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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4月7日 星期四

懒洋洋的闷热天,打个哈欠,翻身下床。

想了一宿,将自己说服,辞职离开自然博物馆。这地方早已厌腻,之所以恋栈,是缺一个很具说服力的理由。现在理由出现了,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

主意已定,去馆里向章主任请事假。

“怎么临时请事假!”章主任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口气。

“谁规定不能临时有事?”我将假条往桌上一拍,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家伙张大了嘴。

从近郊专线下来,径直去阴阳浦小学。

老师们仍在那栋二层的青砖小楼里办公,校长室在二楼最里侧,小楼比当年更破败,在木质走廊上缓缓而行,一些儿时回忆掠过,好像背后有双眼晴注视我,是她的眼神,猛回头,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诵读声从对面灰瓦青墙的教室传过来,我叩响了校长室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花甲女教师,疑惑地看着我,老花眼镜脱了又戴上。

“秦老师,您好。”

“你是?”

“我是欧阳晓峰。”

“欧阳晓峰?”

“那年我从市区插班进来,您教数学,是我班主任。”

“哦,我想起来了,当年你住在祖母家,借读生。”

“对的,秦老师您可想起来了。”

“眼睛一眨,成帅小伙了,工作了吧?”

“工作好些年了,在市自然博物馆上班。”

“欢迎回母校看看。”

“我常来阴阳浦钓鱼,来母校转过几次。”

“来都来了,怎么不过来坐坐?”

“都是周末来,学校不上课,今天是特地来的。”

“特地来?那肯定有事。”秦校长给我倒水,一只印着工农兵学头像的搪瓷杯,一看就用了很多年。

“白开水就行。”我说。

“自来水有漂白粉味,放茶叶口感好些。”说着,她将冲好的茶水放在桌上。

“不瞒您说,今天来还真有事,秦老师,阴阳浦小学现在缺老师么?”

“学校最缺的就是师资,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还退不了休。”

“我想调来当老师,我是科技大学生物系毕业的,教生物没问题。”

“小学没生物,只有自然常识,业务相信你没问题,不过从自然博物馆这么好的单位调来当乡村老师,没开玩笑吧?”

“我不是一时兴起,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把学历、简历从文件袋里倒出来。”

“说说你的理由。”秦校长没去翻那些材料。

“我在自然博物馆当标本师,现在对野生动物保护严格,标本原料没了来源,所以有改行的想法。”

“你是名校本科生,即使要改行,当一名乡村老师,还是让我费解。”

“我其实更喜欢乡下,这里有童年回忆,民风淳朴,自然博物馆人际关系太复杂了。”

“我们学校又小又破,前面鲁镇有所完全中学,凭你的学历去那儿不是更好?”

“阴阳浦小学是我母校,再说,我虽是本科毕业,但从没当过老师,小学教起比较合适。”

“那你对教学存在误解,教小学可不比中学轻松,小学生是白纸,一个部首、一个拼音开始教,启蒙最耗心血。”

“有道理,那我就慢慢学习怎么当一名小学老师。”

“不瞒你说,我们现在紧缺的就是老师,你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还求不到,是怕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最缺哪个学科?”

“最缺语文,其实什么学科都缺,目前靠返聘退休老师勉强维持教学。”

“语文我也能教,我当年还是语文课代表呢,大学也喜欢写写东西,发表过一些文章。”

“语文是主课,马虎不得,上岗前要培训的。”

“那当然,不能误人子弟。”

“主要是我们学校条件太差了,好在县教育局已经立项建设新校舍,再过两年,就能旧貌换新颜。”

“如果考虑接收的话,我就开始办调动手续。”

“你先别急,我和其他校领导商量商量,你也考虑成熟。”

告辞出来,赶回市区居处,开始拟辞职申请,在书写过程中,我踌躇了一下,是否应该和父亲说一声。三年多不来往了,平时在食堂撞见也形同陌人。从他眼神中,能感受到非常想跟我说话,我却每次把头一低,用余光看他失落的身影。

天气预报说明日天晴,未来虽是未知数,至少可以天天见到她了。我深吸口气,像个不胜酒力的少年,闻一下酒味,就陷入了微醺。仅仅过了一秒,一丝血腥的反刍令我晕厥,好像看到深不见底的旋涡,吞没了女人绝望的呼喊。巨大的水声突然塞满耳鼓,遏制不住要大叫起来。

5月17日 星期二

市自然博物馆和阴阳浦小学分属两个系统,同城间事业单位调动在程序上不算复杂。先由阴阳浦小学发商调函,自然博物馆同意并报所在区人事局备案,经阴阳浦小学所在县人事局批准,由该局人事科调档经办。

实际操作中,会遇到补办资料之类的额外事,多跑冤枉路,忙得日记都没时间写。

秦校长上次说班子商量,其实是场面话,阴阳浦小学对我的调动非常欢迎,派了一位金老师协助办理相关手续。我是本科学历,只须经教育学和心理学的短期培训即可上岗。

培训在县教育局下属教师培训中心,不是常年授课,要攒到一个班的人数。秦校长说我可以先上课,熟悉教学大纲,培训课届时再去补读。

从人事部出来,回到标本工场,默然长伫,变化来得太快,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曾多么厌倦师兄们的敌意,厌倦这个无法施展的旧舞台,真要与之道别,惆怅却莫名袭来。

要成为乡下的小教书匠了,我是一只飞离城市的鸽子,一只莽撞的飞向村野的鸽子。我将停栖在阴阳浦的树枝上,收拢翅翼,凝视她的背影。

调动的事不胫而走,博物馆几乎无人不知,同事们遇见我揶揄道:“欧阳,听说你要去做一个农民了?”

我冲每个人礼貌地微笑,不说什么。

有个人经过我身边,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一定是哪个村妞把你的魂给勾去了吧?”

回头一望,是章主任兼我的大师兄。

“让我猜中了,好事,脸红什么。”

说着,用筷子敲一敲碗边,往食堂方向溜达过去了。

连那些清洁工也停下手中的拖把,冲着我笑眯眯道:“走啦?常来玩。”

自然博物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平时死水一潭,哪怕有个针尖大的响动都会像病菌般急速扩散。无聊之地多无聊事,刚进单位那年,就有两名科员因赌吃泡泡糖而导致急性黏肠炎发作的闹剧。

标本工场共四层,藏品区在顶层,这是核心区域,也是最有价值的所在。外黑内红的双层丝绒窗帘阻隔了阳光,墙上安装了排气扇,以保持良好的通风。体型较大的动物,安置在独立标本室,更多的小型鸟兽存放在标本橱内,橱底附有目录专用屉,注明标本的产地、目科及习性。除此之外,还有标本总登记册和编号归档的卡片,便于检索查询。

标本怕霉,怕潮,尤其怕虫,雨季前会用敌敌畏(或六六六)消毒,替换新的樟脑杀卵灭虫,所以藏品区气味很重。每次来,都有窒息感,鼻孔像自行关闭的门,试图不让异味飘进来。

回到更衣室,一个人慢慢整理,我有两只更衣橱,一只是单位分配的,另一只原本是敬师傅的。

师傅失踪前,跟我促膝长谈过一次,说:“看样子我这病是拖不久了,一直把你当干儿子看,没什么留给你,更衣橱抽屉里有张银行卡,没多少积蓄,密码是我生日,算是提前给你和苏紫的结婚礼物。”

敬师傅握住我的手,冲我笑了笑。我常回想起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隐藏着什么欲说还休的秘密。

这次谈心后一个星期,敬师傅就人间消失了。单位先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然后报了案。三个月后,仍杳无音讯。基本上就认定为失踪人员了。我清理他的更衣橱,放入一些不常用的杂物。那天开例会,章主任要我交出敬师傅更衣橱的钥匙,被我立刻顶了回去。我平时尽量避免和他正面冲突,倒不是怕他,而是觉得没意思。那天冲着他怒目圆睁,脸沉得比包公还黑,他对我的反应有点吃惊,也可能觉得小题大做,清了清喉咙,把话题扯开了。

之前一直没打开那抽屉,师傅说是结婚礼物,那就结婚时再打开吧——虽然新娘再也不可能是苏紫了——这样好像师傅也参加了婚礼。

将抽屉打开,果然有张银行卡,还有一副师傅不常戴的银丝边眼镜,一本有点脱胶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里面夹了张泛黄的照片,一名年轻女子的半身像,梳两条辫子,很清秀。敬师傅从没谈过他的感情生活,这张珍藏的照片或许就是他单身的原因。她是谁?她知道师傅一辈子的痴情么?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一只装试剂的小玻璃瓶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是灰绿色的膏剂,侧在光线下,换一个角度,则呈现出淡金色。旋开瓶盖,一股很难描述的异香把鼻翼撑开。一个闪念让我一激灵,难道防腐剂仿制成功了?我在抽屉里翻动,没发现其他线索。再去翻那本书,师傅在扉页写了一段留言:

用裸白鼠做试验,喂食后很快死亡,空气中存放半年皮肤没有变化。留一瓶给你做纪念,配方我带走了,留在世上的话,标本制作这门手艺就失传了,我仿制它,没任何功利目的,只想证实一下古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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