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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佝偻病

18 世纪以前,孕妇享受不到任何产科护理,这在现在简直无法想象。那个时候,女人到分娩时才第一次看见医生或助产士。

所以死亡和灾难降临到母亲或新生儿身上,或同时降临到母子身上也就不足以大惊小怪了。一切看似是上帝的意愿,其实是人们无知和无视的恶果。上流社会女性怀孕时有医生探视,但这种探视更像社交拜访,而非产前保健,因为当时的医生没接受过任何产前护理培训。

产科学的拓荒人当属爱丁堡大学的J.W. 巴兰坦博士(确实,医学上一些重大发现和进步似乎都出自爱丁堡大学)。1900 年,巴兰坦博士写了一篇文章探讨深奥的产前病理学,并指出建立产前医院的必要性。1901 年,在不具名的一千英镑捐款的资助下,辛普森纪念医院(辛普森,另一个苏格兰人,发展了麻醉学)终于设立了第一个产前保健床位。

这是人类文明史上首个产前保健床位,其意义非凡。人类此时在医药学上与时俱进,我们已经成功分离了葡萄球菌和结核菌。

对心脏和血液循环系统有了一定的了解,摸清了肝、肾和肺的功能,并在麻醉学和外科手术领域突飞猛进。可似乎没人认识到产前护理对孕妇和腹中胎儿生命安全的必要性。

此情况一直持续到1911 年,第一家生育诊所终于在美国波士顿正式开业。1912 年,另一家生育诊所也现身澳大利亚悉尼。巴兰坦博士则等到1915 年,即他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十五年,爱丁堡才出现了首家生育诊所。巴兰坦博士和其他富有远见的妇产科学家的主张遭到同僚和政客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产前护理是在浪费公共资金和时间。

与此同时,在拥有远见卓识和勇于奉献精神的女性的抗争之下,获得正规助产士培训的斗争也取得了成功。如果说巴兰坦博士在推行其主张时举步维艰,那这些女性面对的则堪称千辛万苦,反对之激烈远超想象:对其智慧、尊严和动机的冷嘲热讽、横眉冷眼、嗤之以鼻和怠慢无礼。在那个年代,女性甚至会因为坚持主张而被开除。而且,这种敌对不仅来自男性,还有女性的攻击。

事实上,各护士学校护士之间的“暗算”尤其令人不齿,尽管她们还曾接受过一些助产士培训。一位“优秀”女士—圣巴塞洛缪医院的女护士长—曾这样评价积极进取的助产士们:“这群不合时宜的人,未来终将证明她们是历史的奇葩。”

医学界之所以反对,主要因为“女人们正试图对生活的方方面面过多干预”① 。妇产科学家同时亦对女性的智商持怀疑态度,认为她们无法掌握分娩所需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知识,从而认定女性不适合这份工作。但你猜猜,这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想必你很快就猜到了,可惜没奖励:这背后的根本原因其实是钱。大多数医生在分娩时都要收取一几尼② 的费用。医生中间曾流传着这样的谣言,那帮受训的助产士会抢医生的饭碗,她们分娩只收半几尼!这还得了,掏刀子和她们拼了!

19 世纪60 年代, 据产科学会估计, 英国每年大约有一百二十五万婴儿诞生,其中只有百分之十由医生接生。而根据某些研究人员的数据,这个数字甚至低到只有百分之三。也就是说,剩下的分娩,每年远超一百万名孕妇是由未经过专业培训的接生婆接生,或者根本没人接生,仅由朋友或亲戚协助而已。

19 世纪70 年代,弗洛伦斯· 南丁格尔在其所著的《产房笔记》

(Notes on Lying - in Infirmaries)一书中,着重指出“现存医疗机构几乎没有任何形式的培训”,另外还写道:“将参与分娩的女性称为助产士③ ,是滑稽可笑的或是一种嘲讽。法国人、德国人甚至俄国人都认为我们的做法无异于在屠杀女人。在那些国家中,政府掌管一切,而我们则由私营企业掌管。”医生的接生费用在收入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所以对受训助产士会导致他们收入降低这种事必将横加阻拦。事实上,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和婴儿因为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而死去。

但勇敢、勤劳、热忱的女性最终取得了胜利。1902 年,《助产士法案》获得通过,随后在1903 年,助产士中央委员会颁发了首个助产士培训标准。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为能成为这些优秀女性的接班人,并将我之所学用于帮助伦敦码头区长期饱受苦难却依然乐观、适应力极强的女性同胞而由衷感到自豪。

今天又是设在教堂的生育诊所开放的时间。时值仲冬,煤炭炉里的火焰正旺,炉子四周做了严密防护,以免伤到每天在这里四处乱跑的小孩子。过去两周,莉莲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个既让人讨厌又让人钦佩的奇怪混合体。我对她的处世方式充满敬佩,但又不希望再见到她,至少不是以孕妇和助产士那种亲密的方式。

瞧着桌子上成堆的病历,今天下午肯定又不会消停—没时间去想莉莲和她的梅毒了。病历一共七摞,每摞大概有十个文件夹。今天晚上如果能七点下班就谢天谢地了。

我瞥了一眼放在第一摞最上面的病历,孕妇名叫布伦达,一位四十六岁的佝偻病患者。她预约了在怀特查佩尔区的伦敦医院进行剖宫产,我们负责她的产前护理。正在这时,布伦达一瘸一拐走进了诊所,刚好下午两点,正是她预约的时间。其他人都在忙,我恰好在桌旁,于是我接待了她,准备为她做检查。

① 出自《皇家助产士医院背后的故事》。此话引用自1890 年,议员查咪斯·布拉德洛关于《助产士注册法案》的发言。

② 英国旧金币,值1.05 英镑。

③ 助产士的英文为midwife,“wife”指女人,“mid”意为“与……在一起”,所以,“midwife”字面的意思就是“陪在女人身边的人”。

布伦达令我心生怜悯。佝偻病的具体表现是骨骼畸形,几个世纪以来,佝偻病的成因一直是个谜。人们曾以为这种病可能是由于遗传导致的。患有此病的孩子曾被误以为“体弱多病”,甚至被误解为天生的懒骨头,因为他们站立和行走的时间往往要比正常孩子晚。他们的骨骼两端变短变厚,受力变得弯曲;多根肋骨受力碎裂后会导致脊柱变形;胸骨弯曲令胸廓成桶形畸变,患者身体形状往往会发生扭曲。头大、体方、下颌平而突出,往往会露出牙齿。然而,身体畸形好像还不够令人痛苦似的,患有佝偻病的孩子往往还免疫力低,经常受到支气管炎、肺炎和肠胃炎的折磨。

佝偻病是北欧地区常见病,尤其多见于城市,但没人知道病因。直到20 世纪30 年代一切才真相大白,这种病的病因竟然出奇地简单:饮食中维生素D 摄入不足导致骨骼中的钙缺失。

造成如此巨大痛苦背后的原因竟如此简单!牛奶、肉、蛋,尤其是肉的脂肪和鱼油中富含维生素D。你一定觉得这些食物孩子吃得够多了,是不是?不,你错了,可怜的贫困家庭中的孩子可吃不到这些食物。另外,紫外线照射在皮肤上时,人体自身也可生成维生素D。你也许觉得北欧地区阳光充足,足以解决这个问题。不,你又错了。北欧工业城市中可怜的孩子无法获得充足的阳光,因为密集的建筑挡住了阳光,而且孩子们不得不在工厂、作坊或车间里从事长时间的室内工作。

这些孩子长大就变成了残疾人。体内所有骨骼发生变形,双腿长骨发软,由于无法承受上身重量而弯曲。过了青春期,当孩子停止发育,骨骼就会固化成现有的形状。

21 世纪,你还能看到一些一瘸一拐、个子极矮、双腿外翻的古稀老人。他们是勇敢的幸存者,终其一生都在与一个世纪前的贫穷和被剥夺的童年留下的影响努力搏斗。

布伦达笑意盈盈地瞧着我。她的下颌形状怪异,奇形怪状的脸上洋溢着等待检查的渴望。她知道要剖宫产,却一点也不感到困扰。因为她会有一个孩子,而且会是活的,这点才最重要。为此她对修女、医院、医生以及所有人都充满了感激,但最感谢的应该是全民医疗保健制度① ,以及制定这项制度的好人,在这项制度下看病都是免费的,她不用花一分钱。

布伦达的生育史堪称一场悲剧。她很早嫁了人,20 世纪30 年代怀过四个孩子,可惜都没活下来。佝偻病女性患者的悲剧在于其骨盆与其他骨骼一样也发生了变形,形成佝偻病性扁平骨盆,无法正常分娩,即便能分娩也要面临很大风险。布伦达过去四次分娩无一例外耗时巨长,非常困难,四个孩子也无一幸免。她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因为在前几个世纪,全欧洲有不计其数的女人因此而丧命。

女孩儿患佝偻病的概率略高于男孩儿。究其原因,更多是因为社会因素,而非生理因素。大家庭里可怜的母亲们过去(现在依旧)更偏爱儿子,所以男孩儿可以获得更多食物。相比女孩儿,男孩儿更好动,愿意出门玩耍。在波普拉区,你在河边、码头或废墟中看到的多是男孩儿,也就意味着男孩儿能接触到更多阳光,而他们的姐妹们则被留在家里。另外,当时有很多社会慈善家或夏令营组织的假日活动,他们带可怜的男孩儿们去郊外,在帐篷里生活一个月,成千上万的男孩儿因此被拯救。但据我所知,为女孩儿组织的夏令营活动却是18 世纪才有的事。也许人们认为带女孩儿子离开家住帐篷的做法不合适,或者只是因为女孩儿的要求被无视。不管怎样,她们错失了被拯救的机会。每年夏天,她们都无法接触充足的阳光,患上佝偻病的小女孩儿长大后变成了畸形的女人,她们可以受孕,怀胎九月,却无法分娩。

到底有多少女人因为难产而死,人们永远无法得知,因为穷人的命不值钱,没人统计她们的数目。我在《女人参与分娩指导》的一些古籍中看到这样的文字:“如果女人分娩超过十或十二天,就应该寻求医生的帮助。”在接生婆手中熬过艰难的十或十二天!上帝啊,难道你连一点怜悯心、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不,我必须摒弃这令人痛苦的念头,要为妇产科学的进步默默感谢上帝。即便在我受训的日子里,最新教材里也如此写道:“患有佝偻病性扁平骨盆的孕妇应试着分娩八到十二小时,以测试孕妇和胎儿的忍受力。”

在20 世纪30 年代,布伦达经历了四次这样的试分娩。我无法想象,第一次悲剧发生后为什么没有采取剖宫产?也许她无法承担手术费用,因为1948 年之前,所有医疗诊治都要收费。

布伦达的丈夫在1940 年的战争中死于战场,所以她没再怀过孕。不过,四十三岁时,布伦达又喜结良缘,并再次怀孕。她对肚子里的宝宝能够活下来的喜悦之情感染了整个诊所,让大家把所有不愉快都统统抛到了脑后。她对见到的每个人都大叫:“你好,修女,你好吗?”而面对人们对她健康的询问,她的回答是:“我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总是快乐得不得了。”

我跟着她走向检查床,瞧着她那短小弯曲的双腿努力支撑着身体,我的心简直如被针刺。每迈一步,她的右腿明显向外弯,左臀则向相反方向晃去。我不得不拿来两把凳子和一把椅子才帮她爬上床,虽然姿势难看,可布伦达终于成功了。这情景瞧着令人心痛。布伦达气喘吁吁地爬上床,露出胜利的笑容。她仿佛将自己生活中的所有困难都当作挑战,每次成功都值得庆祝。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布伦达都算不上美貌,不过她能找到第二任丈夫,而且丈夫显然深爱着她,我对此竟丝毫不感到惊讶。

布伦达此时刚怀孕六个月,可因为身材小巧以及脊柱内弯,她的子宫向前上方突起,所以肚子瞧上去异常大。她已经感受到了胎动,我也听到了。布伦达的血压和心跳都正常,不过呼吸有点重。我将这个情况告诉她。

“别担心,那没什么。”布伦达乐呵呵地说道。我对检查这种畸形的身体并无太大把握,于是请求伯纳黛特修女再检查一次以确认。结果证明我的结论没错,她和肚子中的宝宝非常健康。

接下来的六周里,我每周都能见到布伦达。她走路愈来愈艰难,需要用两根拐杖支撑,但依然笑容满面,从不抱怨。怀孕的第三十七周,布伦达住进伦敦医院卧床休养,第三十九周成功进行了剖宫产。

布伦达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她给宝宝起名为格蕾丝· 米勒科尔① 。

① 英国的全民医疗服务制度(National Health Service,NHS) 为具有社会福利性质的公费医疗制度。英国医疗保险资金主要通过国家税收筹措,由政府财政承担绝大部分医疗费用。医疗对象就医时,基本上不需要支付费用。

① 意为“上帝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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