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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穆家峒

1

一个村庄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或者一个人对一个村庄意味着什么,在我还没有成为梦生子来到穆家峒之前,这依然是一个谜;而当我梦到二巴子外公的去世之后,这个谜底才被彻底地揭开。

那天一早,我醒来后便对父母说,我梦到山那边死人了。母亲说,你又瞎说什么呢?我也不争辩。只是到了日中,穆家峒果真来人报信了,说是二巴子叔叔走了,母亲才不得不相信了。

母亲是穆家峒人。她只有一个亲哥哥也就是我的亲舅舅穆少叶,至今都还是光棍一个。而那个已经走了的二巴子叔叔,其实只是母亲的一位隔房叔叔,但没有出五服。母亲要回穆家峒,父亲自然也要去——女婿半边子嘛,不去就太不像话了。在此之前,母亲很少回娘家,也不是母亲不想回娘家,是父亲不让她去,老是瞪她眼睛。自从外婆离世以后,父亲就再没去过穆家峒了。母亲也是。

父母这次又要同行了,我也要去。大家这才觉得奇怪,因为我早上说过的话应验了,他们就想知道一个答案。我说,我梦见自己到了穆家峒,我进了那家人的屋里,看见一团轻飘飘的东西,我很好奇,就把那团东西带走了。啊,天啦,难道我带他走,他就……死啦?!

那天,我们是下午动身的。天很阴,云翳低垂着,悬浮在头顶上,像是要下雨了,到处灰蒙蒙一片。远山的轮廓也看不清了,全都被烟雾笼罩着。但这改变不了我们的行程。毕竟,死人的事不是经常发生,人死了也就活不过来了。这时,我还不明白父亲和舅舅鸡犬相闻却为何老死不相往来。

从母亲零星的话语里,我似乎知道一点答案。那多半是在父母争吵的时候我听来的。不是说恩爱的夫妻就不吵架了,只要是人生不如意,就免不了要斗气、要吵架。

记得有一次,因为舅舅穆少叶,我父亲就没给我母亲好脸色看。母亲很委屈,就开始数落起来。每次都一样,只要一数落起来,母亲就总是从那个夭折的大哥说起。说我生娃的时候,你哪次又在身边了?说我生老大的时候,你待在两河口,只一泡尿远你不回来;说我生荷花的时候,你又去修铁路了,你一去千里之外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哼,我倒成了你田家生娃生崽的机器了。母亲一时想不过味,就想去寻短见。

那天,母亲都已经走到了河岸边,也就是我奶奶失足落水的那个深潭。幸好母亲没有走进去,其实母亲也走进去了,最后思想不通又退了回来。母亲说,黑暗中她看见了我奶奶,说我奶奶不让她下水又把她推上岸来。母亲说,当时奶奶的面影很模糊,一直在水面上晃悠,久久地注视着她不肯离去。母亲于是望着那幽深的潭水,整整待了一夜、想了一夜:她想离开,可又于心不忍。说白了,就是怎么也放心不下我这个哈宝啊!

那天可把父亲吓坏了,他声嘶力竭地将我们几姊妹从床上喊起,叫我们举着火把一同去寻找母亲。夜色如墨,父亲抱着我在旷野里一路高声喊着:“兰芝,穆兰芝,你在哪里呀?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这几个娃儿我还怎么养活呀?你在哪里呀,你咋就不回句话啊!”

一路上狂风呼啸着,夜虫在低吟。父亲将我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只差把我箍死去。最后,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连坟地也不曾放过,还是没有找到我的母亲。望着这茫茫长夜,父亲禁不住蹲在地上嗷嗷地长哭起来。我姐姐和我哥哥也呜咽着劝了父亲好一阵,才把父亲劝回家去。不想母亲这时也回到了家里,她一身水淋淋的,一见我也使劲地抱起,放肆地号啕着,也只差把我箍死去。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这次争吵是因为我大姑。那时候,我大姑爷早就死了,我大姑成了个孤老,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母亲就想让我大姑嫁给我舅舅。这在大家看来本是桩好事,可我父亲死活不同意。父亲的理由是:我大姑过去受过刺激,他不想我大姑今后再去受什么刺激;再说,在我父亲的眼里,我舅舅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对他向来嗤之以鼻、不理不睬,甚至还认为他是个窝落害(害人精)、老鼠屎。

母亲也生气了,说不就是当年他搞暴动影响了你提干吗?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还在记恨他呀?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舅佬倌,你咋就这么死心眼呢?

据我所知,舅舅穆少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汉子。他有文化,长得也跟他父亲、我外公穆和平一样,高额剑眉,目光炯炯,虎背熊腰。那时,最让穆少叶想不通的是,他父亲穆和平虽然是一名匪首,可是他都已经起义投诚了啊,为什么还会被处死呢?

我想,这便是舅舅穆少叶心灵深处埋下仇恨种子的一个原因——他想要为父报仇,去讨一个说法或者讨一个公道。于是,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开始四下里去串联、去活动。而且,他还知道父亲穆和平投诚之前藏有一笔巨款——黄金、光洋和鸦片;他甚至还知道那些宝贝疙瘩藏在什么地方——就在一座山洞里。

那个洞叫燕子洞,就在穆家峒的后山,深不知几许,据说从来没有人走到过它的尽头。穆少叶带我去的时候,正是埋他二巴子叔叔的那天下午。我们踩着一地阴霾来到了后山。放眼而望,我不仅看见了那飞舞在洞口前密密麻麻的燕子,还看见了挂在洞壁上密密麻麻的蝙蝠。它们就像梦影一样悬挂在那里,黑压压一片,一个个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休,就像在密谋。

穆少叶说,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下午,有人将他父亲穆和平告发了,这便成为他父亲穆和平被镇压、被枪决的一根导火索。

事实上,据我所知,我外公穆和平之所以被镇压、被枪决,不是因为他当年企图逃跑,而是因为他当土匪时罪大恶极——曾经下令杀害过许多无辜的老百姓!当然,也曾杀过国民党白狗子和红军。所以,即便是他已经率众起义投诚了,也无法掩盖他对人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认为他起义投诚是假、等待复辟变天是真!要不然,他为何还要暗藏光洋、鸦片和黄金呢?这是一本变天账,必须立即枪决!迅速执行!

这似乎也太过牵强了,居然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将人就地正法——枪决?其实调查人员并没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穆和平起义投诚是假、复辟变天是真,所谓的告密纯属子虚乌有!

后来,这便成为我母亲能够得到政府特殊优待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后来政府发现,当初对穆和平们的处理过重,多多少少影响了当地社会治安与干群关系,不利于起义投诚人员好好改造,更怕酿成什么祸患或者事端。事实上也正如此,后来的老寨暴动就有这些人参与其中,而且大都成了中坚力量。

穆少叶说,那次暴动失败其实早有预兆。那天他去后山燕子洞找那些宝贝疙瘩时,刚走近洞口就是轰然一声,一个炸雷落地,将洞口上的一根树枝“咔嚓”一声劈下来。他说自己当时就站在洞口前,对着那焦糊的树枝和冒烟的悬崖望了很久很久,但他依然不明所以。而且,他还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天降异兆,一定是上天在给自己什么暗示或者昭示!我说:“你想错了,这是上天在警告你,想要惩罚你!”

“可不是么?”他说,“我现在晓得了,只是当时我咋就参悟不透呢?”

穆少叶说,那些宝贝疙瘩其实是他无意之中发现的。那时候,无所事事的他几乎翻遍了整个燕子洞,最后才在洞深处十华里的地方找到那些宝贝疙瘩。这便成为他日后准备暴动的一笔宝贵的活动经费。再说瞎子见钱眼睛开,有钱能使鬼推磨,身材高大、欲望无边的穆少叶自然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他又岂能免俗?那时候,他拿着这笔来路不明、见不得阳光的钱财便开始怂恿、鼓动起那些愚昧无知和对现实不满的人,那些人大多是坏分子及其家属,当然也有一些不明事理、不知天下大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家伙。这时候,穆少叶还想拉拢一个人——就是他的二巴子叔叔。

那天,不想他二巴子叔叔尾随而来,见他肩着口袋得意扬扬地走出洞口,当头就是一棒,狠狠地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你个狗东西咋就不长记性呢?你爹是咋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不就是有人告发他私藏禁品、准备变天、想要篡党夺权、在搞反革命复辟吗?你讲,如今天下大定,这天下早已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小子还想造反,你又造得了反吗?”

“老子造不了也得造!”穆少叶居然把他二巴子叔叔的话全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我行我素,最后阴沟里翻船,也坐了一回班房。

据我所知,这个二巴子外公年轻时也曾当过土匪,甚至可以说,整个穆家峒过去人人都曾当过土匪,至少每家每户都曾是土匪家属。但是,整个穆家峒除了我外公穆和平当年被镇压外,其余的如今都还好好地活着。

更奇怪的是,如今他们全都受到了政府的特殊优待——每个人、每个月都有几百块钱生活津贴。而这个二巴子外公之所以能够活这么久,是因为打仗时他负伤瘸了一条腿,之后就没再去当兵。正应了古人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老话,他是因祸得福!之后他便开始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最后才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

其实,这个二巴子外公早就把这个世道看穿了、看透了、看淡了,他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便用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穆少叶,劝他要冷静、要理智、要清醒,不要硬拿鸡蛋碰石头——以卵击石!利令智昏的穆少叶却全然不听,依然我行我素、倒行逆施,最后也被人告发了,不仅吃了场官司还蹲了回班房!

那年春天,蒙昧不知的穆少叶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二巴子叔叔告发的自己,他在大街上居然一通朝天乱骂,扬言说等老子哪天出来了非要了你二巴子的狗命!后来,锒铛入狱的穆少叶才知道,其实这根本不关他二巴子叔叔的事,告密者另有其人。据说是半阳坡的老支书—彭二愣的父亲告的密,当时还是尚保印带着基干民兵前来抓捕的。那时候,尚保印还不是革委会主任,他只是老寨大公社的武装部长——他当上革委会主任还是几年以后的事。

只是穆少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事情都还没有开始搞就突然暴露目标了。那天,当他背着背包刚从燕子洞里出来时,一张大网忽地自天而降,就像逮住了一只大鸟一样将他罩进去,接着“哐当”一声,他便戴上了雪亮而又沉重的镣铐。

2

从两河口到明溪,如果走旱路就要经过穆家峒。其间二十八华里山路,要翻越两座山坳、爬三道小坡、趟两条溪河。而且从穆家峒去明溪还有十华里山路,上坡下坎一路怪不好走。所以,过去从两河口到明溪大多只走水路不走旱路。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是去穆家峒,不走水路非走旱路不可。

我还骑父亲的“马嘟嘟”,我以为自己能够看得更加高远了,只是那些树总比我高,山也总比我高,天也总比我高。我们就像几只慢慢爬行的蚂蚁或蜗牛,一步一步地总是在半山腰上爬呀爬,可总也爬不到山顶上去。

我发现,这时浮现在我母亲穆兰芝脑海里的,全都是她小时候在野地里玩耍的情景:那满山满岭、满沟满壑,甚至屋前屋后全都是一片灿烂、美丽的罂粟花海。那可谓是穆兰芝最引以自豪和骄傲的童年了,她跟随她哥哥、她母亲一同在花海中追逐、嬉戏、打闹、歌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俨然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直到那一天,当得知父亲穆和平被枪决时,她的整个世界彻底崩溃了。

母亲说,也是这样一个阴郁的日子,日头刚刚当顶,一群乌鸦在天空久久地盘旋着。她和她哥哥穆少叶隔着人群听到一声枪响,不,是三声。因为她父亲穆和平挨第一枪时并没有倒下;他居然昂起头来哈哈大笑;紧接着又是“砰”的一枪,他还是没有倒下,最后被一脚踢倒在地,头上又被补了一枪,他才囫囵地倒下,倒在一片花海之中。那是一片阳雀花海——仿佛一片透明的血海,顿时汹涌而来又翻滚而去——就仿佛残阳一般,一下子染红了她的整个世界……

那个午后,穆兰芝和她哥哥、她母亲扎了个拖床,将她父亲艰难地拖回了家乡,拖回了那个高高的山岗。她记得父亲穆和平说过,自己死后就要葬在这里。那是一块向阳的坡地,眼前是一片沟壑,一年四季都有鸟语花香、暗香浮动……更特别的是,从那个地方还可以清晰地看见整个穆家峒。穆和平曾经说过,他要把穆家峒建成一个世外桃源……虽然这只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却憧憬了许多许多年。

从此往后,那美丽的罂粟花海就从穆兰芝的脑海里倏然消失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我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样的情景还会再次浮现出来,而且历历在目。

“娘!你为么哭了?”我依旧傻傻地问。

“我看见了好大一片花海!”母亲揉了揉眼,淡淡地说。

“什么样的花海呀,那也值得你哭吗?”我问。

“哦,是罂粟花海!”母亲苦涩一笑,眼眶里再次闪出了一片泪光。

“哦,罂粟花海?什么是罂粟花海呀?”我依然懵懂地问。

“你呀,真是个哈宝,连这个都不懂,蠢!”父亲奚落了我一句。

母亲却不理会,只说:“那罂粟嘛就是鸦片,鸦片你总该晓得吧?”

哦,罂粟就是鸦片啊!鸦片我当然晓得,那时我早就听说过,某某就是因为私藏鸦片而被政府抓起来的,最后还挨了批斗,都只差判刑、坐牢。

但之前我从未见到过什么罂粟花,就更别屑说什么罂粟花海了。为此我很不理解,心想,为何一片花海一下子就牵动了母亲的心思呢?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母亲解释说:“过去呀,这里有好多好多的罂粟花呀,满山满岭都是。那是我所见过的这世上最最美丽的花海了!”

“哦,是嘛是嘛!那……那花儿我咋就从没见过呢?”我便四下里搜寻,但眼前依旧是一片树,以及一面面崖壁,连那花海的半点影子也没有。

“谁叫你不早点出生呀!”母亲又笑笑,对我说,“现在不许种了,再也见不到了。”

“你们不是说,我是从河里面捞起来的吗?”我又懵懂地问,“你们咋就不早点捞我呀,不然我就可以见到那些最最美丽的罂粟花海了!”

父母都甜甜地笑了。我问他们笑什么呢?母亲说:“傻孩子!那时我们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呢,连自己都还顾不过来,还怎么去捞你呀?”

从此往后,在我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就是这些我从未见识过的罂粟花海,这花海仿佛一片漫无边际的晚霞,总是这么在我的视野里静静地起伏、翻滚、燃烧,最后又在这片山坡上不断地蔓延,一直蔓延到了那个神秘的寨子——穆家峒。

这时候黄昏降临,天渐渐地黑暗下来。大山的轮廓也渐渐地呈现出来,看上去有些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似乎很有层次感。我这才发现,大山的轮廓原本也是这么深邃和苍茫,苍茫得几乎没有尽头,唯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墨黛。然而,不到山顶你是绝对看不到这一幕的。其实群山都是隐藏在高高的天际之下的。当然,隐藏在天际之下的还有那个神秘的寨子——穆家峒。

穆家峒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寨子,百十来户人家,散落在一面半阳坡上,前面是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比冷水溪更小,只是冷水溪的一条支流,最后也静静地汇入了白河。

奇怪的是,放眼而望,我发现河流大都是自西向东流,为何眼前这条白河却是由北向西流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白河在流入湖北境地后折而向西流入四川,最后在四川境内绕了个大弯才由西向东而去了。这是因为,世界上原本没有一条笔直的河流——河流总是弯弯曲曲、曲曲折折的,只要是哪里低,水就会往哪里流。因为流水可以穿越石头,同时还可以穿越时空和岸。

穆家峒留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那些依山而建的木楼,那些木楼大都是转角楼。

黑暗的天底下,那些层层叠叠的吊楼子就仿佛隐藏在大山里的宫殿,气势非凡,神秘莫测。当然还有那几棵耸立在寨中的高大的麻栗树,一棵棵锋芒毕露,也隐隐地刺破了苍天。因此,穆家峒最让我喜欢的就是这树上的麻栗子了,那是舅舅穆少叶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父亲说,这个古色古香的寨子过去从没被火烧过,一直保存着原样,很难得。

其实父亲说话的时候只要不是骂人,就总是文绉绉的。当然,父亲这话是相对于明溪而言的,过去明溪街上老是被火烧,据说一共被大火烧过三次:其中两次是被土匪烧的,一次是被白狗子烧的。因我家祖屋在镇西头,不在正街上,这才躲过了一劫又一劫。

这当然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的一位堂伯曾经当过土匪,他不多不少掌握有几十杆人枪!在那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年月,没吃过熊心豹子胆的人是绝对不敢轻易上门招惹的,谁也不想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那是自找麻烦、自寻死路!

穆家峒其实也并非太平无事,过去这里家家户户都种有鸦片、起有大屋,就老是有不法政府试图借禁烟打进来,想捞一笔油水;再加上这是穆大当家穆和平的老巢——土匪窝,国民党剿匪部队也一直觊觎着这个古寨,也想钻进来大发一笔横财。但平常年景,谁也不敢随便轻易地闯进来骚扰,这里便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一片世外乐土。

然而,如今早已改朝换代,所谓新桃换旧符,人民从此当家作主,穆家峒也改变不了自己没落与腐朽的命运,过去的辉煌和荣耀便一同湮没在历史无情的洪流之中。

一切都是无常啊。

3

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进入山寨后,径直走向了二巴子外公的灵堂。那时天已黑尽,烛光在摇曳,灯影在闪烁,灵堂里显得一片冷冷清清,既没有人哭泣,也不闻一丝哀乐,只有几个人在无声无息地忙碌着,倒不像是在办丧事。因为我们这里过去“当大事”无论红事白事都是喜事,只要是“老”了人,都要当作喜事一样热热闹闹地去操办。如今之所以不再大操大办,是因为上面发话了,说要移风易俗、根除迷信,凡事都得从简。但凡死了人后,举行个追悼会,哀悼哀悼、缅怀缅怀也就是了。

我想,这冷清里也许还有着一个更深层、更重要的原因吧,那就是,这个二巴子外公曾经当过土匪,且与我外公穆和平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是我外公的警卫——勤务兵,或者说贴身保镖。据说他是个飞毛腿、双枪手,枪法极准,能够百步穿杨,隔山打羊,隔河取命。据说有次队伍不幸被前来剿匪的白狗子包了饺子,我外公因为受伤而陷在了包围圈里,最后还是这个二巴子外公不计生死赶回去才把我外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他的腿据说就是那次被流弹击中而瘸的。之后他便回到穆家峒来养伤,最终他没被打死,也没被枪决,便多活了几十年。这就是命,一个人的命!

这时天已完全地黑暗下来,父亲开始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敬香、烧纸,母亲也象征性地哭了几句,算是应了景。事实上,人死了又活不过来,又还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哭也罢。

这个二巴子外公在大炼钢铁时还是砍木头的一名小队长。那时候,他虽然行动不便,却指挥近百十号人把冷水溪两岸山头上的古树砍了个精光,搞得到处都是童山秃岭、一片狼藉。这应该是他人生中最不光彩的一笔。特别是当年,当得知政府想要枪决我外公时,他便跑去报信,让我外公深更半夜翻墙逃了出来,并且天天都去燕子洞偷偷地给我外公送饭。有一天,我外公突然对他说:“老二,你今后就不要再来送饭了,我还是投案自首吧,免得再殃及无辜……”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或者说黎明,我外公穆和平就这样坦然地走出了山洞,走向了一片洁白的雪地,也走向了他生命的终点……这应该是一个无畏的选择。他就这样毅然决然地结束了自己风云变化的历史。

而这个二巴子外公之后就开始变哑巴了,他再不与人说话。当然,穆家峒的人除外。在我看来,其实这并非他的什么光彩历史,也没什么好值得去炫耀的,但为何穆家峒人却对他如此敬重呢?我想不明白,就只好去问我舅舅。

穆少叶那时正萎缩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望着我父母僵硬机械的动作还在偷偷地发笑。那是一种冷笑,从他落寞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所以他没有主动上前与我父母打招呼,只是偏着头、眯着眼,装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俨然置身于事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透过微弱昏黄的灯光,我发现舅舅穆少叶的眼睛依然是空洞的、茫然的、失落的,里面多多少少还带有一丝怨恨和不满。可这又怨得了谁呢?当初要不是他自己异想天开想去搞什么反革命暴动,他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无人问津、孤家寡人的地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按理说,过去死了人都要请老梯玛去做一场法事,如今是新社会了,早已破除了封建迷信不兴再搞那一套,像彭梯玛这样的老巫师——土老司,如今也派不上用场。灵屋自然也不许扎的,最后只是象征性地开了个追悼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追悼的,这个二巴子外公的历史毕竟有污点——他当过土匪,而且还是大土匪头子穆和平的贴身警卫。不过,人死总得入土为安,队上也象征性地为他开了个追悼会,很是中肯地回味了他平凡而又短暂的一生。

其实,这之前我从未见到过这位二巴子外公,因为那年代山里头还没有人来摄影——照相,也便没有什么遗像可供瞻仰,所以关于这位老人的一切,我都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猜想:虽然想象与现实有着一定的距离或差距,但这怪不得我,毕竟我只是个哈宝——傻子,既没有聪明人的思维与大脑,也不能正确地判断与思考,更没有什么经验可供咨询。其实,这位老人跟其他所有无疾而终的老人一样,都是安乐死。他死得其所。因为生命不外乎一个过程,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最后什么也不曾留下、什么也不曾带走!如此说来,这位外公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歉疚、可抱憾的了,毕竟一个人来这世上走一遭,看过了爱过了恨过了也就是了。再说,死亡对于任何人都一样,迟死早死也都是个死。这似乎是天底下最最公平、也是最最开心的事了,只不过各自死亡的方式和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遗憾的是,闭殓的时候父母却不让我拢边,他们生怕我与二巴子外公的亡魂相冲撞,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呢?一个小孩子家家看了晚上会做噩梦!

不过,后来我还是把我梦到的情形悄悄告诉了舅舅穆少叶。想不到,穆少叶一听居然咧大了嘴巴,鼓着卵眼睛珠子嗫嚅地说:“你……你小子真的是个梦生子啊?你可不许开玩笑、唬人!”我说:“哪个敢唬你呢!我真是做了那样的一个梦!”他便不再吭声,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赶紧缩回头去。

那天晚上,我跟舅舅穆少叶睡在一起,我发现他一夜都没敢合眼皮,因为一死动三方,他怕自己也丢了卵小命!更想不到的是,当我们把这个二巴子外公送上山后,我父亲居然将舅舅穆少叶也带回了两河口。从此我便跟舅舅睡在一起,直至彭梯玛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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