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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1994年3月20日 星期天

惊蛰一过,渐渐暖和起来。今天温度适中,清风徐徐,适于郊外垂钓。前几天去渔具店买了新鱼竿,原来那根用了多年,因金属疲劳折断了。

快有半年没去阴阳浦了,起个大早,将鱼竿和抽拉式鱼兜塞进长帆布袋里,这是让楼下裁缝铺定制的,有可伸缩的背带(骑车时斜挎在后背),书包架一侧用来挂网格小筐,放入小桶、折叠凳、小铲、军用水壶,以及垫饥的馒头。

天蒙蒙亮出门,八点不到骑到了阳桥。阴阳浦有很多胡乱分岔的河泾,汇总到东欧阳村之侧的洗笔江。有阳桥就有阴桥,两者相距不过三百米,站在此桥能看见彼桥,造型是水乡常见的拱桥,区别在于阳桥是石桥,阴桥是木桥。当地人习惯进村走阳桥,出村走阴桥。看见村民从阳桥方向过来,就招呼道,回来啦?往阴桥方向去,就招呼道,出门办事呀?

平时去的垂钓点处于两桥之间,无名河边的土路只有半人宽,坑坑洼洼的,常被灌溉庄稼用的小水沟断开,没法骑车只好推行。来到一处河坡,将自行车拴在野樟或斜柳上。乡村的诗意无处不在,屋顶的炊烟们飘上鹅蛋色的澄明天空,对岸春色烂漫,鹿角状的桠杈舒展白天,旺盛的野花铺满绿堤,拍婚纱照的情侣摆出各种姿势,采风的摄影师到处出没。

我很少用花鸟市场买的鱼饵,喜欢就地挖蚯蚓做饵,雨后的河岸随处可见蚯蚓屎,蚯蚓吃土,屎和土一个颜色:一小坨盘成塔尖状,堆在蚯蚓洞附近。用小铲轻轻一挖,就是一条。斩成两段,穿在鱼钩上,新鲜的蚯蚓在水里扭动,截断处漫出血腥气,蛊惑贪嘴的鱼。

坐在折叠凳上,拿着鱼竿,往周遭望斜眼。狗尾巴草长得痴狂,夹杂其间的叫不出名字的蕨类也不甘示弱。一只大白鹅领着几只灰鸭,悠闲地浮在水面上。河水虽不能说一览无遗,仍算得上清澈。颜色我形容不来,像是嫩绿,也像是淡青。河里鱼多,每次来都能丰收而归。记得年前曾钓到一条五十三斤重的鳡鱼,是个人垂钓史上的重大收获。没舍得吃,制成了标本,至今还在座架上以凝固的姿态游弋呢。

制作鱼类标本比哺乳动物难,鱼皮薄,易掉鳞,完全是慢工出细活。不是每个标本师都能做出完美的鱼标本,我是名师亲授,虽比不上师傅,不过在这一行,也算高手。标本制作是冷僻行业,没有新秀选拔之类的全国性竞技比赛,要不然我肯定能入三甲。师傅生前告诫我,虽然我天资不错,可手艺活都是靠祖师爷传承吃饭,除了少数特别开窍的后人能有所创新,绝大部分唯手熟耳,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师傅姓苟,却让我叫他“敬师傅”。他说苟姓有多个出处,念“句”音,也念“勾”音,恶作剧者会故意念成“狗”音。他家这一支出自敬姓,五代十国时,为避晋高祖石敬瑭讳,将敬姓一拆为二,一支姓苟,一支姓文。所以说,苟姓、文姓、敬姓很可能是一个祖宗。

既然他要求,我就叫他敬师傅。

敬师傅是标本世家出身,祖父是晚清山野猎人,姑且叫敬老祖吧。敬老祖是个聪明的猎人,狩猎之余,爱琢磨动物标本。当然,他那时并不知道标本这个说法,起个名称叫“假壳”。假壳这词造得很聪明,我认为比“标本”一词更能准确概括其本质。敬老祖开始只做些兔子、黄鼠狼这样的小动物,有一年家里盖房,做了只母豹子放在新屋前,类似于大户人家的镇宅石狮,说是用来辟邪。

敬老祖的“假壳”在村镇间渐有薄名,一个叫古斯塔夫的黄发蓝睛洋人慕名找来。这位瑞典动物学家通过随身翻译告诉敬老祖,来到中国是为了采集标本,需要像他这样有标本制作经验的猎人当助手。敬老祖这才知道“假壳”的学名叫“标本”。古斯塔夫给出的报酬让敬老祖怦然心动,说真的,猎户靠捕杀鸟兽去集市换些银两补贴家用,一个寒暑下来所剩无几,所以当古斯塔夫用手指比画出每月4块银圆时,敬老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把头转向翻译,翻译颔首表示确认。对老百姓而言,一年48块银元是笔巨款,敬老圆当然没理由拒绝。

翻译告诉敬老祖,古斯塔夫先生是瑞典国王的堂弟,相当于中国的亲王。敬老祖诧异得直咧嘴,为什么不待在宫里享福,跑到穷乡僻壤收集臭牲口?翻译说,古斯塔夫先生对政治没兴趣,从小跟着大人在皇家猎场狩猎,对动物日益着迷。敬老祖还是不理解,搞动物标本有什么意思嘛。翻译说,古斯塔夫先生大学念的专业是动物分类,这是动物学的基础,没有标本就无法研究和教学。敬老祖还是懵懂,也不多问,对他而言,真金白银更重要。

古斯塔夫给敬老祖带来了优渥的收入,也带来了先进的标本制作技术。学习和探索是双向的,敬老祖之前做的“假壳”虽工艺粗糙,但制作原理和欧洲差不多,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土办法,让古斯塔夫解决了一些技术难题,古斯塔夫常夸敬老祖心灵手巧。

为保证野生动物完整,古斯塔夫希望少用弓箭和猎枪——敬老祖本有两支土铳,射中目标后创口较大,古斯塔夫想办法给他弄来了一支英制小口径猎枪——而更多使用陷阱、网具和笼具。三年多时间,古斯塔夫带着敬老祖走遍名山大川,将几百件珍贵标本陆续运往瑞典某大学标本馆。据说直到今天,出自古斯塔夫和敬老祖之手的标本还是该馆珍藏,其中有些动物已在地球上绝迹了。

古斯塔夫返回瑞典前,将敬老祖介绍给中国同行严宽教授,严宽安排敬老祖在生物系担任动物技师。严宽教授和古斯塔夫研究方向不同,专攻禽类。敬老祖有四子二女,长子与三子随父亲学艺,跟着严宽教授跑遍千山万水,猎鸟无数,帮助他完成了重要的《中华禽鸟分类图集》,收录了一千多种有标本实物的鸟类。

长子和三子后来也成为标本名家。到了第三代,也就是敬师傅这一辈,敬家已有十几位标本技师分布在各地高校、动物园和自然博物馆。敬师傅终生未娶,虽有几个助手,正式拜师的入室弟子却只有我一个,之所以对我尤为器重,是因为他和我的教授父亲(他正式职称是高级研究员,喜欢人家叫他伍教授)是多年合作搭档,把我当世侄看。敬师傅在自然博物馆干了半辈子,直到患病后神秘失踪。

所以,命运有时就是一场歪打正着,如果敬老祖和其他猎人一样,光知道狩猎喝酒睡大觉,不去做什么“假壳”,就不会招来古斯塔夫,也不可能把儿孙带出深山,来到城市,成为体面的手艺人,从而彻底改变了家族的命运。

我抛出了鱼线,估摸有二十分钟,钓到了今天的第一条鱼,一尾四两左右的鲤鱼。我将它扔进草丛,它气极了,乱蹦一气,让我想起跳龙门的寓言。如果鱼不是哑巴的话,我相信它就要出口伤人了。没过多久,它屈服于草茎与落叶之间,嘴巴一张一合,将它扔进蓄着河水的水桶,一甩尾巴,活了过来。

河面有不断滋生的涟漪,来自水流自身的波动,一圈又一圈。

河岸那边距我约十步之遥,一女子推着轮椅往土路走去。轮椅上坐着个男的,手握收拢的鱼竿,正视前方,对周遭置若罔闻。那女子侧脸朝我瞥一眼,我一激灵,心里叫道,这不是苏紫么?刹那间,巨大的水声从耳中升起,水雾四溅将我吞没。每当这种幻听响起,就会伴随一种生不如死的幻灭感。耳蜗里的水声并非与生俱来,它源自那个阴霾的黄昏,源自日落时支离破碎的尖叫。一种充满疼痛的恐惧,转化为灵魂的一部分——平时它就像一个密封的囊肿,和血液、淋巴一起游动,当抵达耳朵深处,便突然炸开,魂飞魄散。

无论身高还是轮廓,猛一看她和苏紫确实很像,细看还是有所不同,却属一个类型。美的本质究竟是形状还是物质,这是我常思考的问题,譬如奔腾的骏马身姿优雅,此刻的美丽是一种形状,当它死后被制成标本,动作被凝固在永恒的瞬间,仍然是美,却是一种物质化的美丽。当然,这种区分是以唯美论为基础的,并非标准答案。

她扎着马尾,烟灰色过膝长裙,套一件灯芯绒收腰夹克。我感觉她不属于这里,虽然城乡差异日益缩小,但市区姑娘和村姑毕竟不一样,这种差异有时细微到蛛丝马迹。眼前的她,就是一个城市的女儿。诚然,走在市中心大街上,这种气质的姑娘并不鲜见,她们有很高的回头率,马上又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可在寂寥的乡间,被芦苇、野草和杂树烘托着,她的漂亮被放大了很多倍。

她拐个弯,往东欧阳村方向走去。修长的背影如此熟悉,连走路的步姿都那么神似,水声在耳朵里越来越大,强烈的恍惚感令我脑袋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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