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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晨诊

从穆里尔家出来,回到农纳都修道院时,已接近六点,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没什么比工作一晚上再骑上六到八公里自行车让年轻姑娘胃口大开的了。此时的农纳都修道院寂静无声,修女们都在小教堂,夜里值班的人也还没睡醒。虽然我疲惫不堪,但必须先整理好助产包,清洗消毒工具,然后写好报告放在办公室桌上,做完这些才能吃饭。

早餐已经在餐厅里等着我了,我可以比其他人先吃,然后上床睡几个小时。我对储物柜来了一次大突击。一壶茶、煮好的鸡蛋、吐司、自制醋栗酱、脆玉米片、自制酸奶和烤饼。天啊,修女总有这么多自制食物。都是在教堂的集市购买的,这种集市很多,似乎整年不断。美味的蛋糕、饼干和松脆的面包出自修女或很多来农纳都修道院工作的当地妇女之手。如果谁因为工作错过了吃饭时间,可以自由享用储物柜里的食物,对此我感恩戴德。

医院可没这种好事,不管什么原因,一旦错过饭点,你就只能求爷爷告奶奶,求人施舍点食物给你。

享受过丰盛的“皇家”早餐之后,我留了一张便条,提醒大家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叫醒我,然后说服如灌了铅的双腿,把我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我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直到有人用茶将我唤醒。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我完全搞不清自己人在哪里,喝了茶才清醒过来。只有善良的修女才会这么好心,给熬夜工作的护士提供一杯热茶。医院里叫醒你的可不是茶,而是砸门时发出的那声巨响,仅此而已。

我下楼查看了工作日志,午饭前只需做三件事。去穆里尔家探视,并顺路瞧一瞧出租房里的两位孕妇。经过四小时的酣睡,我感觉又充满了活力,出门取了自行车,迎着明媚的阳光,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无论天气好坏,出租房看上去总是那么糟糕。其建筑结构像一座围城,四面大楼,只有一面有出口,所有房间面朝内庭。楼房大约六层高,楼中间的院子几乎终日不见阳光,这里是租户的社交中心。每座大楼里住了几百家,所以院子里满是晾衣绳,各种衣物随风摇摆永远是出租房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垃圾箱也位于院子中。

在我所写的那个时代,20 世纪50 年代,家家已经有了室内卫生间和自来水。但在它们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之前,大家必须下楼去院子里上卫生间和打水。一些出租房依然还保留着卫生间,但已变成存放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地方了。这种小屋数目不多,也就三十间左右,出租房里有五百多户人家,我纳闷过去这么少的卫生间怎么够用呢?

我穿过飘扬的衣物,来到要上的楼梯前。出租房的楼梯都建在楼外,沿石制台阶拾级而上,即可来到面向楼里的阳台。阳台贯穿整座楼,绕过拐角继续横贯另一侧,阳台与所有房间相连。

四面楼中间的院子是出租房的社交中心,阳台则通向社交中心的小巷,拥挤且充斥着流言蜚语。对出租房的女人们来说,阳台好比连栋房子的街道。阳台距离住所如此之近,我怀疑这里的人根本毫无隐私可言,街坊邻居对各家生活了如指掌。东区人对外面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闲聊时的主要话题集中在家长里短的琐事上,而多数时候,张家长李家短是东区人唯一感兴趣的娱乐或消遣,这就难怪为什么出租房里常常打得鸡飞狗跳了。

我去的那天正值正午,出租房瞧上去是一片和乐融融的难得景象。我绕过院子中的垃圾、垃圾箱和晾晒的衣物,小孩子们见了我都围了上来。他们对助产士的助产包格外感兴趣,以为包里装着宝宝。

我找到入口,爬了五层楼来到我要找的房间。

出租房的所有房间格局相差无几:相互连通的两三间房。主卧角落里有一个石制水池,厨房里有煤气炉和橱柜。室内卫生间刚出现时只能设在水源附近,所以它们都位于靠近水池的角落里。家家户户拥有室内卫生间堪称公共卫生环境的巨大飞跃,院子里的卫生因此得到了改善。之前家家每天都要倒夜壶,女人们将夜壶带到楼下倒进水槽里。据说,那时候院子里的景象简直令人作呕。

伦敦东区的出租房约出现于19 世纪50 年代,住户多为码头工人及其家人。在那个年代,出租房算是不错的房子,足以容纳任何一家人居住。与之前充其量只能遮风避雨、地面依然是土地的简陋小屋相比,出租房的居住环境确实改善了。砖墙再加上石板屋顶,雨天室内也不会漏水,能一直保持干爽。一百五十年前,拥有一套这样的房子会被认为是件奢侈的事,对于这点我毫不怀疑。十或十二口人的大家庭挤在两三间房里,也不会被认为过于拥挤,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大家都曾有过这种经历。

可时代在进步,至20 世纪50 年代,出租房已然沦落成了难民窟。相比连栋的房子,出租房租金便宜很多,住户也换成了仅能糊口的特困家庭。根据社会法则,最贫困的家庭往往生的孩子最多,所以孩子在出租房里四处可见。传染病也如野火一般在楼里滋生传播,一同泛滥的还有各种害虫:跳蚤、体虱、壁虱、疥螨、阴虱、老鼠、大家鼠① 和蟑螂。市里负责害虫防治的人总也闲不着。到了20 世纪60 年代,出租房被政府认定不适宜人类居住,并对其进行了疏散,在空置了十多年之后,出租房终于在1982 年被拆除了。

① 大家鼠(Rat)和老鼠(Mice)在体形上有很大区别,大家鼠更大更壮,前者甚至会杀死并吃掉后者。

伊迪丝个子不高,头发稀疏,性格像旧靴子一样坚韧。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有六个孩子。战争时,炸弹将他们炸出了连栋的房子,幸好炸弹不是直接命中,全家人才得以逃过一劫,接着孩子被疏散① 。伊迪丝的丈夫是码头工人,她则在军需品厂工作。房屋被炸之后,她和丈夫搬进了出租房,因为这里租金更便宜。整个伦敦大轰炸时期,他们一直居住在这里,人口最密集的出租房在战争中奇迹般地毫发未伤。伊迪丝与孩子分开了五年,于1945 年再次团圆。全家人继续住在出租房里,因为租金便宜,另外,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两个房间如何容下六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儿童,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可他们却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伊迪丝对再次怀孕并不感到开心,事实上是愤怒,但像多数晚年得子的女人一样,她也沉醉在宝宝降生带来的喜悦之中,总在逗弄着他们。房间里到处挂着尿布—当时还没有一次性尿布—一辆婴儿车又侵占了原本就拥挤不堪的房间。

伊迪丝已经起床正在忙,今天是产后第十天。那时我们要求产妇产后长时间休息,有十到十四天所谓的“卧床日”。从医学角度说,这样不好,因为产妇早活动可降低并发症,如血栓症的危险系数。但当时医学还没进步到那个程度,产后卧床休息是传统,其最大好处在于能让女人光明正大地休息。家务只能由他人来做,女人从而享受一个短时间的假期,养精蓄锐。一旦起床,就要重新执掌家务。想想那些体力活吧:把购买的东西拿上楼,冬天的煤、柴火,炉子用的煤油,还有需要倒到楼下垃圾箱里的垃圾。

再想想带宝宝出门的情景:婴儿车一步一弹地下楼梯,最后还要一步一弹地上来,车里装的可不止宝宝,往往还有杂货。想想这些,你才会理解这些女人的生活有多难。每次去出租房,总看见有女人推着婴儿车上下楼。住在顶层则意味着上下七十级台阶。

车轮子必须大才能上下楼梯,而且弹性也好,把宝宝弹得乱晃。

宝宝喜欢这样,开心地大笑尖叫。滑倒会很危险,婴儿车的所有重量都集中在把手上,如果妈妈脚下一滑或意外松手,婴儿车和宝宝就会沿楼梯一滑到底。每次碰见女人推婴儿车上下楼,我都会帮忙拉着车的另一侧,那只需承担一半重量可已足够沉了。可想而知,女人独自推车需要多大的力气。

伊迪丝身穿脏兮兮的晨衣,脚上穿着破烂的拖鞋,头上戴着发卷,一边给宝宝喂奶,一边抽着烟。收音机里正在放着流行歌曲。伊迪丝看上去心情很好,脸色比几个月前更好,更年轻,这显然是休息的功劳。

“你好,亲爱的。快进来,喝杯茶吗?”

我说我还要去探视其他人,谢过她的好意,然后观察着伊迪丝喂奶的情况。宝宝正狼吞虎咽吸吮着奶汁,可我觉得伊迪丝瘦小的双乳里并没太多奶水。不管怎样,继续母乳喂养比直接给宝宝喂配方奶更好,所以我没说什么。如果宝宝体重不增加或有挨饿的迹象,到时再说也不迟,我心中暗道。农纳都修道院规定,产妇分娩后需要每天探视,至少十四天,所以我们每天要探视很多人。

① 由于担忧德国轰炸工厂而摧毁包括学校在内的整个城市,英国政府在战争初期开始了撤离计划,让母亲和孩子们撤出城镇。从1939 年9 月开始,大约八十万儿童撤出城镇,有一些在几周后返回家里,但是大多数都在乡村待到了战争结束。

当时用配方奶哺育孩子已蔚然成风,妈妈被告知,这样对宝宝最好。可圣赖孟多· 农纳都的助产士并不这么做,她们建议并帮助产妇尽可能长地进行母乳喂养。卧床休息十四天有助于母乳喂养,母亲不必为家务操劳,全部体力都可以用于产奶。

我瞥了一眼挤得满登登的房间,那小得可怜的厨房,很多家居用品都没有。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奶瓶喂奶也许是最坏的选择。房间里哪儿还有放奶瓶和配方奶罐子的地方?怎么给奶瓶消毒?她会不会嫌麻烦?即使能保证奶瓶清洁,会不会根本不在意是否消毒?房间里没有冰箱,我甚至想象得到伊迪丝会把还剩半瓶奶的奶瓶随意乱放,再次或第三次喂给宝宝,根本不知道奶放凉再加热会导致细菌快速滋生。不能那样,即便奶水不足,也要坚持母乳喂养,这么做更安全。

记得在接受助产士第一阶段培训时,关于奶瓶喂养的优点听起来非常有说服力。来到农纳都修道院,我还觉得修女们过于守旧,总建议母乳喂养。其实我忽略了她们面对的实际情况。课堂上教的知识本身与现实脱节,它们只适合教学,其假想的对象是理想的年轻母亲,她们属于中产阶级,受过良好教育,记得住所有规定,会一板一眼遵守书本上的教导。撰写教材的理论专家们完全忽视了还有些年轻女孩儿头脑不灵光,她们会搞错配方奶,算错剂量,没有烧开水,不洗奶瓶,不给奶瓶和奶嘴消毒。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剩的半瓶奶放了一天之后,还会再喂给宝宝,也想象不到奶瓶滚在地上沾上猫毛或其他脏东西的情景。我们所学的也从没提过配方奶里或许会被添进其他东西,如白糖、蜂蜜、大米、糖浆、炼乳、小麦粉、白酒、阿司匹林、好立克① 和阿华田② 。以上这些情况,撰写教材的人或许从没想过,可农纳都修女们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了。

伊迪丝和宝宝看上去都很开心,于是我决定离开,并告诉她们,明天会来给宝宝称重,并给伊迪丝检查身体。

接下来要去探视的人是莫莉· 皮尔斯,一个即将迎来第三个宝宝的十九岁姑娘,过去三个月她都没去过产前门诊。现已临近分娩,我们需要给她做检查。

来到莫莉家门口,屋里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我讨厌任何形式的争吵,所以下意识想打退堂鼓。可我还有工作要做,于是我敲了门。门里面立刻悄无声音了,安静了有几分钟,这种安静似乎比吵闹更让人害怕。我又敲了敲门,屋里依然鸦雀无声,随后我听到门闩被拉开的声音,锁眼转了起来—伦敦东区家家户户的大门甚少紧锁,这是我碰到的少数几次中的一次。

一个胡子拉碴儿、面容乖戾的男人,从门缝里狐疑地瞪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念叨着,随后一口痰吐在我脚边,出了门沿阳台向楼梯走去。一个神情激动的姑娘,迎面冲出来,脸涨得通红,略微有些呼哧带喘,冲阳台方向大喊:“走得好!”然后一脚踢在门框上。

瞧着眼前这个姑娘,她大概已经怀孕九个月了,这么做很可能早产,尤其是如果发生家庭暴力。可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并没亲眼见到。我对她说,因为她一直没去过产前门诊,所以现在需要给她做下检查。她勉强同意,让我进了门。

室内气味熏人,充斥着汗液、粪便、香烟、酒精、煤油、剩菜、变质牛奶和未洗衣物的混合味道。毫无疑问,莫莉是个不愿打理家务的懒姑娘。我见过的大多数女人都以自己为荣,以家为荣,努力保持家里整洁,可莫莉是个特例,似乎天生没有持家的本能。

她将我领进黑乎乎的卧室,脏兮兮的床上没铺床单,只有床垫和枕头。床垫上简单铺着几条灰色军用垫子,一张木制小床摆在房间角落里。这样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分娩,我心中暗想。几个月前有助产士曾对这里做过评估,认为适合分娩,但显然自那之后环境恶化了。我必须把此事报告给修女。

我要求莫莉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她照做之后,我发现她胸口处有一道明显的黑色瘀青。我询问伤是怎么回事。她哼了一声,摇摇头,道:“自己弄的。”然后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没说什么躺下了。或许我的意外到访让她免受了一顿皮肉之苦,我暗自猜测道。

我开始为她检查。胎儿头部向下位于正常位置,我感到胎儿在动。听了一下胎心,一分钟126 下,十分稳定。不管怎样,莫莉和胎儿的情况都很正常,十分健康。

这时,我才注意到莫莉的其他孩子。听到黑乎乎的卧室的角落里有东西在动,我差点被吓死。刚开始,我以为是老鼠,待稳定心神定睛观瞧,发现两个小人正躲在椅子后探头探脑。听见我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莫莉说道:“没事的。汤姆,过来吧。”

对了,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孩子,我心想。莫莉怀着第三个孩子,她才刚刚十九岁,其他孩子肯定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奇怪,刚才怎么没注意到他们呢?

两个小男孩儿从椅子后走出来,看年龄有两三岁。两个小家伙一言不发,这个年纪的男孩儿通常四处乱跑,吵闹不停,可他们却异常沉默,大眼睛里满是恐惧。们向前迈了一两步,紧挨在一起,似乎在寻求互相保护,随后又躲到了椅子后面。

“没事的,孩子们,这是护士。她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吧。”

小家伙们听了妈妈的话这才又出来,两个小男孩儿脏兮兮的,脸上还看得见鼻涕和眼泪风干的痕迹。身上只穿了件套头衫,这是波普拉区孩子常见的打扮,我很讨厌这种做法。家长们给孩子只穿件上衣,光着屁股。尤其是小男孩儿,特别流行这种穿衣方式。有人对我说这样可以不用洗衣服,学会上厕所之前,孩子可以随时随地方便,省得大人洗尿布或衣服。孩子们整天就穿成这样,在出租房的阳台和院子里四处撒欢儿。

汤姆和弟弟蹑手蹑脚地从角落里闪出来,向妈妈冲过去,似乎不再害怕了。莫莉亲切地伸出一只手,小家伙们抱住妈妈。好吧,莫莉起码还有做母亲的本能,我心中暗想。也不知道小家伙的父亲在家时,他们要在椅后躲多久。

我不是健康督察员,也不是社工,胡思乱想这类问题也毫无意义。但我决定把看到的情况报告给修女,然后告诉莫莉,本周晚些时候我还会来看她,以确保一切就绪能让她在家分娩。

① 一种以麦芽制成的热饮,是茶餐厅常见的饮料。

② 瑞士著名饮料。

接下来,我还要去看望穆里尔。离开乱糟糟的莫莉家着实让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骑着自行车一路向道格斯岛而行,室外寒冷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我加快了速度。

“嗨,宝贝,你好吗?”路上几个或认识或陌生的女人大声和我打着招呼。路上碰到行人时她们经常这样大喊着问候。“我很好,谢谢,你也好吗?”我总这样回复她们。没错,是伦敦腔,一不留神伦敦腔就脱口而出了。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已经到了。转上穆里尔家那条街,我心中惊讶道。没错,眼前正是詹金斯女士。她手里拿着拐棍和网兜,卷发夹外面包着头巾,身上穿着她那件冬夏不离身、发了霉的老旧长大衣。此刻正和街上一个女人聊天,神情专注地听着对方说的每一个字。看见我慢慢走近,她马上迎上来,留着又长又脏指甲的双手抓住我的衣袖。

“她和小宝宝怎么样?”她厉声问道。

我不耐烦地抽出胳膊。不管谁家生孩子总少不了詹金斯女士的身影。无论距离多远,天气多糟糕,时间多早或多晚,总能在街上瞧见詹金斯女士。她住在哪里?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有时候她距离宝宝出生的地方足有三公里或四公里之远,但她总会出现,这些问题都是谜,没人知道。

我恼怒地从她身边走过,没搭理她,把她当作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家伙。我那时还年轻,太年轻了,以至于无法理解她的举动,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痛苦,以及声音中透露出的备受折磨的迫切心情。

“她怎么样?大人怎么样?小家伙呢?”

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进了房子,甚至都没敲门。穆里尔的母亲面带微笑,急匆匆迎上来。老一辈的妈妈们清楚,这种时刻她们绝不可或缺,这让她们心中产生一种成就感,激发了她们继续生活的动力。“自从你走了之后,她就一直在睡觉。已经上过厕所了,小便。还喝了一些茶,我现在正准备给她做一顿美味的鱼。

宝宝吸奶了,我亲眼看见的,可还没吸到奶。”

我谢过穆里尔的母亲,上楼走进穆里尔的房间。整洁的房间里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五斗橱上摆着鲜花,与莫莉肮脏污秽的房间一比,这里简直像是天堂。

穆里尔已经醒了,但睡眼惺忪。张开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能告诉我妈妈,我不要吃鱼吗?我不想吃,可她根本不听我的。她也许会听你的话。”

这对母女对于吃食显然有意见分歧,但我最好置身事外。我检查了穆里尔的脉搏和血压—一切正常。阴道分泌物不多,子宫摸起来也正常。正如她母亲刚才所说的,穆里尔的双乳已经分泌了初乳① ,但还不是母乳。事实上,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让宝宝吸出母乳。

宝宝躺在小床里正在酣睡。脸上的皱纹、出生时挤压所导致的皮肤变色都已消失不见,随之而去的还有来到崭新世界时,那充满警惕和恐惧的哭喊声。他此刻躺在温暖的床上,一脸的平和放松。瞧着新出生的宝宝,几乎所有人都会有所触动,心生敬畏或惊讶。人类新生儿的无助常令我动容。相比人类,其他哺乳动物的幼崽一出生就多少可以自主行动了。很多在两小时内,就可以站立奔跑,最不济也能自己找到乳头吸吮乳汁。可新生儿连这点也做不到。如果不把乳头或奶嘴放进宝宝嘴里,鼓励宝宝吸奶,宝宝甚至会饿死。我自己有一个理论,人类的宝宝都是早产儿。

以人类的寿命—六七十岁,与相同寿命的动物相比,人类怀孕期应该在两年左右,但那时胎儿头过大,没有女人能顺利分娩。

所以人类的宝宝要提前出生,以至于出生后处于极端无助的状态。

我将小家伙从小床上抱起,来到穆里尔身前。穆里尔对此早已驾轻就熟,她从乳头上挤出一些初乳,把它抹在宝宝嘴唇上。

宝宝对初乳完全不感兴趣,身子一缩,头转到一边去了。我们又试了一次,结果依旧。在耐心鼓励了至少十五分钟之后,宝宝才把嘴张大到能伸入乳头。可只吸了三口,就又香甜地睡过去了,仿佛刚刚那番折腾把他所有力气都用光了。穆里尔和我见此情景,哈哈大笑。

“就好像一直劳累的是他,”穆里尔说道,“而不是你和我一样,护士?”

我们决定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傍晚我再来。如果穆里尔愿意,第二天下午可以试着再给宝宝哺乳。

下楼时,我闻到饭菜的香味。穆里尔母亲的饭菜也许不合穆里尔的心意,可让我胃口大开。我感到饥肠辘辘,美味的晚餐正在农纳都修道院等着我呢。我和她们告了别,向我的自行车走去。

詹金斯女士站在我车旁,好像在替我的车放哨。要怎样才能甩掉她呢?我暗想。我可不想和她说话,只想回去吃晚饭,可詹金斯女士趴在车把上。不说点什么,她显然是不会放过我的。

“她怎么样?大人怎么样,小家伙呢?”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厉声问道。

对某件事痴迷或许会令人无法忍受,而詹金斯女士的行为已经远不止于此了,简直令人感到讨厌。她年近七十,个头不高,弯着腰,一双黑眼睛射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对晚餐的美好幻想彻底破灭了。在我傲慢自大的眼中,她面目丑陋,满口无牙,一双爪子一般的脏手正鬼鬼祟祟地沿着衣袖向下,逼近我的手腕,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用力挣脱她,站直身子,我几乎有她两倍高,然后用公事公办冷冰冰的声音道:“史密斯夫人生了一个男孩儿。母子平安。请原谅,我现在必须走了。”

“感谢上帝。”她边说边松开我的袖子和我的自行车,除此之外,未再多言。

真是个疯狂的老太太,我骑车离开时,心里嘟囔着,应该把她关起来。

一年后,当我成为总区护士,我才对詹金斯女士有了更多了解……并学会了一点儿谦卑。

① 分娩后,乳房最初分泌的乳汁。成熟的母乳一般要在产后第三天或第四天才会分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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