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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女英

清杳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古朴雅致的小屋中。窗外成片的竹林吸引了她,那一刻,她忘记了胸口的刺痛。

碧槿仙姝爱竹成痴,受她影响,清杳从小就对这常青不衰的植物有着特殊的感情。然而,眼前这片在风中摇晃着枝叶的翠竹和她以往见到的不一样。翠色的枝节上,黑渍斑斑,如墨水浸染。这是湘妃竹,传说中被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染上斑点的湘妃竹。

“你醒了?”柔美的女声把清杳带回现实。

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女子盈盈走来,衣袂轻摇,步步生香。她低眉浅笑,眉间像是有一团散不开的薄雾,无声诉说着涓涓心事。她不是清杳所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却是最柔的一个,就连弱柳扶风的霜灵都及不上她的万一。她的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仿佛是水做的骨肉。

清杳知道,她就是湘夫人女英。她和碧槿一样,美丽的容颜仍在,却蒙着岁月的痕迹。不同的是,碧槿是眼中透着沧桑,而她是眉间锁着哀愁。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是一位凡间诗人歌颂湘夫人的诗句。清杳分辨不清,究竟是女英的惆怅感染了她,还是她心中沉睡的惆怅被女英唤醒了。

“你就是清杳?”女英问。

清杳支起身子,颔首:“是,多谢帝子出手相救,清杳感激不尽。”

“倒不是我救了你……”

“清杳,你总算醒了。”突兀的男声横插进来,扰乱了这份宁静。

“风神?”清杳微微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飞廉一阵风似的跨进小屋,带着歉意道:“那日清晨我和玉冉公主在山林中打斗,你恰好经过,不慎中了玉冉公主的穿心透骨针,说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你。”

“玉冉公主?是引仙居楼下那个黄衣女子吗?”

“嗯,她是魔君破天的妹妹。”

清杳顿悟。难怪那日她觉得黄衣女子看上去怪怪的,没想到居然是魔君的妹妹。风神应该是认出了玉冉才会追上去的吧。刚才女英说了句“倒不是我救了你”,这么说来,救她的是风神?

“玉冉的穿心透骨针果然名不虚传。”清杳掀开被子起来,“多谢风神出手相救。”

“其实——”

“风神,你不是去追玉冉公主了吗,如何?”

飞廉转身,对女英说:“惊扰帝子了。我追到天魔渊,亲眼看见她回了魔界。这次她突然出现在凡间,的确令人费解。”

飞廉这一举动倒是令清杳意外,他向来狂傲不羁,对女英却谦和有礼,有个正经的神仙样儿。

“这事有些蹊跷,我去问问明绍,麻烦帝子照顾清杳了,告辞。”

“风神请便。”

清杳胸口已经不再疼痛。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中招的那一刹那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被什么所伤,甚至来不及自救就已经昏迷。这穿心透骨针也只有魔界有地位的人才会使用,的确了得。

“帝子,你……”清杳发现女英正仔细端详她,脸一红,“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和你娘长得不像。”

“你知道?”清杳的肩膀颤了颤。她是碧槿仙姝和阳泉帝君的女儿,这一直是个秘密。

女英笑了,点点头:“我和瑶姬无话不谈,她总是提起你,说你和碧槿很像。可是我见过碧槿,我觉得你们不像,你比她幸福。”

“谢谢。”清杳垂下眼睑。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幸福是何物,她从来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这一生绝不会碰情之一字。这样一来,或许她真的会比母亲要幸福。

瑶姬说,女英泪洒湘妃竹,碧槿神伤蓬莱洲。那么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女英也被情字所困住,终生郁郁寡欢吧。所以那哀婉的笛声才会终日流连在君山之中。

清杳又看了一眼女英。女英似乎早就预料到清杳会这样看她,恰好也看向她,两人对视,女英却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错了,清儿,我和你娘不一样。”

“为什么?”

“你还小,一旦你爱了就会懂。虽然我和舜不能见面,但只要我们心里还想着彼此,我们就是永远在一起的。”女英拉过清杳的手,如好久没见面的姐妹一般亲切,“不知为何,我见到你觉得很熟悉,好像前世就认识一般。既然你来了君山,不如多陪我几天吧。这里冷清,一向没什么人来,我都寂寞几千年了。”

清杳有些为难:“我这次来……”

“嗯?”

“我这次来是想借你的宝螭笛一用。”清杳说,“是为了西海凌波公主的事。”

“瑶姬让你来的?”

“是。”

女英的大方超出了清杳的意料,她从袖中拿出一支雕刻着无角龙纹的翠色笛子递给清杳。“这就是宝螭笛了,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从来不舍得外借。不过既是瑶姬让你来的,而我又对清儿你一见如故,岂有不借之礼。凌波公主的事我也略闻一二,你用的时候要当心。”

“帝子……”

“帝子这个称呼听着怪别扭的,你还是随瑶姬叫我女英吧,或者叫我一声姐姐也行。”

清杳难得露出笑容:“凡间归来,清儿定当亲自前来向姐姐道谢。”

短短三日之内,这是清杳第二次涉足凡间。

红尘纷扰,偌大的凡间,每个角落的气息似乎都是一样的。这里和仙界不同,不是清清冷冷的,多了烟火味儿。

清杳循着记忆找到引仙居,还是坐在了原来那个位置。她对凡间陌生,就是这里还有些熟悉的感觉。

这里一如既往地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喧嚣嘈杂。对面戏楼的歌者已不是那日女伶,声音却一样轻柔动人。

风神说,凌波会在此处等她的心上人。

情是什么,清杳不懂。可既然碧槿和女英都为情所困,如今凌波已是凡人之躯,又如何逃脱得了?她相信凌波一定会在这里出现,而她也会在这里等下去,等到凌波出现为止。这个办法很傻,然而除了这样傻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凌波在哪里。

要是明绍能一起来就好了。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中,清杳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姑娘,没事吧,我来擦我来擦……”店小二急忙凑上来,想帮清杳擦去身上的水渍,手却停在了空中。

清杳一身洁白,天人之姿。再看看自己手中的抹布,店小二尴尬一笑,转而去擦桌上的积水,眼睛却还是痴痴地望着清杳。

清杳没有生气,这样的目光本是对仙人不敬,但因为多了善意和淳朴,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比天界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亲切真实得多。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上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过来,给了店小二一记栗暴,不住地对清杳道歉,“姑娘别介意,这小子是癞蛤蟆头一次见着了天鹅,昏头了,姑娘莫怪,莫怪。”

清杳回以一笑,掌柜也看得痴了。对面戏楼的窗户里闪过一道目光,寒意凛凛,清杳的笑僵在脸上。

“让开,快让开……”

“啊——”

楼下忽然一片嘈杂,人声四起,惊慌失措。清杳向下望去,只见一匹黑色的马从远处飞奔而来,惊散了路上的人群。马上的华衣公子极力想让马停下来,却始终奈何不得,马反而越跑越快,眼看就要撞到首饰摊前一对主仆模样的女子。

清杳的目光对上其中一个女子,眉头一皱,又惊又喜又忧。

“凌波?”

“七姐!”女子的惊叫从人群中爆出。

清杳正要出手相救,千钧一发之际,那骑马的男子总算勒住了缰绳。黑马嘶鸣,马蹄高高抬起,几乎挂在了半空。穿藕色衣裙的女子惊吓过度,脚一崴,连带着丫鬟一起往旁边摔去。

“雨歌小姐——”

华衣男子从马上翻了下来,抱住佳人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地。人群中响起掌声,经久不息。被称作雨歌的女子面色潮红,羞答答挣脱了华衣男子,低眉不语。

清杳无心欣赏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心下一急,顾不得自己是在凡间,直接从楼上飞了下去,白衣飘飘,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落地,双脚却没有沾上一丝尘埃。

大家还没有从英雄救美的好戏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又看见貌若天人的白衣女子仙女下凡般飘落在地,惊得半天没合上嘴巴。就连顷刻前才怀抱过佳人的华衣男子都不由得痴了,望着清杳久久移不开视线。

清杳浑然不觉,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华衣男子和雨歌走去。悲喜交加,脸上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这么美丽的女子,众人理所当然以为她是走向那位华衣男子的,因为她比雨歌小姐更配得上俊逸非凡的少年。可是她绕过了他,走向雨歌,又在所有人的诧异中绕过雨歌,扶起了地上的小丫鬟。

就在刚才,当所有人都关注着华衣男子如何姿态飘逸地把雨歌小姐从马蹄下救出时,只有清杳和人群中另外两个女子看见这个小丫鬟摔倒在地,狼狈不堪,却没有人伸手去扶她。她的头正好磕在首饰摊上,血立刻流了下来。

“凌波——”清杳掩饰不住眼中的兴奋,看着小丫鬟,喃喃道,“凌波……”

小丫鬟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是?”

“没事吧没事吧?”一青一红两道身影从人群中挤出,冲到了清杳和小丫鬟身边。红衣女子看上去很着急,也顾不得血污,从袖中拿出手绢帮小丫鬟擦了擦额上的伤口,“疼吗?你受苦了,七……”

“八妹!”青衣女子喝住了她。

清杳认出了这两名女子是西海三公主秋鸾和八公主芷卉,没想到她们也为凌波的事跑到人间来了。

“八公……八姑娘你别这样。”清杳生怕芷卉说错话,帮着劝住了她。

芷卉和秋鸾这才认出是清杳,惊讶之余又有些欢喜。芷卉一时激动,紧紧抓住清杳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清杳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雨歌小姐是吗?”清杳抬起头,“这位姑娘受伤了,你带她去看看大夫吧。”

雨歌被清杳点名,也不知自己是受什么控制了,急忙点头。

清杳和秋鸾一起将小丫鬟扶了起来,小丫鬟眼中泪光闪动,手握住她们久久不愿松开。她们都知道,凌波认出她们了。虽然已是凡人,但她仙根未断,临死前自然能恢复前世的零星记忆。

看见凌波被交给了别人,芷卉心痛,急道:“不要,七……”

“八姑娘,我们回去再说。”清杳拉住她。

在众人的匪夷所思和凌波的依恋不舍下,清杳和秋鸾拉着芷卉离开了这里。走了几步,清杳回头看着凌波的眼睛,点了点头。凌波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朝她点点头。

除了她们四人,没有人知道这三个在人间都称得上绝色的女子为何会对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鬟如此挂心,更没有人知道,这么轻轻的一下撞击,竟然会要了小丫鬟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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