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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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秀感觉自己像一只皮球辗转于20楼的十一间办公室之间,无力,但却没漏气,一天天口干舌燥地回来,心中的不屈、倔强在加倍积聚。
这一个星期,苏秀敲遍了20 楼所有领导办公室的门,找遍了每一个头儿,对他们诉说她的委屈。
领导们有的是应对找上门来的员工的经验,他们说话滴水不漏:第一,阅评组很重要;第二,阅评组需要苏秀你这样的新鲜血液;第三,新媒体部需要加班加点,所以现阶段让你去阅评组是对你和下一代的关爱;第四,这个世界缺了谁都照样在转,所以谁都得放松心态,主动去适应岗位变化;第五,编委会已作了决定,苏秀你作为资深员工,要服从大局,如果什么事都要来跟领导商榷,这个单位就无法协调起来……于是,苏秀感觉自己像一只皮球辗转于20 楼的十一间办公室之间,无力,但却没漏气,一天天口干舌燥地回来,心中的不屈、倔强在加倍积聚。她想,找领导原来是这样的呀,一旦找上了,也就不怕了;一旦找上了,也就无所谓在他们眼里是否胡搅蛮缠了;一旦找上了,就像每天去一趟菜市场一样稀松平常了。
所以,我就是要找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怀孕女人。
在这幢办公楼里,苏秀工作了二十年,从来没这么大胆地跟领导们交涉过,而现在她就像电影里的秋菊,执著地要讨个说法。她的办公桌被挪到了墙角里,但好歹还在那里。
苏秀想,不走,我不会走的,我又没提什么过分要求,我仅仅是想在这儿干活,这有什么错!我不走,哪怕你们觉得我拎不清。我就是要让你们觉得我拎不清。我不是要生宝宝了嘛,生宝宝的人就是拎不清的。
她抚着自己日益隆起来的肚子,心想,你们就不怕别人议论歧视孕妇吗?
苏秀每天带着一肚子的倔强回家。
老公何合劝她:“算了,别跟他们计较了,也没这么严重,你自己把事看成维护面子了,算了。”
苏秀说:“哎,正因为多数中国人都像你这么好说话,所以吃亏的都是老实人。”
苏秀说:“何合,如果你像尹雪燕老公那么会赚钱,如果你像我姐苏锦那么高薪,我立马就去阅评组。”
最近这一阵,苏秀总是对何合说“钱钱钱”,这让大学老师何合有些郁闷。他想,虽然我没什么钱,但学校里像我这样的,多得是,也没见人家不能过日子了,人家不也在生二胎吗?
近来,夫妻俩每天晚上在家里说这些事,结果连他们的女儿、小学生何小悠都知道妈妈在找领导了。
这让小女孩深深牵挂。
所以,现在每天苏秀下班回到家,何小悠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你又去找了吗?
但今天苏秀回到家,情况却有些不一样。
何合在厨房间里洗菜,何小悠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作业。
苏秀放下包,像往常一样,先去招呼女儿。她走进女儿房间,见小姑娘正坐在桌前。苏秀问:“小悠,奶奶回去了?今天作业多吗?”
小悠“嗯”了一声,苏秀听出来声音不对劲,凑近去一看,小姑娘脸上全是泪水。
“怎么了,”苏秀吓了一跳,说,“小悠?”
女儿招起头,看了她一眼,不响。
小悠怎么了?苏秀心里埋怨老公:这么个小孩躲在这里悄悄地哭,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苏秀俯下身去,用手擦女儿的脸,说:“宝贝,怎么了?”
小悠嘴里嘟哝着什么。苏秀原以为是接她回家的奶奶惹她不高兴了,但哪想到小姑娘说的却是:爸爸不让我学画画了。
哦,这个事呀。苏秀想起来了,昨天夫妻俩对这事有过商量。
目前,何小悠双休日在少年宫上数学、芭蕾、美术三个兴趣班,三门课已学了三年,下学期的学费这两天要交了,每门课1000 元。
昨天晚上,何合对苏秀说:“要不下学期画画课就不上了吧,小悠五年级后,功课也紧起来了,三个兴趣班对她有点儿多了,我感觉她没多少美术细胞,而数学比较重要,芭蕾对女孩练形体有用,我看画画就算了。”
苏秀一听,也对,到五年级后,双休日该补补英语、语文这些主课了,美术就算了,否则也太满了。
于是苏秀就说:“也好,那么这次你就交2000 块钱吧,美术就不参加了。”
这么说着,夫妻俩突然感慨起来:如果算上以后小悠课外补习“语数外”等主课的费用,这是好大的一笔呢。所以,停掉美术是对的。他俩再说下去时,发现不仅是停掉美术课的问题,如果再算上新宝宝以后的教育费用……呵,都是双份的,天哪,我们现在是该好好规划了。于是夫妻俩就盘算:要不芭蕾也算了,又当不了舞蹈家,并且小悠也不喜欢。小悠喜欢的是跆拳道,觉得那身衣服酷。而且,如果拿芭蕾跟画画比,小悠喜欢的是画画。夫妻犹豫着,最后苏秀决定,这芭蕾课还是上吧。因为这是苏秀自己小时候的梦。再者,女孩嘛,多点文艺气质是好的。
但哪想到,现在何小悠在为这事伤心。
苏秀心里怪老公笨嘴笨舌,跟小孩这么点沟通都做不好。
她就抱了抱女儿,说:“宝贝,停掉画画课,也是想给你减负,多点时间出去玩。再说,如果你真喜欢画画,我们可以在家里画呀。”
小女孩说:“不,我不要,我要上画画课。”
苏秀说:“下学期还要让你去补英语,这需要时间。”
小女孩说:“骗人,你们就是为了新宝宝,为了给他省钱。”
苏秀心里一麻,说:“谁说的?小悠,没这样的事。”
小女孩说:“爸爸说的,以后我们家有两个小孩了,要合理规划用钱了。”
小悠说得出这样的词,可见是老公说的。他怎么这么没头脑,这也跟小孩说?苏秀不知所措地看着小悠,小悠的眼神让她惶惑。她想伸手搂抱女儿,却被女儿挣开。
小姑娘尖声说:“我不要新宝宝,我要画画!”然后就大声地哭起来。此刻,她是多么委屈啊,这个新宝宝不仅赶走了她的猫,还将剥夺她的画画课。虽然她也没太喜欢画画,但如果这是因为新宝宝的缘故,那她就有了失落的感觉。
女儿“哇哇”大哭的任性样子,让苏秀烦躁起来。苏秀说:“小悠,妈妈哪会因为给新宝宝省钱,而不给你上课?如果你那么喜欢上课,妈妈就是去打工,也会满足你的好学。”
何小悠的任性铺天盖地,她说:“你们重男轻女!”
“哎哟,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苏秀哭笑不得,心想,还没生呢,谁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苏秀说:“小悠,你是妈妈的宝,妈妈最喜欢你了。”
小悠嘟哝道:“那是以前,以后不是了。”
苏秀没想到这么小的小孩也会吃醋,真是莫名其妙。这难道是天性、直觉吗?这么小的小孩都怕失宠了?
苏秀就走上前,搂住委屈的女儿,朝着外面的房间喊:“何合,你过来。”
其实,何合此刻正无比心烦。这一个下午,他耳畔全是别人胡搅蛮缠的声音,包括女儿何小悠。
回家前,他给学生做思想工作,因为一个女生站在教学楼三楼窗台上,说想跳楼了。
这女生在站到窗台上去之前,曾来过教务处,怯生生地问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说考试不及格可以来教务处改一下分数,就通过了。
教务处的人都听傻了,问她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说,听同学说的。
大家就告诉她,不行,不可以的。
于是,这女生就哭起来。
老师们安慰了她一会儿,告诉她还可以补修这门课的,以后再考一次吧,祝你通过。
那女生就离开了教务处。但半小时之后,有一群学生赶来报告:有人要跳楼了,说要见教务处的人。
于是何合等老师火速赶去。一看,果然是那个女生。她站在三楼窗台上,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说,如果不及格,就毕不了业,如果毕不了业,就找不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就无脸见爸妈了,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没意思了就没法过了,所以,现在要跳楼了。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何合他们又哄又劝,现场气氛如火在烧,都快疯掉了。何合劝得汗流满面,他都快找不到说辞了,并且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劝言,对于楼上的她来说,可能像棉花一样轻飘无力。何合想,这下面的一代,跟你压根儿不是一回事。人到中年后,比较无措的是,突然发现都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这些小辈沟通了。如今隔了几年就是一代人,各有各的世界,这思想工作该是谁做谁的啊。
何合心想,有些人其实本来是不适合读大学的,但现在他们也都来了,这让我们怎么办?
何合忙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女生劝下来,但身心疲惫。
哪想到下班回家刚告诉女儿停掉美术课的打算,这小孩就一通乱哭,怎么解释都不听。这么点小屁孩就会胡搅蛮缠了,说你们偏心,你们不喜欢我了,那干脆不要我好了。
现在,何合听见老婆苏秀在女儿房间里喊他。
他走过去,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烦恼人生细节。这些日子里,它们像灰尘一样飘浮在这屋檐下,像老婆日渐隆起的腹部一样,也在一天天酝酿积聚,形状增大。
他走进女儿的房间,苏秀搂着抽泣的女儿对他说:“我们小悠最喜欢画画了,这个美术课可不能停,我们得上。”
当然,在中年人生的舞台上,起舞的也不全是烦恼碎屑,有时,也会有一道阳光突然而至,照耀出些许欢颜。
在苏秀为新宝宝、工作转岗、女儿放学之路、婆媳关系、爸爸腿伤等诸多纠结之事愁眉不展之时,十岁女儿何小悠有一天突然给她带来了一道小小的阳光。
那天吃过晚饭,何小悠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做着做着,她突然喊妈妈了。
苏秀走过去,女儿指着窗外对面的楼房,说:“妈妈,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8 号楼的吴雨濛今天来我们班做‘知心姐姐’了,她是大队委员,她来给我们讲故事。”
苏秀知道这个六年级女生。有次在楼下小超市,苏秀、何小悠为学校第二天的春游买零食时,遇到过这女生和她妈妈。当时两个女孩穿着同款式的校服,就知道是同一个学校的。两个妈妈随口聊了几句,就算认识了。因为同住一个小区,认识后,进进出出打照面时,两位妈妈也会交流几句对学校的看法,比如伙食啦、升学率啦;而两位女生,星期天在小区花园里遇到时,也会相互说话。猫咪妮妮生了宝宝后,吴雨濛还来何家看过。
苏秀说:“知心姐姐?这好啊,多跟姐姐学学。”
何小悠想说的不是这个,她说:“吴雨濛每天放学都是自己回来的,今天放学的时候,她问我跟不跟她一起走。妈妈,我想明天跟她一起回来,我不想奶奶来接我了。”
“啊?”苏秀眼睛一亮,感觉心脏怦怦在跳。
好聪明的宝贝,居然有这个办法。
苏秀问:“吴雨濛肯带着你回来吗?”
何小悠看自己这要求有戏,赶紧说:“可以的,她今天说过的。妈妈,她跟我一个小区,我们一起走回来刚刚好。妈妈,那就不要奶奶来接了,吴雨濛四年级开始就是自己走回来的。”
苏秀捧起女儿的脸,说:“让妈妈想想,如果你跟她一起回家,那么路上你一定要跟牢,紧紧跟住。”
何小悠头点得像鸡啄米,小小的脸上有开心的笑。
苏秀看着对面7 楼的灯光,心里有一片轻快的暖流在泛动。
她对女儿说:“小悠,我们现在去一下吴雨濛姐姐的家,跟她再说一下。”
第二天,苏秀心神不定了一整个下午,她想象着女儿正在放学,女儿正跟在吴雨濛的后面,两个小女生走在傍晚时分的街边……她对着电脑里的三维地图,让自己在那条虚拟的放学路上陪着她们走了N 遍。
直到下班,直到回到自家门口,直到将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见女儿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从里面传了来,像小鸟一样——是她在跟她爸说话呢,哦,她已经到了——苏秀的心才放下来。
苏秀在心里轻唤:宝贝,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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