省又一省的民众!你们是知道的,他们的枪口是对着百姓的,他们没有一杆枪口敢对着西方列强,敢对着小日本!同学们,你们都是国家的精英,民族的精英!政府不敢说的话,如今只有靠你们来说了!我作为校长,本来是千不该万不该呼吁你们离开书桌、走出教室的,但在国难当头之时,我只能痛心地请求你们大家放下书本, 共图救亡大计了!你们可以写文章,可以打电报,可以向民众呼唤,唤起全国舆论,以阻止政府签约!同学们,山东在你们手里,中国在你们手里,你们要起来啊!”

好几个学生突然号啕失声,其中一个捶胸顿足,几乎要以头撞墙。

“我愿意以血唤起民众!”一个二十岁还不到的学生两眼通红,突然像兔子一样蹦起来。他的名字叫刘仁静。“我愿意自焚!我愿意死在总统府大门口!”

蔡元培说:“同学们,我呼吁你们行动起来,不是要你们做出过于激烈的行为!你们千万不要同刺刀对抗!热血是你们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你们一定不要白白洒掉!只有保护好了自己,你们才有力量呼喊正义与良知……你怎么了?”

蔡元培突然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学生在咬自己的手指头,咬狠了,鲜血满手。

那青年哭着,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淋淋漓漓两个字:“血拼!”

蔡元培后来知道那个叫夏秀峰的学生还不是北大的,是高工的。他当时只感觉到,一直留在他自己眼眶里的那粒不曾流下来的泪珠儿,不经意之间, 已经变成一粒非常耀眼的火星儿了。中国现代史后来证明,1919年5月初的蔡元培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在成为北大的一粒火星之后,北大就成为了中国的一粒火星。

蔡元培说的这些话以及这些话所引起的火爆场面,李大钊转述得绘声绘色。李大钊还不时摘下眼镜,擦拭一下镜片上的泪水。陈独秀听着,鼻孔也发酸,但是他没有掉泪。陈独秀从不轻易掉泪,他甚至忘记了上一次掉泪是在哪一年。他只有愤怒。

李大钊走后,陈独秀的牙关一直紧咬着。

这些学生!这个政府!这个国家!

这两天,他的妻子高君曼也很有点火气。

现在,她两手叉腰,又冲院子嚷嚷:“干吗呀?再怎么着,也得凑个时辰呀!”

进北京两年一个月,高君曼说话也溜了,半腔京片子。

喜子和黑子跪在炕上,凑着玻璃窗看院子。院子里昏昏花花一片,挤着人,看上去都是长衫和眼镜。

干燥的5 月2 日之夜,星星眨眼,所有眼镜后面的眼球也如眨眼之星。这个夜晚是非常时刻,空气中有导火索燃烧的吱吱之声。在这样的时刻,学生们不能不黑压压地麇集于北池子箭杆胡同九号。中国思想界巨人的声音, 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

就在几个钟头之前,《国民》杂志社的社务会议作出一项决定,决定立即通告北京大学全体同学,于次日晚上7 时在北大三院礼堂举行学生大会, 并邀高师、工专、农专、法专等校代表一起参加,讨论应急行动步骤。

但是高君曼像个门神。

从门隙中透出的灯光打在高君曼挺拔的鼻梁上,她的眼珠子像白天一样闪着黑色的光。

“我知道,全知道,”高君曼尽量压着声音说,“我知道青岛要亡了,我知道山东要亡了,可我更加知道这会儿陈先生病重,这会儿他烫得像块炭。同学们,他要这么劳累下去,他也得亡!”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