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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他没有注意到承宣官现在出现于宴厅门口,甚至神色有点慌张。那承宣官耳语站在门口的一位侍卫官说:“队伍三千,已经到了天安门!”

侍卫官说:“知道了。”

承宣官问:“是不是要马上禀报总统?”

侍卫官摇头:“不必,再等一等,大总统正在祝酒。”

徐世昌大总统已经是第三次祝酒了。他甚至诚诚恳恳地站了起来,眼望众人,说:“望诸位务以国家为重,勿听流言,照常供职,共济艰难!来来, 举杯!”

他还是没有注意到承宣官又来向侍卫官耳语:“学生要去东交民巷滋事!教育部次长在天安门当场劝阻,学生扬言:我们今天的行动,教育部管不了!”

侍卫官小声说:“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是去了吗?警察总监吴炳湘不是也去了吗?这个情况大总统都知道了,不能再继续禀报,不然这一桌酒宴怎么还能维持下去?”

承宣官说:“李统领、吴总监当然也阻止了,可是学生人多,一喊‘打倒卖国贼’,就疯了一样,根本堵不住!”

侍卫官也知道事情严重了,若是学生一到东交民巷,事情就不可收拾了。于是他赶紧侧过身,让承宣官进入宴厅径直走向徐大总统。

一听到承宣官凑着耳朵的密报,徐世昌大总统的脸立即就僵硬了,他的花白胡子抖了起来。

终于,他重重放下酒杯,对总理钱能训说:“打电话给吴总监,令其妥速解散学生,不许去东交民巷!”

一听这话,所有赴宴者的脸都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曹汝霖赶紧帮腔说:“总统说得对,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不可一日容此学风!”

钱能训斜眼盯着曹汝霖,说:“学生群情激愤,难以控制。若是东交民巷去不了,会不会殃及其他?恐宜早作预谋。”

曹汝霖心头一惊,又一慌,心里想:这个钱能训,不仅能训,且能猜, 把我这两日的担心都给点破了。

徐世昌想了一想,说:“教育部无能,北大校长无能,都放学生上街了, 矛头对着了章公使、曹总长、陆局长,这是不公平的。但为安全计,席后请章公使、曹总长、陆局长暂勿回家,留在公府憩息。”

一听大总统发了这话,章宗祥与陆宗舆赶紧点头。他们都明白,这两天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骂为“卖国贼”,年轻人一愤怒,是会危及性命的,现在不回家应是上策。

但是曹汝霖想回家。他想,即便自己安全了,若是学生闹得自己家里人不安全,也不是个办法。只有现在赶紧回家,门窗紧闭,龟缩起来,或许能挺过这一劫。于是他赶紧站起来,说大总统慢用诸位慢用,我还是先回家吧。

曹汝霖回家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这一连串的慌忙动作,就像一只准备扑火的飞蛾。

从“火烧赵家楼”现场仓皇奔逃的瞿秋白,一路气喘吁吁。他捂着胸口, 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喉咙口跳。

在胡同拐弯处,他差点没撞在杨昌济和杨开慧父女身上。

人没有撞上,眼镜却由于脚步的骤止而掉落在地。瞿秋白慌忙捡起眼镜, 对姑娘说:“对不起,警察追我,能不能让我也搀扶一下令尊大人?”

还没等杨开慧表态,病体虚弱的杨昌济便一把挽上了瞿秋白。他发现这位学生的手心都是汗,且很冷。教授关注着时局,这位学生为何气喘吁吁, 他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两个警察脚步踏踏地拐过胡同,见着老人就嚷嚷着问那个纵火的学生往哪边逃了。他们问得如此心浮气躁,以至没发现那个毕恭毕敬搀扶着老人并且竭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年轻人,就是他们的猎物。

杨教授嗅嗅鼻子,空气中确实有股淡淡的烟味。不远处就是赵家楼胡同, 看来有些年轻人确实在那里放了一把火。

杨开慧举手,朝后一指,两个警察就跑了,像两只腿脚细长的猎狗。

瞿秋白松开手,脸上的白色少了一些,说:“谢谢了,老伯。”

杨教授问:“你烧了曹汝霖房子?”

瞿秋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火其实不是他放的。他随北大学生的人流冲进曹宅之后,一起打了玻璃门窗,砸了花瓶、衣镜。大家愤怒异常,他也愤怒异常。三千北大学生和各校学生先是天安门受阻,然后又是东交民巷受阻, 呼吁救国却受国家打压,其悲愤之情可想而知。愤急之下,才有去卖国贼家惩罚卖国贼之举。瞿秋白打砸一阵,汗流浃背,后来看见一个冲到四合院北房的学生取出了洋铁扁壶,低喊一声“放火”,便从中倾倒出了煤油。煤油是倾倒在一块褐黄色的地毯上的,那块地毯被拉起来,架上了方桌。他后来知道那个放火者叫匡互生,好像是北京高等师范的。火焰蹿起来之后,雀跃不已的瞿秋白举着一块带火的木板,又在两三处引了一下,让火焰更大一些。等到李长泰和吴炳湘带着大批警察扑到曹宅的时候,东院的一排西式房屋都已烧得差不多了。那个时候,但见烈焰冲天,学生四逃,挤在胡同口的观看者大声吼喊,挤得密密麻麻。

曹汝霖被人从藏匿的卧房箱子间扶出来,铁青着脸接受警察总监吴炳湘的道歉这一场面,瞿秋白是不曾见到的。他当时早已逃出好远,已经穿过几条马路了。

瞿秋白觉得自己打从求学之后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现在喘气已经平和,于是他说:“老伯,不是我放的火。”他鞠一躬, 转身要走。

“你是北大的?”杨教授追问一句。

“不是,”瞿秋白边跑边说,“我是俄专的。”

杨开慧在陪着父亲踽踽走入胡同口一间标有“张公医寓”的四合院之后, 还一直注意着升起在半空的那团黑烟。她趴着身子,凑着西院的木窗,盯视着乱纷纷的街道。

“爸爸,”杨开慧说,“抓了好多学生呢!”

学生被推得跌跌撞撞,他们的青布长衫或者黑布长衫的后面都像风帆一样鼓了起来,那是由于警察的撕揪。警察此时的手掌,皆如鹰爪。

“爸爸,”杨开慧再一次说,“好几十个学生被抓呢。”

杨开慧说的是对的。事后据报载,在火烧赵家楼一案中被捕学生三十二名,其中北大二十名,许德珩亦在其中。另有高师八名,工业学校两名,中国大学一名,汇文大学一名。

杨昌济坐于老中医桌前,盯视着眼前的一炷清香,始终不言语,脸色沉闷。

老中医愕然抬脸:“杨老先生今日脉相有异,过浮过急。”

杨开慧说:“大夫,警察抓人,我爸爸一路生气,心没法静下来,今日不搭脉只抓药行不行?”

大夫取过羊毫,开始开方子。

杨开慧走近父亲,小声说:“我担心润之。”

杨教授也担心着毛润之。毛润之是他在湖南时最喜欢的学生,九个月前来北京就曾在自己家里暂且栖身,后来去了北大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当了助理管理员,登记借阅者名单,月薪八个大洋。这份工作也是他杨教授出面,直接向图书馆主任李大钊谋得的。

女儿说:“润之生性激烈,若在北京,这把火里,决计少不了他。”

杨教授心想,润之在长沙,长沙的闹腾气势也不见得会比京城弱。这个学生的血气,他是有数的。

“爸爸,”杨开慧说,“长沙城里,没什么好烧的吧?”

杨昌济知道女儿担心着毛泽东,但是他还是想说实话,他于是说:“整个中国,可烧之物实在太多了,何况长沙!”

女儿一听,果然沉默了。

门砰地推开,几个油头汗脑的警察探进头来。

还没等惊愕的老中医开口,杨昌济忽然以杖击地,怒不可遏:“滚出去! 医家私宅,岂是你们可以随便闯进来的?!”

一怒之下,忽然便有痰上涌,咳嗽激烈,犹如枪管。

这一阵大咳,警察倒是被吓走了,却急得杨开慧一直捶背不止。父亲的病,这一年,越见重了。

京城5月,天越来越见闷热。

陈独秀伤风过后,每日都起得很早。他蹲在院子里,一边刷牙一边对妻子说:“看见没有,不是我热伤风了,是北京城热伤风了。北京这场病生得好啊!”

陈独秀几乎每天都在箭杆胡同家中或是在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会见学生。《每周评论》的发行所就在米市胡同。这些天,许多学生都像朝圣一样地来聆听陈独秀。

时局发展迅猛异常。

5日,北京各大专院校学生代表开会议决,即日起一起罢课。6日,北京中等以上学校成立学联。9日,愤慨与痛心的蔡元培自辞北大校长,径直出京南下。11日,北京各校教职员联合会成立,对镇压学生大为不满的教育总长傅增湘也于这一天步蔡元培之后尘,毅然离职出走。19日,北京两万一千余名学生实现了总罢课,同时,各校的讲演团在京城、京郊、列车上乃至全国各地,开始了大规模的宣传,控诉政府的卖国以及军警的残暴。

陈独秀一边用热水洗脸一边对妻子说:“现在还是强盗世界,是公理不敌强权的时代,对外,我们要实行民族自卫主义,哪怕引起无人道的战争,也在所不惜。”

妻子说:“别提战争,我怕。黑子喜子也怕。”

陈独秀坚持说:“我在《每周评论》第二十一期上已经作了这般呼吁。还有,君曼,对内,我们一定要实行平民征服政府!政府腐败无能,非用民意强按牛头喝水不可!”

妻子叹着说:“你们这些教授哪,又拿政府薪水,又要征服政府,你们哪!”

晚上,陈独秀从米市胡同回到家,进门就说:“君曼,早上一句话叫你说对了。我既看透了人家,又不得不拿人家薪水养家,中国的教授哪,苦水亦在于此啊!”

陈独秀后来又想着妻子这句简单的叹息,两个时辰都没有睡着。

在长沙的毛泽东却睡得很死。

5月22日深夜时分,毛泽东寝房窗上,连响三遍鸡啄之声,毛泽东都没有听见。这些天他累,眼皮也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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