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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时间:2013年6月28日7:30

女人穿着白衣站在公园的门口,弯下腰,眯着眼睛对眼前的小女孩笑了笑。

小女孩也穿着白色的小连衣裙,手里抱着洋娃娃,她扬着头,肉嘟嘟的脸上绽开了天使般的笑容。

这母女俩的笑容沐浴在阳光下,简直拥有了可以融化一切的力量。

胡玉言站在公园中心的喷泉前,欣慰地看着她们,在人生中有这么两个重要的人存在,是一种福祉。

母女俩回过头来,凝视喷泉的方向,笑容依旧灿烂。

胡玉言张开双臂,想召唤母女俩来到自己的身旁,将她们都揽入怀中,然后在她们每个人的脸颊上都来上一个亲密的吻。

但是,当他想要喊出那两个人的名字时,却觉得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她们到底叫什么呢?胡玉言竟然忘了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可是,这两个名字似乎就在嘴边,却就是吐不出来。赶快想,必须要想起来,胡玉言的脑子飞快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他的脑袋里装着和父母的记忆,和战友的记忆,和同事的记忆,和林玲的记忆,却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与妻子和女儿的记忆,但是站在他眼前的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啊!他确定,这就是她们,可悲的是,他却连她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啦。

胡玉言痛苦地想要张开嘴大喊,但他的嘴巴像是粘上了胶水,上下唇怎么也不能分开。他的头开始眩晕,耳鸣声嗡嗡响起,他只能抱着头,独自承担这种痛苦。

妻子牵起了女儿的小手,口中念叨着什么,一起笑着走出了公园的大门,她们似乎没有看到身后痛苦万分的自己,就这么将他一个人甩在了身后。

“不要!”胡玉言突然记起了什么,胸中有了某种灾难要降临前的压迫感,但是他只能在心中呐喊,嘴却还是张不开。

街角出现了一辆卡车,红色的!

胡玉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看到的世界竟然一直都是黑白色,妻子和女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她们的秀发和眼眸是黑色的,而其他的景物黑白相间,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颜色做点缀了。

要不是那辆红色的解放重卡闯入了这个黑白的世界里,胡玉言恐怕早已习惯了黑白的世界。而正是红色,在黑白的世界里显得尤其突兀,才让他产生了不安的情绪。

“危险!”胡玉言的嘴终于张开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听到了他的呼喊,回过头来,脸上仍然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笑容,但是她们没有看到红色的卡车,在她们的世界里,似乎红色并没有这么显眼。

红色?胡玉言眼眶中的黑白颜色,很快被染成了红色的背景!妻子和女儿躺在红色之中,慢慢地、慢慢地,世界褪变成了彩色的,树木、蓝天、太阳、青石路、喷泉……都恢复了本来的颜色。但是妻子和女儿的周围却还是红色的,就连刚刚还是白色的裙子都变成了红色的。母女俩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们的眼神对视在了一起,脸上仍旧洋溢着微笑,看不出有丝毫的痛苦。

街边摆着溅满红色斑点的洋娃娃。

卡车没有停下,疾驰而过。

……

胡玉言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个噩梦他几年前做过,由于时间的冲洗,梦境渐渐被冲淡了,这段回忆也慢慢被他封存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早上,这段回忆又回到了他的梦境里。

这桩惨剧发生在十年前,当时胡玉言并没有在现场。卡车很快被找到了,一切证据都表明,这并不是什么交通意外,而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谋杀。当他到达现场的时候,所有遗留在现场的线索,拼起了刚才的碎梦,这个梦整整折磨了这个男人五年,直到林玲走进了他的生活。

这桩案件是胡玉言人生中少有的没有破的案件之一,也成了他人生中永远的伤疤。

虽然林玲的出现,让他从这段灰暗的记忆中慢慢走了出来,但是,这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重新出现了,而且胡玉言自己也成了梦中的主角。

我到底怎么了?胡玉言已经知道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噩梦而已,因为梦绝对不可能这么精致,让人醒来后还能回忆起所有的细节。

胡玉言又躺了下来,他一动也不想动,回忆了一下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还有跟她们在一起时的记忆,还好,这些都完好地保存在他的大脑里。

梦,真的非常神奇,刚才胡玉言离妻子和女儿那么近,却救不了她们,即便是在梦里也无法改变。这难道就是一个警官的宿命吗?他可以无数次地替别人昭雪沉冤,却始终无法解开自己的谜案。

他曾经无数次在妻子和女儿的墓前,发誓要抓到凶手,但是妻子和女儿为何被杀,凶手是谁,却没有丝毫的线索。每当想起妻子和女儿,他只能无奈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突然,一首杨坤的《信仰》响了起来,胡玉言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屏幕,是局长张涛的电话。

局长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是不多见的,必然是出现了紧急的状况。胡玉言用手指滑动了一下屏幕,电话接通了。

“张局!”

“赶快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些事儿要问你。”张局长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些坏情绪。

“好的!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还没等胡玉言回答完,电话那头的话筒已经被重重地撂下。

在所有人看来,在警队里唯一可以对胡玉言呼来喝去的只有局长张涛。胡玉言把手机甩在床边,挣扎着企图再次坐起来,但此时,他的头像裂开了一样疼,他只好再一次躺了下去。

时间:2013年6月28日9:30

地点:T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这是你干的好事吧?”张涛局长表情严峻,将一张报纸重重地摔在了胡玉言的面前。

报纸是前天的,张局长用食指狠狠地点了点林玲报道的头条新闻。

胡玉言的头痛还没有缓解,但很明显他的思维已经恢复了八九分,他一言不发,用沉默肯定了张局长的猜测。

只听“啪”的一声,张局长狠狠地将手拍在了桌子上,一向和蔼的他,突然发了火,狂飙似的宣泄着自己的愤怒,“谁给你的权力这么做?你到底想干什么?控制媒体?给政府施压?胡玉言,你真是胆大妄为!”

胡玉言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像座泥胎,一言不发。

张局长用手指指了指胡玉言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胡玉言,别以为你自己脑袋上有个神探的光环就可以为所欲为。现在案件跟催眠术有关只不过是你的猜测,什么都还没有证实,你怎么就能把这个信息放给媒体!这事即便你猜对了,也最多就是个功过相抵,但要是错了,咱俩可就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张局长一阵狂飙后,喘着大气,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着。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钟,张局长利用这个空档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而胡玉言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大约过了三分钟,胡玉言习惯性地点燃了一根烟,“能听我解释两句吗?”

“说吧。”张局长一顿发泄后,认为眼前的事情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而且自己这位下属虽然思维跳跃,办事却一向谨慎,出此“下策”必有原因,所以他也很想听听他的想法。

“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三起案件绝非一般的案件,用常规的手段根本没办法破案。跟我们上次的讨论一样,我现在依旧认为,有个非常厉害的催眠师在幕后操纵这一切,这可能只是个开始,我觉得还会有更大的阴谋浮出水面,而且会很快。不尽早采取措施,我们这次恐怕会输得很惨。这是一场空前的赌局,如果我们警方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们走的每一步棋既要谨慎,还要大胆。”胡玉言的眉头紧皱着,褶皱上面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你少在这给我危言耸听,我只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张局长靠近窗户,用后背对着胡玉言,这是他对胡玉言鲁莽行为的继续抗议。

“我想把那个‘邪恶催眠师’引出来。”胡玉言的语气平静异常。

张局长的情绪显然已经平复了许多,“把催眠师引出来?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有目标了?”

胡玉言摇了摇头,“正因为没有目标,才觉得该这么做。”

“报纸刊登后有效果吗?那个催眠师现身了没有?”张局长扭过头,用轻蔑的眼神看了看胡玉言。

“还没有。”胡玉言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神气个屁啊!”张局长虽然仍旧在骂人,却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戾气。

“虽然没有像我想象的一样引蛇出洞,但是却有意外收获。昨天,我亲自去做了一次尝试,证实了我的一些判断。”

张局长紧张地转过头来,但是身子依旧岿然不动,“尝试?你不会又到报社去兜售什么新闻了吧?”

胡玉言一阵苦笑,“您真会开玩笑,我又不是情报贩子。我只是尝试了一下,接受催眠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听到这样的话,张局长身不由己地把声调提高了八度。

“过去我还认为催眠术不过是魔术的一种,骗人的东西。这次尝试后我认定,催眠术确实存在,而且催眠术确实有可能被实施到犯罪中。”胡玉言吐了一口烟雾,便把还没抽到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缸里,他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了,疼得已经无法让它再受到烟叶燃烧的刺激。

“你亲眼见到催眠过程了?”张局长的眼神里带有一种狐疑。

胡玉言闭上眼睛,一副要睡着的样子,“我是被催眠者,当时我只是做了两个梦而已,催眠师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是,我在催眠中所引发的梦境,绝对是由催眠师制造的,这点毋庸置疑。”

“到底怎么回事儿?”张局长转过身来,他明显被胡玉言的话吸引了。

“我去过市立大学的心理学研究所了,向范教授询问了一下我们市里是不是有催眠术的高手,他告诉我,在他们学院毕业的一个学生就是这方面的高手。这个人叫高为,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学生的下落。我派邢振誉去调查,发现这个高为就在元康大街开了一家心理诊所,而且和几个案件的当事人的活动范围多少都有些交集。”

“有这种事儿,这个高为有什么问题吗?”张局长被胡玉言的话又重新按在了椅子上。

胡玉言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与本次案件有关。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以一个心理病人的身份去的他的诊所,他为我实施了催眠后,我的眼前确实出现了幻象!回到家后,我的脑袋就开始疼,晚上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胡玉言的痛苦表情,让人看着都觉得难受。

“是受到了恶意催眠吗?你没事吧?”张局长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严厉,流露出了对部下的关切。

胡玉言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脑子到现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有时还伴随着严重的偏头痛。”

张局长知道胡玉言并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他的形容越客观就说明形势越发严峻,“我市还真有这样的催眠师,这个高为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我市医学院心理学博士。”

“如果能确定他就是幕后凶手,立即抓捕!”张局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决定的事就绝不拖拖拉拉,富有效率的决策能力,一直让胡玉言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领导。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抓到任何把柄。现在证人只有我一个,不能只凭我的一面之词就实施逮捕吧?”胡玉言“嘿嘿”一笑,但笑得那么难看,显然他的头痛很严重。

“他知道你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要对你进行恶意催眠呢?”

“这些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怀疑,在小邢第一次去调查这家心理诊所的时候,恐怕就已经露馅了。很显然,他对我们的底细一清二楚。”

“你是说你暴露了?但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已经识破了催眠术犯罪的伎俩,为什么还要恶意催眠你,让你对他有所怀疑呢?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局长的皱纹里隐藏着他对案件的诸多困惑。

“这说明林记者刊登的那篇报道已经达成了我之前预期的目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张涛觉得自己被他带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你的意思是,这个催眠师高为是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后,才故意催眠你的,是为了……”

“林记者的那篇报道,显然对他有影响。我感觉,他是想在我面前露一手,示示威。”

“示威?他干吗要这么做?如果真是嫌疑人恐怕早就应该躲起来了吧,还会对你进行恶意催眠?在这个时候逞威风,岂不是自寻死路?”

“恰恰相反,因为犯罪嫌疑人是一个优秀的催眠师。我听范教授说过,催眠师都是一些各方面条件都极其优秀的人,优秀的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

“自负!”张局长终于弄明白胡玉言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要说什么了。

“他把这场赌局当作了一场游戏,他把我们当作这场游戏里任意摆布的棋子,而他安然躲在幕后掌控着眼下的一切。”

张局长做出了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他想得倒美!不过,我还是怀疑你的判断是否正确。因为你刚说的一切完全建立在你漫天遐想之中,也就是说你怀疑那个催眠师高为根本没有任何支撑点。”

“我并没有说高为一定就是这起案件的幕后真凶!我只是觉得他和本案有着莫大的关系。现在想想,他对我做的催眠,既像是对我挑衅,又像是在警告我,还有点向我提供某些线索的意思。对这个人,我还真是看不太明白。”此时,胡玉言头上的青筋绷了起来,额头渗出了几滴汗。

张局长稍作沉默,然后伸出了两根手指,“好了,胡玉言,我不管那个高为到底是不是策划这几起案件的罪恶催眠师。我现在要郑重告诉你的是,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未经允许利用媒体公布尚未证实的信息,这是违反纪律的,这种行为必定会受到处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了。”

“说吧。”

“要不你引咎辞职,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下来,要不就给我限期破案,将功补过!”张局长的话铿锵有力。

“给我多长期限?”胡玉言果断选了第二条路。

“一周,我只给你一周的时间。如果破不了案,你照样要脱警服走人,不过还好,到时候你会拉上一个垫背的。”张局长的表情神秘莫测。

“谁?”

“还有谁?当然是我了!你如果在一周之内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这个老头子也只能回家抱孙子去了,上面为这件事儿已经开始责问我了,问我警方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信息公之于众。”

“您是怎么说的?”胡玉言终于知道张局长大发雷霆的原因了。

“还能怎么说,只能说你已经掌握了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这三起案子是中国第一例利用催眠术犯罪,要并案侦查,而且我已经向所有领导立下了军令状,说你有把握,不日就将破案。”张局长复杂的表情里带有一丝很难让人察觉的坚定。

“我可没说我有决定性的证据。”胡玉言叹了口气,他的右手揉着太阳穴。

“许你在报纸上信口胡说催眠术的事,就许我这么说。反正上面信了,给我的期限只有一周,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张局长已经五十六岁了,本来有机会竞争更高的职位,却一直都在T市这样的地级市里当公安局长,这绝对和他与世无争的心态有关。但是,在他的下属里却因为有胡玉言这样的“双刃剑”,让他坐立难安。能破案,却也能给自己惹祸,这让他为胡玉言操碎了心,想要安全退休几乎成为了这位老者的一种奢望。

“张局,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拿到退休金的。”

张局长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对于我来说,现在不是能不能拿到退休金的问题,你总是这么搞,我是怕我都活不到退休,就被你气死了!”

“张局,您可要坚持住,如果没有您,我还怎么完成任务呢?在我的心中,您可是我一直当作父亲一样敬重的人,是我永远的保护伞。”胡玉言并非在拍马屁,而是在感谢多年来这位老领导对自己的庇护。

张局长摆了摆手,“少拍马屁,我可不吃你这套。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报纸上刊登新闻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想利用媒体迫使警方高层转换调查方向,让这三起案件按照你的逻辑去调查。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你小子使的什么坏,我是一清二楚!”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胡玉言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张局长傻笑了一下。

张局长摇了摇头,“这是一场豪赌啊!我是在没有翻牌的情况下,把自己后半辈子的养老金都赌上了。也罢。既然我跟上面赌了一把,我也得让那帮老爷们给咱们也下点筹码。我可不想就这么回家抱孙子去。”

“什么筹码?”

“我通过省厅的关系给你请来了两位强援,一位你比较熟悉,就是S市的法医大周,另一位叫萨巍。这个人我也没有见过,是个美籍华人,现在任教于美国的什么大学,反正挺拗口的,是个专门研究催眠术的心理学博士。这家伙总给美国FBI讲课,据说很厉害,是催眠术方面的专家。”

“为了我,请来这么多高手,真不好意思。”胡玉言勉强笑了一下,他知道无论张局长的心中有多少不满,都对自己永远保持着一种信任,这成了他敢于挑战各种高难度犯罪的直接动力。

“为了你?别开玩笑了,完全是因为我还不想那么快就被迫退休,这个案子我怎么看,都觉得你靠不住。”张涛也跟着笑了出来。

“人什么时候到位?”

“大周坐的是今晚到我市的火车,至于那位心理学博士,这会儿应该已经到机场了,我已经派人去接了,她会先到警局来。”

胡玉言感动地点了点头,他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下来,“我真想马上就见见这位心理学专家。”

但是,很快让人难以预料的意外就发生了。正和张局长说着话的胡玉言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开始时他还只是抱着头,到后来竟然蜷缩地倒在了地上,随后在地上打起滚来,口中喃喃念叨着几个名字。

在一旁慌了神的张局长根本无法控制眼前的场面,只能打了秘书的电话,让楼下的警员前来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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