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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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与她之间的那片虚空里,有依恋、相惜、共鸣等情愫在执拗地想填充进来,令之饱满。
在晚上九点钟的伊兰咖啡馆,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湖水、一牙弯月和湖畔的柳影。咖啡馆尽头的钢琴前,一个钢琴手在弹奏《交换舞伴》,流畅的旋律,在咖啡芳香中回旋。
侧耳聆听的是苏锦,这是一首她大学时代喜欢的英文歌。她脑海中闪过了几句歌词。
她对坐在对面的同事田朴说:“她弹得不错,用钢琴弹这歌曲还蛮有味道的。”
田朴咬着腮帮笑,说:“我不懂这个,没音乐细胞。”
田朴刚才沿湖跑了一圈,运动后的好气色,被咖啡馆幽黄的灯光映照,似有熠熠光彩在他周边旋转。
这些日子里,在他夜跑的晚上,苏锦有时会来这儿与他碰面。
“哎,在夜跑吗?”她往往这样微信他。
他回:“在啊,去伊兰,聊聊?”
于是,她就开车过来。而他跑过绿湾时,就走进伊兰咖啡馆,一眼就看见她坐在窗边。
这将通往哪一个终端?
他们心里没这么定性,也还没这样前瞻,但都享受这样的聊天,享受对方就在眼前的感觉。
其实,上班时相邻而坐,一整个白天彼此都晃悠在眼前,但好像还是不够,在他与她之间的那片虚空里,有依恋、相惜、共鸣等情愫在执拗地想填充进来,令之饱满。
自从上次那个突兀的拥抱,那个恍若兴之所起的相吻,以及那一夜在这家咖啡馆里最初的相聚起,他俩就有了悄然碰面的兴致,心照不宣的意念。
虽然坐在这里的许多个夜晚,他俩议论的主要还是同事、活动策划、奖金分配等等单位里的事,但似有不同的意趣,这意趣就在对方隐含着兴奋、愉悦但又克制的眼神里。然后,聊到晚上十点钟,他们在咖啡馆门前分手,各自回家。
相对于当下许多不忍卒读的办公室中年恋情,这属于纯情。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高冷知性的苏锦和她沉稳的同事、理工男田朴。理智、犹豫、欲拒还迎,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与他们如影随形。若没这样成熟的性格,他们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事业、仕途上也走不到如今这一步。
所以对苏锦来说,目前,是让自己在审美阶段里停留。
这比较安全,不是吗?
是的,都没点破,没再跨进一步。感受暖意,但还没惶恐于处境,这是目前最好的。
自己都没动,但等着对方先吗?有点,但还好,因为能看到对方克制背后强大的支撑,所以理解。
所以,哪怕如今她与老公周昆正处于那样的状况,心里有巨大的虚空和渴求,她还是在审美中停留。而他,似乎也一样,许多个瞬间她看到了他脸上的克制,甚至仿佛在对自己挣扎。
她想,这就像他面前的这杯绿茶,一直没喝,服务员怕它凉了,一次次好心地过来加热水,再加就要溢出来了。但好在现在它还没溢出来。
她想,不愧是清华理工男。
她也想到了老公周昆,他有这样的克制吗?
她这样想时,在她的视线里,这同事的克制感比他的波动更让她感慨。她想,可能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才会这么喜欢。
我们说过,苏锦是一个知性的人。而同事田朴不仅优秀、成熟,还是一个善协调、懂权衡、有事业前途的人。
他确实是一个有前途、有担当的人。
今晚他告诉她,自己马上要调动了,下周将被调到N 市,担任分公司老总。
这虽突然,但其实内部消息也传了很久了。田朴是今天下班前接到调令的,于是今晚他约了她过来坐坐。
她为他高兴,这样的提拔是好事,很难得,当然,分离是遗憾。
他显然有同样的情绪。虽然他在兴致勃勃地讲自己对新岗位的设想,但他注视她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留恋。流动的波光在许多个瞬间像要溢出来。
比如现在,他伸手抚了一下她的手背,说:“我们是好朋友,这么搭档下来,能成为好朋友,很难得,这我知道。”
她笑笑,似在劝他地说:“毕竟都在一个系统,而且家也都在这个城市。”
他说:“嗯,以后经常会回来,有空多联系。”
他面前的这杯茶,一直没动。她想,这情感如果在以前某个时刻出手了,出动了,那么现在还会这样坐在这里吗?那又会怎么样?
不知道,自会有很多可能。但至少,现在这情感还拥有体面。她劝慰自己:好在是像现在这样,处于自己的控制中,没有不确定性中的不堪、忧愁、愤怒。这么说,审美还不错,甚至是最好的一种了。
她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他见她这样注视自己,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似的一扬眉头。他轻轻摇头,她好像听到了很轻的叹息。
人这一生,哪个阶段都会发生情感,这不会有错,也必须承认。但有时对于彼此,时空错位了,可能就错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明白这个。
有许多办公室中年恋情,能无疾而终,是因为有人有这样的水平:能从同事发展成情人,再从情人重新发展回同事,最后恍若雁过无痕,什么都没发生。
而她跟他不行。
所以,就一直审美吧,这不会错。
她突然感觉很高兴。今晚,确实应该高兴,他升职了。这一步没多少人能完成。
她突然端起他面前的这杯茶,让他喝一口。她说,再不喝凉了。
他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大口。
这下就不会溢出来了。她心里想笑。
咖啡馆的钢琴前,现在换了一位钢琴手,他在弹《把我带回弗吉尼亚故乡》。这是一位客人,他原本坐在拐角小方桌边,他对原先在弹的那位音乐学院女生说,能让我弹一下吗?我要给我好朋友弹一首歌。
琴声回旋,旋律中有悠远、空旷、阳光炽热的气息。苏锦下意识地轻哼了两句,这也是她非常熟悉的曲子。她瞥了一眼钢琴方向。坐在对面的田朴开始跟她聊子女的教育问题,他知道苏锦喜欢谈这类话题。
聊了一会儿教育,他们又聊回到办公室里的同事、考核、市场指数。《把我带回弗吉尼亚故乡》的旋律还回旋在耳畔,像一个老黑奴在棉花地里反复咏叹。很短的曲子,钢琴手弹了好几遍。音符中有些忧愁的因子,表达很准确,这老旋律就来自于阳光加州的辛劳和愁苦。苏锦往钢琴方向看,皱了一下眉。从这儿能看见钢琴手的侧影,看得出他很投入。
“哦,已经十点钟了。”苏锦看了看手表说。
每次都是这个时间结束聊天。
田朴笑着站起来,说:“走吧。”
苏锦笑笑,说:“好,你先走,今天我再坐一下。”
“为什么?”田朴随口问。因为以前他们都是在门口分手,她去开车,他则是跑回去。
她站起来,似认真又似开玩笑地笑道:“我这人怕伤感,因为以后聚的机会就少了。”
他脸颊轻微动了一下,伸开手臂,说:“拥抱一下。”
于是他拥抱了她一下。随后他先走出了咖啡馆。
现在,苏锦独自坐在座位上,视线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
当那个人坐到了她的对面时,她头都没抬。
那个人就是刚才弹钢琴的客人,周昆。
刚才他弹第三遍的时候,苏锦就听出了蹊跷,因为她熟悉这首《把我带回弗吉尼亚故乡》就像熟悉自己家的气息。女儿周唯一学钢琴,有一阵天天在家练这个曲子。苏锦小时候没学过钢琴,而周昆学过。周昆从小就被他爸妈当作艺术人才在培训,钢琴、绘画、声乐……什么都学,中学时代,周昆因擅长钢琴,在学校挺出风头。那时的他确实是各方面都引人注目的好学生,苏锦也因此对他倾心。她记得那时中午他在学校琴房练琴时,她常去门前打扫卫生,然后探头看他,他就弹《把我带回弗吉尼亚故乡》,因为短、简单、不用看谱。他微笑着,扭头看着她,手指飞快地掠过琴键,神情清新、明亮……哪像现在这样子,此刻在这咖啡馆的灯下,他更像是蒙了一层灰。
她等着周昆说话。
她心想,其实有什么好说的,有没有搞错,你到这儿来干吗?跟踪吗?
周昆说:“好听吗?”
苏锦没应,心想,毛病,谁要你弹。
周昆说:“这就是你的相好?”
苏锦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他额头亮晶晶的,居然在冒汗。
她说:“没你想得那么恶心。”
周昆嘴角在微微哆嗦, 说:“ 我看见你们了, 呵, 还拥抱了。”
她说:“没你恶心。”
他嘟哝:“田朴是吗?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她说:“你跟什么跟?关你什么事?”
他说:“ 怎么不关? 注意这是婚内, 没规定我不能来接老婆。”
她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有老婆的。”
他情绪上脑,满脸局促,说:“哪里,谁说的?是你自己找人了,找了这样一个?”
她嘲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有些要他命。她问:“怎么样一个?比你好吧?”
他说:“哪里。”
她说:“哪里?哪里都是。”
他脸色通红,说:“也就官当得大一点,钱多一点,个子高一点,什么了不起的。”
他嫉妒得要命。他这么大声,惹得其他客人扭头来看。
苏锦站起身,拎着包,往店门外走。
出了咖啡馆,她往停车场去。他在后面跟着,说:“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就知道你要出轨了。”
这让她恼火,回头看着他说:“周昆,你闭嘴吧!你一说话就庸俗化,什么事被你一说就庸俗化!”
“好好好。”他迷糊地对她笑了一下,说,“算了,就算亚出轨吧。
“有病。”苏锦说。她心想,你说得好像是原谅我似的,你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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