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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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琮趁着月色,回府中,路遇熟人同她打招呼,定睛一看,却是新科状元顾玠。
顾玠不仅风采斐然,夺得状元桂冠,同时也是个美男。君子端方,白衣翩翩,眉眼如画,身材颀长,劲拔如松竹,又有股世家公子的骄矜感,可谓才貌双全。
他身上带着一股酒香,嘴角噙着笑意,让阳琮再度生了调戏美男的闲情逸致,同着他聊了会儿天,竟觉得脾性也挺相合。可惜他却打上她手头的酒的主意,而且仗着身高优势夺过她的酒后,就着壶嘴喝了起来。
阳琮心疼得要命,那可是她与皇帝生死周旋得来的佳酿,顾玠尽管是个美男,也绝对不能抢走她的酬劳!
她趁着他卸了防备,将酒壶给夺了过来,藏在身后,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个爱酒之士,怎么就这样牛嚼牡丹!”
“你不懂!”他摇摇头,继续说,“这酒啊,那要喝得畅快。一口一口地喝,多小家子气啊!”
阳琮瞅了酒壶一眼,也不顾是他喝过的,示威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他赞赏地点了头。
顾玠喝醉了酒,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满口跑马,没一会儿,就谈起了政治,其中也不乏真知灼见。
她感慨道:“为什么你醉了酒如有神助,我却是……色胆包天呢?”
他反问她:“为何北朝兵马强盛,人丁兴旺,跑马的汉子个个都威武雄壮,但是却三败于南朝人的手下?”
“为何?”阳琮兴致勃勃地想听后文,连酒壶被对方抢走了也不以为意。
“这就要因人而异了!”顾玠牛饮了一大口酒后,便继续谈论着他拿手的政治,他道,“南朝虽然说兵力不如北朝,兵马都不如北朝雄壮,但关键是谋略得当,平日里人马又精于训练。所以说同样的兵放在不同的人手中,能发挥出的效果也不同。就比如说你和我一样,醉酒后的反应自然是不同。”
顾玠发现酒喝完了,就整整衣袖,做仰天状,好似要发出什么经天纬地的言论,却是感慨道:“该睡觉了。”
阳琮默然。
半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肚子隐隐作痛,跑了三五趟茅厕,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就像是吃坏了肚子。
阳琮在琼林宴上没有什么胃口,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喝了点御赐的酒。
她心惊地想:难不成,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隔日,宣旨的太监看到阳琮两腿发软,两眼乌黑的样子,默然地感慨了一声,“少年,注意身体,年轻的时候别太耗费了……像咱家,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啊。”
阳琮觉得余症未消,肚子又开始闹腾了,顿时面如菜色,对公公道:“稍等……”
她蹲完茅厕浑身畅快地出来的时候,宣旨太监训练有素地在原地等着她,聊表了几句关心后,回宫便向皇帝禀明了她的情况,诸如面色如何不好云云。皇帝听罢,皱了皱眉,随即大手一挥,当即派了太医院当值的国手到了她的府邸。
胡太医一把年纪了,望闻问切后,写了药方,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和蔼可亲地对阳琮道:“曲大人这是着了凉,喝了药,就好了。最近天气多变,要多注意添衣,状元郎也受了寒,卧床不起。”
“轰”的一声,阳琮的脑海炸开了花,事实果然是这么残忍!皇帝陛下居然还怀恨在心!她原本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她择了良木而栖啊,结果连顾玠也中招了!皇帝陛下果然还是不怀好意,那酒有问题!
庸医!庸医啊!她明明是吃坏了肚子,还是你们皇帝亲自赐的东西,你们居然眼睁睁地说她是受了风寒,果然是和皇帝串通好的!
她有掀桌的冲动,但还是按捺下来,挤出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感叹皇恩之浩荡,尤其是皇帝还特别好心地命胡太医带来两个煎药的童子,替她抓药熬药,真是把人带到坑里面了还不算,还要把坑给填上,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口说不得!
她……再三谢恩,表示她的感动。
阳琮感动到想骂人啊!
但她只能继续躺在床上哼哼,等待童子煎好药。所幸胡太医也是对症下药,说是风寒,实际上开的还是治吃坏肚子的药,故而喝完苦死人的良药,没过一会儿肚子就舒坦了,浑身的力气也有了。但那两个童子却谨遵圣命,赖着不走了。理由很冠冕堂皇,大人身体不济,陛下令吾等给大人好生调养……
阳琮为此,恨不得回到当年酒肆,然后挽回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毕竟,伪君子、爱记仇的皇帝是绝对不能够得罪的,手段简直就是润物细无声啊!
比方说,那日宣旨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虽然不过是芝麻大的官,然而大小是对比出来的,按例来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南朝人才稀缺,往上提也解释得通,但是,身为探花的她,直接越过榜眼,从正七品官被提到了从六品!官同状元啊!
这一招着实阴险,一招制胜,让阳琮被同僚们孤立起来,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满着愤世嫉俗,简直就想把她当作朝廷的蛀虫给灭了。就连顾玠,即便眼神还是正常,但醒酒以后完全忘了醉中的友谊,当她是路人甲啊!
天知道……她什么也没干。
被皇帝默默地算计了两次,只能闷在心里,再傻也知道绝不能和皇帝唱反调,偏偏阳琮自认没治国安邦的本领,忠厚老实同她也扯不上关系,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若要在官场上走得远,只能够紧抱着皇帝的大腿,以巴结皇帝为己任,当个人人嫉妒羡慕恨的佞臣。
确定了方向后,阳琮几乎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翻阅史籍,总结了古往今来的佞臣之路。
何为佞臣?佞臣是奸邪谄媚的臣子。身为佞臣,首要任务就是讨好皇帝,把皇帝伺候好了,才能够一路加官晋爵,封侯拜相。
做一名佞臣也不容易,文要见缝插针,溜须拍马,武能“彩衣娱帝”,一面化解皇帝雷霆之怒,另一面还要遭受御史弹劾,为史官和礼仪官所不耻,夹缝求生,堪称“血泪史”。
阳琮自认为从书中受益良多,看完了古往今来佞臣的“事迹”后,跃跃欲试地等待下次碰到皇帝的机会,扳回她的印象分,走向她的佞臣之路!
脑海里宏图壮志,现实中一盘乱沙。芝麻大的官,见到皇帝都不易,更别提溜须拍马了。
南朝毕竟底蕴深厚,光是修史,就够人喝一壶了。所幸顾玠平日里比较老实巴交,没有醉酒时的桀骜狷介,阳琮便将手头的事情默默地挪到他手里去了,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难得一次的休沐日,偷得浮生半日闲,阳琮拎了一壶小酒溜达到状元府邸里面去了。
顾玠酒后就忘形,才思敏捷,夸夸其谈,原形毕露。他特欠扁地说,“这次酒的味道差上回太多了。”说完还一直摇头。
“喝上次的酒,需要付出代价的。” 阳琮心有余悸。
他却满脸不以为然,“有得必有失,你要看开。”
“……”阳琮满脸鄙夷。
顾玠这人也有些奇怪,醉酒的时候,针砭时弊,口若悬河,挥笔成书,不在话下。清醒的时候为人却有些呆板,满口都是拗不过来的迂腐观点,才气是有一点,但却不足以撑起他的状元之名,也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为之,还是本性就是如此分裂。
记起他会试时写的策论,观点独到,堪称神来之作,阳琮忍不住还是问了,“我问你,你科举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喝醉了?”
顾玠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险些就被人赶出来了。”
“那些人应当要学会坚持。”
“嗯?”
“没事。”
阳琮突然想起最近几天默默无闻的榜眼申请外放,皇帝已经批下来的事,道:“谢耀真是无声无息,这么快就收拾好铺盖,要走人了。”
“谢耀?”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是谁?”
“……”她默然,然后提醒他,“是榜眼。”
“哦。”顾玠很中肯地评价,“过目即忘。”
“好歹他相貌堂堂。” 阳琮惋惜地说。榜眼,也是一朵奇葩,五官长得都还可以,合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平庸,扔在人群里,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我忘了。”顾玠说得理直气壮。
“我……其实我也忘了。” 阳琮叹息道:“你看,我们两个看上去都这么不靠谱,难得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就这样要外放做官了。”
顾玠微眯着眼,如此看来,倒有几分的气势,他说:“我哪里就不靠谱了?他哪里正常了?”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就为着朝廷的未来担忧起来。
顾玠喝着酒,做思考状,半晌道:“好像有件事情我忘记和你说了。”
“什么事?”
“昨日你还没来翰林院的时候,皇帝宣了三甲于申时觐见。”
“现在什么时辰了?”
“唔。”他看了看此刻的日头,估摸道:“我们喝酒喝了小半个时辰了,现在应该已经申时一刻了吧。”
“你怎么半点也不紧张?” 阳琮看着顾玠气定神闲的样子,拿不准他说的话的真伪。
“因为看你也不紧张。”
“……”
阳琮痛苦地哀号,眼见着已经有太监来催了,闻了闻满身都是酒味,赶紧回家,换一身衣裳为先。
皇帝已在昭华殿等候多时。阳琮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案后提笔挥毫,表情不咸不淡,乍看上去是怡情养性,然而昭华殿内的低气压提醒着她,一切小心为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向他行礼。
皇帝瞥了她一眼,继续将目光投向了手中正在批阅的奏折,直接将她晾在了一边。
阳琮自觉理亏,又不能自己站起来,只能干跪着,慢慢抬头,用余光瞄着他,希望他能够注意到她。
皇帝一直专注地写着什么,龙飞凤走似的,连头也不抬,更别提正眼看她。
等到她的膝盖跪得开始发麻了,做着小动作偷偷摸摸地揉着腿的时候,皇帝才发话:“爱卿可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阳琮推算着时间,游移不定道:“应该是……申时四刻、五刻?”
他抽空抬眼看她,沉声道:“现在是申时六刻。”
“臣,知罪。”唔,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偷懒,起迟了没去翰林院,这才不知道皇帝召见的吧。
皇帝继续晾着她,这让她有种不知道手该放哪儿的紧张感。
她偷偷地觑了一眼门口,心想着顾玠怎么还没来,明明是要一起来面圣的。她好歹还是不知者无罪,他却是明知故犯。
皇帝的旁边躬身站着榜眼谢耀。他写完手里的东西,刚将朱笔放置一边,就有内侍将案上的纸取来给了谢耀。皇帝道:“到时候依着这上头写的办。”
“是。”
“退下吧。”
阳琮这才注意到大殿里还有一个不是侍卫、宫女之类的布景板一般的人,这谢耀明明长得也还过得去,身姿也挺拔,怎么存在感就这么低呢?
谢耀行了个礼,便退下了。阳琮估摸着,这下皇帝应当要注意她了吧。她立马调整姿势,装作她一直以来都很安分地跪在这儿,低头敛神。
大殿里非常安静,她数着眼前青砖里刻着的花纹,等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南帝东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上位者凛然的气势,又有种喟叹,他道:“朕很欣慰,爱卿居然还记得前来。”
他目光冷冷地扫射过来,未待她回答,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间凌厉了几许,“爱卿一身酒气,可是忘记上回的保证了?”
阳琮正色,“臣适才去了状元府,向顾大人求教了一些问题,不承想竟染上酒气。”
“是吗?”东羡语调平平,不辨喜怒。
阳琮坦荡荡地看着东羡,暗道皇帝的鼻子真灵!这么远都闻到了。
“看来,曲大人对顾大人,多有叨扰。”
这称谓从“爱卿”变成“曲大人”,眼看着皇帝就要刨根问底,追究责任的时候,顾玠来了。他特别从容地行礼,告罪也特别冠冕堂皇,直让人想把御案上的朱砂抹他满脸。
顾玠说:“臣适才处理了一些公务,因而耽搁了,还望陛下恕罪。”
“哦……”东羡特意拉长了声调,他瞅了阳琮一眼,见她和顾玠的眼神交流,心里略微有些不快,道,“和曲大人一同处理的?”
顾玠看了看阳琮,然后转头,特别严正道:“不,是臣独自处理的。”
“……”
顾玠,你好样的!
阳琮心底大骂。
东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时候方才说出那救命的一句:“平身。”
阳琮这才得以起身,膝盖已经麻了,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子,反观顾玠气定神闲的样子,她……
早知道也迟些到好了。阳琮叹息。
自从顾玠来了后,东羡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和刚才比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他丝毫不计较顾玠也迟到的事情,让阳琮不禁感慨,状元的待遇就是高了一层!
东羡道:“朕今日唤你们过来,就是想问问,针对这段时间黄河泛滥、流民失所,两位爱卿有什么看法。”
顾玠回答得四平八稳:“臣觉得首先应该严办贪吏,派能者治水,再安顿流民,把源头先堵了,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曲爱卿如何看?”东羡把目光转向阳琮,目光中流露着“殷殷”的期盼。
阳琮硬着头皮,道:“臣觉得流民容易滋生叛乱,首先要杜绝心怀不轨、煽风点火的人。其次要紧锣密鼓地安排他们的住所,若是流入了周围繁华郡县,难免会有所影响。整治贪吏,治理黄河并非一日之功,短期内成效较小。”
日前顾玠和她喝酒的时候,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顾玠的原话是:如今看上去四海升平,没有战事,但是背后还有很多人在盯着。一旦闹饥荒,或者遇上旱灾、水灾,出现大量流民,有心人随随便便地煽动一下,让他们闹事,肯定会给朝廷造成不小的麻烦。朝廷若是不镇压,治安会变得紊乱,无意间也纵容他们作奸犯科。朝廷若是镇压,定会被人说不体恤百姓。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则会趁机宣传朝廷不仁,朝廷的威信也会大降。故而,先抓贪官污吏不管用,要先把那些心怀鬼胎想要浑水摸鱼的人给揪出来。
顾玠,你不仁我不义,你不与我同流合污,我就将你酒醉时候的点子抢过来,叫你藏拙,看你怎么着!阳琮心底哼哼。
东羡听罢,不置与否,黑墨般的眼眸中溢出一丝笑意,又很快就隐没。
阳琮有恃无恐继续道:“臣近来听得黄河泛滥一事,忧思难眠,日夜都思考着对策,以至于崔公公宣旨的那日,精神不济,嗯……就错过了。直到今日申时,顾大人才告知臣申时要面圣,适才耽搁了。”
“是吗?”东羡看向顾玠。
顾玠“从罪如流”:“臣糊涂了,臣那时忙得焦头烂额的,以为曲大人是在的。”
“……”
陛下!您为什么不追究顾玠明知道要面圣还迟到的事!
阳琮想象了下顾玠醉酒时斜飞的桃花眼,再联想了下皇帝对顾玠各种包庇的态度,突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某种真相……
正当阳琮神游之时,顾玠转身,给她递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神情,然后就要离殿。她猛然间惊醒过来,只听见皇帝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宣布,“曲阳春,留下。”
阳琮木木然地目送着顾玠离去,实在不懂她错过了什么。
东羡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双凤眸流光溢彩,勾人心魄:“我们来探讨一下,为何当朕还没接到黄河泛滥消息的时候,爱卿就已经听到此事,并忧思难眠思考着对策?爱卿的日夜思考又有了怎样精到的对策?”
“……”阳琮再度无语凝噎,她为什么一直自找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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