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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前言 缺失的章节

  愿长生天的金光永远保佑伟大的蒙古民族的母亲和女儿们。
  
  在13世纪末的某一天,一只神秘的手笨拙地删掉了《蒙古秘史》中一些政治上最敏感的文字。被掩盖的部分记录的是1206年夏天成吉思汗的讲话。当时他已经创建了蒙古帝国,并建立了一个政府雏形,这个政府将在以后一百五十年间控制世界。也许是因为粗心大意,也许是出于某种恶意,审查者留下了一个短句,暗示了被删除部分的大致内容。这个句子是:“让我们奖赏我们的女儿们”。
  
  在这句话之前的部分记述了成吉思汗论功行赏,按照每个人的能力和对他登上汗位的贡献大小,把官衔、名号、土地等分赐给他的儿子、兄弟以及其他功臣。可是,就在他转向众人宣布他女儿的功勋和封赏时,一只看不见的手删掉了他的话。审查者,或者是抄写员,把最后那一个短句抄写了两次。也许是因为抄写员的粗心大意才造成了重复抄写;也许是审查者故意强调缺失的内容,或者他故弄玄虚,用删除文字的神秘性来制造悬念,逗弄后人。
  
  《蒙古秘史》并不仅仅是一部历史,它记载了成吉思汗一生的言论,从他创建蒙古帝国,为他的人民制定基本法律,一直到组织管理并分配权力。它是一部部落和部落领袖的生活史,同时也是后来发展成为世界帝国的蒙古帝国的宪章或宪法。只有皇室最重要的亲属才有权看到这本书的原稿,因此才称之为“秘史”。
  
  《秘史》和其他王朝的记述文字迥然不同,它对统治家族的私人生活进行了非常个人化的详细描写。文中记录了夫妻枕边谈话的细节、家庭琐事、关于谁和谁发生了性关系的争论,以及一个家族所表现出来的最深的恐惧和最强烈的欲望。当时他们不会料想到,有一天自己将成为世界历史舞台上的重要演员。许多情节,特别是关于成吉思汗早年生活的那些描写并没有恭维语气。它并不是由希望巴结逢迎以得到好处的追随者所写的,而是记录的一个匿名声音。这个声音决心保存一代伟人和他创立的帝国的真实历史。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无论什么人都能看到这部历史。
  
  蒙古人管理的政府可能是历史上最神秘的了。他们保存的记录很少,并且是用蒙古语写成的,而被他们征服的民众是不允许学习蒙古语的。虽然蒙古大汗在赐给人珠宝时从不吝啬,但是却把他们的文件锁在保险库里,严加看守。正如13世纪波斯史家剌失德奥丁所写的那样:“一代又一代,他们一直用蒙古语言文字记录他们真实的历史,一章又一章,散乱摆放在保险库里,陌生人和专家无缘一睹真容,任何人都不得加以研究。”无论是记录的保密性和表面看来混乱的保存都是为着服务于统治者的目的。有了这样混乱的历史记录,无论谁控制了文件库都可以从中选取有用的加以公开,以应自己当时的政治之需。如果领导者需要抹黑对手或找借口来惩罚某人,那么他总是可以从文件库中找到一些罪证。继成吉思汗之后,早期蒙古统治者都清楚地认识到,知识构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武器,而控制信息的流动则成了他们的一项组织原则。
  
  成吉思汗养了四个放荡不羁的儿子,他们酗酒内行、作战平庸,此外则一无是处。然而,尽管对自己父亲缔造的帝国造成了损害,但他们的名字仍旧流传下来了。虽然成吉思汗承认他的女儿卓越的领导能力,并把她们安插在他的帝国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位置上,但是今天我们甚至不能肯定他究竟有几个女儿,是七个还是八个。她们生前无法被忽视,但是当离开人世后,历史便在她们身后关上了大门,让世纪尘埃掩埋了她们的踪迹。这些蒙古女王太不寻常,太难理解,也太难解释了。似乎干脆把她们抹掉更方便一些。
  
  在世界各地,历史上有影响力的王朝无不表现出对权力的追求,但是,把它们区别开来的因素主要还是统治者个人的弱点、饮食偏好、性取向、精神力量以及其他怪异扭曲的性格等因素。但从没有人曾有过像成吉思汗的女性继承人那样的命运。正如每一个朝代都会发生的那样,有些人被称为英雄,另一些人则成了恶棍,而大多数人则为二者某种形式的组合。
  
  拉施特写道:“这些女儿有很多故事。”然而,这些故事消失了。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关于成吉思汗所有女儿的确切记录了,但我们仍可以把她们中大多数人的故事重新拼接起来。在几个世代中,成吉思汗的女性继承人有时直接统治,有时同她们的兄弟或堂兄弟争夺统治权。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女人像她们那样长久地行使过如此大的权力,统治过如此众多的人民和如此广阔的领土。
  
  我们手中有关成吉思汗女儿的资料非常芜杂,名号的拼写千奇百怪,让人莫衷一是。记录她们故事的汉人、波斯人、亚美尼亚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以及意大利人,觉得她们的名号听上去像什么就记下什么。而且各种资料记录的成吉思汗女儿的数目也不尽相同。据《秘史》记载,在关键的1206年,成吉思汗和他的妻子孛儿帖有八个女婿,并进一步明确指出,每个女婿都是千户长。女婿的人数比女儿还多,部分原因是重复结婚,也可能由于比较远的姻亲竭力和成吉思汗扯上关系,以提高他们在官方记录中的地位。
  
  经过几代以后,蒙古史家和学者把成吉思汗女儿的名字从他们的记录中一个一个剔除了。到了17世纪的佛教史家手中,能记起的女儿数目减少到了一个,即使这一个也在随后扭曲的历史中消失了。
  
  成吉思汗的四个女儿成为她们自己国家的女王,并指挥大军,至少有一位有文化,但她们大多支持学者、学校、宗教、教育和出版。有几位曾生过孩子,而其他几位死后没有留下后代。最年轻的女儿,据拉施特说:“和其他几个女儿相比,成吉思汗最钟爱这个女儿。”但是,父亲刚去世后不久,她就被背信弃义的哥哥谋杀了。
  
  在朝廷上,这些贵族妇女戴着用毛毡和羽毛精心制作的华丽头饰,超过耳际两英尺以上,这使她们显得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并且也“使她们在马背上显得光华四射。”如果可能,她们会在和平中养育自己的孩子,但在必要的时候,她们便戴上头盔走向战场,拿起弓箭参加战斗,捍卫自己的国家和家人。蒙古皇室妇女参加赛马,指挥作战,作为法官主持判决刑事案件,统治辽阔的地域,有时甚至在公开体育比赛中和男子摔跤。她们傲慢地拒绝了邻邦文化中文明妇女的习俗,如戴面纱、裹脚或隐居等。有些蒙古妇女接受了赐给她们的丈夫,但也有人自己选择丈夫,或者拒绝任何丈夫。她们会小心谨慎地服从既成的社会规则,但是必要时她们也会制定新的规则。


  
  如果没有成吉思汗的女儿,就不会有蒙古帝国。成吉思汗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很早就认识到,一个像他所缔造的那样大的帝国无法由一个统治者单独管理。为了帝国的生存,就需要发挥不同的权力中心的互补作用。他不能依靠儿子保卫他所征服的帝国,于是越来越多地转向自己的女儿,因此,她们统治了丝绸之路上从中国北方一直到中亚的一连串王国。
  
  然而,成吉思汗几乎刚刚去世,他的女儿便受到攻击。攻击首先来自她们兄弟的妻子。强大女人之间的战争很快便变化为针对执掌权力的女人的战争。在后来的一代人中,她们的侄子——成吉思汗的孙子加强了对成吉思汗留下的权力系统平衡的破坏和对他的女儿的攻击。
  
  1206年至1368年蒙古帝国时代的大多数时间里,成吉思汗的孛儿只斤氏的皇室妇女展开了反对其男性亲属中央集权政府的持续斗争。女人们不仅在外为保卫她们的领土而战,而且即使在一些女人死亡以后,她们的女儿和孙女仍继续为成吉思汗赋予她们的遗产而斗争。
  
  随着皇室妇女的正当作用被否认,然后几乎被消除,帝国倾覆了,崩溃了,灭亡了。到1368年,蒙古人失去了他们的土地,灰溜溜地逃回草原上的家园,并恢复了他们之间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凶残的争斗。争吵、争斗和袭击持续了一个世纪,直到一个新女王出人意料地在1470年左右出现。智慧女王满都海高举起了已被抛在尘土中遭践踏的蒙古民族大旗。她唤醒了被遗忘的蒙古民族意识,恢复了蒙古民族的秩序,创建了一个新政府,然后像在她之前的其他蒙古女王一样,因被忽视而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词语和文件只能隐约反映真相,就像夜火照出的阴影,或薄雾中大山的轮廓一样,但是词语和文件本身太渺小、太原始,难以包含所有真相。虽然话语可能会被更改或删除,即使记录不准确,但真相仍然存在。真相可以被遗忘、扭曲或遗失,但从来无法彻底毁灭。人手可以清除话语,毁坏手稿,或抠掉名字,但是,这样做只能够改变记忆。这种篡改只是破坏了证据,不会改变事实。删除部分文档仍留下一个轮廓,提醒人们有关内容已被删除,这里只是一个缺失部分的剪影。
  
  一旦事件发生,证据将以某种形式保持在某个地方。土地永远记得,一些星星点点的灰烬会告诉我们很久以前的篝火,甚至百万年前一个模糊的足迹也可以印在硬泥里,成为一个瞬间行为的永久记录。即使人们早已忘记了,世界依然记得。
  
  如果我们不寻找,就很难发现。一旦我们开始寻找关于这些伟大女王的信息,我们便发现,许多证据根本就没有隐藏,而只是被忽略了。关于这些皇室妇女的零散证据就记录在中国宫廷的外交报告中、寄给梵蒂冈的信件中、优雅的穆斯林历史里、亚美尼亚皇家历史里、马可波罗等商人的回忆录中以及道观和孔庙的石雕上。我们一旦知道要寻找什么,便会发现,蒙古女王就活在乔叟诗歌和普契尼的咏叹调中,存在于波斯画稿和挂在西藏寺庙里的丝绸唐卡里。这些女王就在那里,经过了八个世纪,仍在等着我们再去见她们。


  
  本书正是为追寻那个逝去的故事所做出的一个微小努力,我希望能重新拼合被删减的《秘史》书页,吹去被忽视的章节上的尘埃,并希望发现,七百年来,我们的过去有哪些东西我们一直看不到?哪些内容是那些审查官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我们无法看到的内容对我们的历史有什么意义?如果真相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一代强大的官员要竭尽全力长期加以掩盖的话,那么我们有必要现在就着手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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