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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夜里很凉。当那大汗淋漓的男人离开自己时,江湖才真切感到夜里真的很凉。她打了一个酒嗝,仍然迷迷糊糊,因为刹那间失去了温暖的倚傍,有了片刻的警醒,头脑反而慢慢清醒。

男人抱牢她的腰,从她的脖子上深深吻下去。男人的身上也有酒气。他的吻还带着红酒的香醇,在她身上的沟壑之间留恋,想要继续将她灌醉。

只愿长醉,不愿清醒,江湖这时是这样想的。

男人终于累了,放开她翻身睡去。江湖却是醒透了,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一个身,背对着男人,深深呼吸。室内的空气也冰凉,他们刚才没有开暖气。虚幻的温暖以后,还须面临冰冷现实。

江湖想了起来,这是山间的私家旅社,表面无比奢华,但是孤零零地伫立山间,还是凄冷。念及此,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结成冰,自心底而起,荒凉到头,变作冰凉眼泪,差一点落下来。

江湖分不清是后悔还是痛苦,也无暇去细细确认。她勉力地揉了揉酸痛的腰腿,身边的男人慢慢发出均匀的呼吸,应该是睡沉了。

室内复又恢复沉寂。

江湖微微抬了头,榻榻米的对面是一扇窗户,白色的窗帘在黑夜里让窗外隐约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魉魍,发出莫名的吸引。她撑了一下身子,坐了起来,那一股心底冷意又开始汇聚,催促她站起来。于是她面对着窗户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拨开了窗帘,在插销上轻轻一摁,微微使力一推。窗户被整个地推开,山间的风卷着白色窗帘,飘忽不定,如同孤寂白影。

从窗帘间隙看出去,外面原来没有魑魅魉魍,只有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远处是黑魆魆的山岳,闪烁的星子也许都掉落在山坳里,留月亮一个勉强孤独支撑。

也许月亮也会感到凉。江湖不禁用手臂环抱住自己,望着月亮发了一会儿怔,猝然放下双手,慢慢地扶向窗框。

伊豆的春天会来得很早。冬天的积雪没有化开,这里的花朵就会绽放。连绵的雪松林中间隐藏着峭壁,峭壁下的溪流已经潺潺而动。现在天很黑,看不到春天绽放的可爱花朵,也看不到窗下连绵雪松林。

但江湖知道这扇窗下就是一个峭壁,峭壁下就是溪流。如果天光大亮,可以从这扇窗子看清外面峭壁上雪松绵延的壮丽风光。江湖轻轻抚摸着窗棂。窗子的尺寸很合适。日本人的设计向来以人为本。那样的宽度和高度,足够让居于此间的客人有个远眺天城山的美好视角。

这个尺寸,也足够她做一个飞跃的姿势。

有位她唤“洪姨”的前辈,在刚才的酒会上说:“许多日本人会选择在这里自杀,葬身在美丽的溪谷,灵魂可以飞上天城山。也许天城山没有像富士山那样拥有雪山女神,但是离天堂总是近一些。”

江湖听到了,没来由就记住了这句话。

天城山上有汤岛温泉,终年烟雾袅绕,果真就像是仙境,使得人人向往。山崖美景繁盛处建了些温泉旅馆,最有名的汤本旅社也建在此处,川端康成在那里写了《伊豆舞女》。美好的故事不包含这里存在着的险要。这一间私家旅社就建在这么个险要的、但是能览尽天城山胜景的悬崖旁。

从这里跳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一生休矣,然后便可随波逐流,让灵魂飘荡到天城山上。

江湖抓紧了窗棂,猴着腰,闭着眼睛,咬一咬牙,马上就能来去无牵挂了。只需要一瞬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风也很急,呼呼刮到她的面上,有点疼痛,但她顾不上,踮起脚,把膝盖搁在窗框上面。

突然,她的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经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来。整个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样拖回了榻榻米上。

她刚才差一点忘记这间房间内还有一个男人。此刻这个男人正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江湖尖叫:“徐斯,你放开我!”

徐斯手臂和腿脚都很有力,按住她,就能让她无法动弹。他的声音很冷:“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奋力挣扎,疯子一样甩着发,叫:“混蛋,放手放手!”

徐斯当然没有放手,反而反剪住她的双手,更大力地摁住她的双腿,吼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莫名其妙跟着我进了房上了床,还想让我莫名其妙坐牢?”

江湖扭动身体,徐斯是发了狠力的,不但摁痛了她,而且让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脱他的挟制。她尖叫:“你滚蛋,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要是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黄浦江。”

江湖停下挣扎的动作,也冷笑出声:“我差点忘记了,你家就你一个男人,还没留后,死了多冤!”

这话激怒了徐斯。他腾出手来,捏紧她的下巴,捏得她很疼:“说什么废话?你要死也别拉我做垫背!”

江湖突然地号啕起来,忍住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法真正忍住。泪水让她的面部痉挛而且狰狞,让她的喉咙声嘶之后而力竭。

她的哭泣让徐斯猝不及防,黑暗里只看到她痛苦得皱成一团的面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发遮不住这丑态,所以更加触目惊心。他一贯厌弃女人的哭泣,自来认为鲜少会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确信这一点。眼前的江湖哭了一个惊心动魄,惨不忍睹。他心底的厌恶愈盛,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还开着,山风吹进来,幸亏能借用这一点凉意让自己保持冷静。徐斯决定此时坚决不可以放手,必须要杜绝其后可能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可能。

其实,徐斯也不是没有后悔。

若非身体的冲动,心理的放松,以为他乡故知的好艳遇,暗中得意忘形,又何来眼前的麻烦?或者可以怪江湖掩藏得太好,让他失去警惕。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徐斯想,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一切还是正常的。

他是在今天早些时候,主办方派车过来接他同婶婶洪蝶参加中日企业家联谊年会时,见到了江湖。

他头一个印象是,这位昔日光鲜的国内服装业翘楚——红旗集团董事长江旗胜的掌上明珠,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她不但人比他印象里的样子瘦了,头发也剪得细碎。老老实实一件白色翻领衬衫,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船领上衣,下头是同样黑色的呢裤。一点都没有春天的颜色。

这和徐斯记忆中的江湖大相径庭。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带着娃娃相的娇憨女子,常年留一头打理得光泽夺目的波浪长发,饱满的苹果面孔上眉毛和眼睛都生得像芭比娃娃一样神气。她最喜欢向她的父亲时喜时嗔地嘟嘴撒娇。

他还记得同江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也不过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红旗集团总部寻江旗胜做商务洽谈。江旗胜正有个临时会议要结束,请他在办公室外等候区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从江旗胜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着徐斯就问:“你姓徐?”

他点头。第一个感觉是眼前这女子穿得靓,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 Tang前短后长束腰丝质上衣和丝质黑色束脚长裤,上衣在她的腰后头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褶皱,拖了很飘逸的后摆下来。她又把长发扎了一条大辫子,荡在胸前。徐斯的目光从她长长的辫子往上走,就看到了她神气的大眼睛,刷了长长的睫毛和细致的眼线,妆容精致得不得了,就是个充满了东方风情的活芭比娃娃。

这种女孩走在大街上,绝对是扎眼的。因此徐斯目不转睛正视了她。

活芭比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种亲切但又有些微颐指气使的口气吩咐:“到对面的麦当劳买个套餐给我,费用找财务部报销。快快,我午饭没吃,快饿死了。”讲完一阵风又回了江旗胜的办公室。

徐斯目瞪口呆。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被人如此随意使唤过,当然麦当劳他是不会去的。

徐斯等到江旗胜开完了会,一同进了那间办公室。

江湖从办公室里另一间隔间走出来,先对江旗胜撅嘴,道:“爸,我可累死了,您别再关着我让我做这劳什子的方案,麻烦死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上班呢!”

徐斯就在想,大小姐还上什么班?真是笑话。可是后来听说江湖倒真是另有份职业,在公关公司里做推广。

当时,江湖连珠炮一样讲完,才看到父亲身后的徐斯笑着瞅她,她狐疑地扫了他两眼。徐斯琢磨,她一定是把“我的麦当劳套餐呢”这句问句吞掉了。

江旗胜面对女儿总是慈爱的,对她在办公室里这样撒娇也不怪责。徐斯看得出这位慈父宠爱女儿的程度。

后来江旗胜介绍了徐斯给江湖。江湖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是那姓徐的助理。”如今眼前的江湖,同那时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徐斯想,就冲江湖的帽子是Chanel的,衬衫是MIUMIU的,船领上衣是David Rodriguez的,裤子是Versace的,一身名牌搭配得天衣无缝,她依然拥有服装大王掌上明珠所无与伦比的气质和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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