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自己的兴奋感叫醒的。每次到外国都是这样，不用调闹钟，我的生理时钟会早早地叫我起床。房间暖极了，只穿件背心就很舒服，但是隔着一片玻璃的窗外世界，灰白的空气有一种冰冻的美感。我拿出手机查温度：零下十摄氏度。酷毙了！我跳了起来，太阳还没出来，这么低的温度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我要出门体验一下。

我在身上穿了羊毛绒衣、黑色套头衫、黑色皮外套、咖啡色大衣、大围巾，戴上帽子，全副武装地站在房门口准备锁门，这时乔瑟夫出现在十米远的电梯口处。

“你要出门吗？我正要找你和杨丹呢！”乔瑟夫说。他身穿全套的运动服，一副刚慢跑回来的样子。

“你去运动了呀，我想出去逛逛而已，没有要去哪儿。”我说。

“那就一起出门吃早餐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咖啡馆不错。”乔瑟夫说。

于是我把杨丹叫醒，又脱下全身的衣服在房里等了二十分钟，才和他们两人一起踏进首尔冰冷的空气中。

空气很冷、很干，早晨的路上没什么人，满地散落的小纸片上印着一个个穿比基尼的韩国女孩和醒目的电话，纸片已经被踩得凹凸不平，似乎暗示着昨天深夜的热闹。我这才看清楚，整条巷子有很多家韩国烧烤酒馆和酒吧，看来都是几个小时前才打烊，傍晚才会再拉开铁门营业。

杨丹也低下头打量着满地的比基尼女郎，“哇，看来这附近晚上很有搞头。”他笑着说，“不过晚上我们应该会坐在赌桌上，没空在这儿瞎混。”

转眼我们已经走到了一间距旅馆五百米的明亮的咖啡馆，店面很宽，大片的玻璃窗内是全木的地板与桌椅，还有漂亮的面包陈列架，面包师的厨房隔在另一片玻璃后面。“我要吃他们的三明治，应该不错。”我说。菜单上圈圈叉叉的韩国字下方，还有一行英语说明。

“挺国际化的，有英语菜单呢！”乔瑟夫说。

我们靠窗坐，三人分别点了咖啡和三明治，我双手捧着手上的拿铁，感到无比满足。这么冷的天气，就是应该要上一杯热咖啡才对。我还在慢慢品尝手中的三明治，却看到他们两人突然拿出扑克牌。

“99对7？”乔瑟夫问。

“停牌。”我答。

“16对10？”

“投降或停牌。”

“嗯，还可以。”乔瑟夫看了杨丹一眼，杨丹转过头来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似乎在说还好我没给他丢脸。

“接着看牌，用手势。”乔瑟夫把手中的牌面向自己，抽来换去地丢出他选的牌组来测试我，杨丹在旁边总是不用0.1秒就可以回应，相较之下我的反应真的慢到自己都觉得丢脸！越是心急就越无法专心，乔瑟夫只消一眼就可以判断我的手势对错，同时他手上已经一组一组地整理出接下来要发的牌组，他利用我思考的时间差，大约才一秒的时间，就已经可以多整理出两组牌，当杨丹看到他桌面上预备要发出的牌已经累积到五组的时候，终于开口了：“我教你的东西，你要熟到像呼吸一样不用思考！”

接着换他们两人表演一场无声的21点手势秀，乔瑟夫飞快地发牌，而杨丹的手或是在牌正上方挥一挥，或是轻敲桌面两下，没一分钟就把乔瑟夫整手的牌都发完了。

“杨丹，你还是很熟练吗！”乔瑟夫说。

“那当然！”杨丹语气中有藏不住的骄傲，能够被21点世界冠军夸赞真的不容易。

紧接着又换我练习，可是我越想要思考快一点，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慢！跟超级聪明的21点职业玩家一起进行上桌前的最后练习，简直是震撼教育，我也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愚笨和完全落后的思考速度。

也因为太紧张，A7对2这手牌我就连着答错三次！到最后我的脑子竟完全转不动了，一片空白！明明已经三张牌了还喊Double！

“这要是发生在赌桌上，一定会被人笑你到底会不会玩呀！”杨丹在旁边看到我紧绷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上了桌你就习惯了，不会紧张了！”他赶紧补上一句安慰的话。

“对了，等会儿你们就去赌场办个会员卡吧！昨晚说的细节别忘了！”乔瑟夫对杨丹说，同时把手中的牌收起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怕的测验告一段落。

“Winner, winner, chicken dinner.”乔瑟夫口中喃喃地念出这句话。

“我昨晚又看了一遍《决胜21点》耶！”我兴奋地说。因为这句台词在电影的一开头就出现，并且贯穿了整部电影，所以我一听到这句话，马上就联想到了。

“你知道这句话的由来吗？”乔瑟夫笑问我。

“电影里说，在赌城的一位华裔发牌员总是在发牌前讲这句话，后来就演变成牌桌上祝你好运的意思？”我不确定地说。

“很久以前，每个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都有一种包含三块鸡肉和马铃薯蔬菜的饭，价钱不到两块钱，那时赢一手牌的标准回馈是两美元，所以当你赢一次的时候就有足够的钱去买一份鸡肉饭了。”乔瑟夫解释说。

“哦，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赢的人有鸡肉饭吃’，这还真的要赌场里的老江湖才知道呢！”我说。

“你这么喜欢那部电影？昨晚又看了一遍？”乔瑟夫问。我笑笑没有回答，或许在职业玩家眼中这不过是一部电影，但是对我来说，即将走进电影中的生活让我相当兴奋。

我对这部电影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是影片的一开始，男主角本·坎贝尔去申请难度超高的哈佛医学院奖学金，他的成绩非常顶尖，却被主考官拒绝。主考官的理由是：“我们的奖学金要颁发给闪闪发亮的人，就像是书里跳出来的人物。”

本发现只会读书的人生不够闪闪发亮，因此加入了数学老师米奇·罗萨的算牌小组，体验了电影一般的赌场大亨生活，也因为这一段夸张到难以想象的经历，让他在一年后再度申请奖学金时真的“闪闪发亮”，让主考官目瞪口呆。

有几个人能够在一生当中拥有“电影般的人生经历”，让自己的人生变得闪闪发光？这就是为什么杨丹一开口约我，我就毫不犹豫地辞去稳定的工作，接下来又把仅有的5万元存款取光，跳上了飞往首尔的飞机。

我也正在经历电影一般的人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算是输光所有存款回来，也不枉我演过一场电影人生吧！

“那你们在韩国⋯⋯也算牌吗？”我的思绪回到眼前，鼓起勇气问杨丹和乔瑟夫这个问题。因为从乔瑟夫一出现，他们两人就不停地交换赌场信息，巨细靡遗的程度让我觉得事有蹊跷。

“我好几年前在这边就已经被列进黑名单了！这次来是为了跟几位老朋友碰个面，无聊就去赌场打打得州扑克，我早已经上不了21点的牌桌了。这儿的赌场很有趣，黑名单是分游戏来列的，所以我被列入21点黑名单，只要不坐上21点的桌子，其他游戏还是可以玩的。”乔瑟夫说。

“你不用担心，你背的基本策略是合法的。在美国某些赌场，甚至场外都在卖印在名片上的基本策略表，上桌都可以拿出来看的。”杨丹向我解释，“不用想太多，上桌的时间我会坐在你旁边。”

于是我们三人起身，准备前往赌场。

乔瑟夫带着我们从旅馆走路到赌场，反正只是一站地铁的距离，走路当运动也好。中间经过一个很大的公园，就是第一晚经过的那个，园中尽是深褐色的枯木，地上满满的落叶，人行道边上有整理过的残雪，有些已经被前人的鞋印给踩黑了。我看着这城市的细节，觉得首尔确实是一个很有风格的城市，我好像有点喜欢这里了。接近中午的阳光从七十度的角度照下来，走在前面的乔瑟夫仍是早上那一身运动装扮，双手收在腰间，完美的慢跑姿势，我忍不住拿出手机照下了这一刻。

经过公园后是一个很大的购物商场，应该是这个区域最大的。商场下方是地铁站，连接着地下购物街，充满了各大服饰品牌以及一家又一家的韩国美妆店面、美食街、高级西餐厅、美式餐厅、电影院。来来往往的人都很时尚，每个女人都穿着漂亮的各色大衣，头发吹得蓬松自然，男人们都像韩国偶像团体那样有型，头发抓得尖尖的，配上很潮的外套和靴子。

“满街潮人，每个都像是摇滚乐团或偶像团体出来的。”杨丹说。他自己就是混乐团的，在他眼中的“潮”就是真的“很潮”了。

“我好想近看那些男生是不是有画眼线！”我眯眼笑着说。

地下街连接着附近几栋商用大楼和饭店，乔瑟夫领着我们在迷宫般的地下街转呀转的，不久进了一个电梯间，“杨丹，这电梯上到一楼，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赌场隔壁饭店的大厅，从旋转楼梯上去，你知道吧！那我走别的出入口啦！”杨丹还没回话，乔瑟夫就已经从旁边的安全门一闪身不见踪影了。

“乔瑟夫这个人行事特别小心，他说在赌场看到他绝对不要跟他打招呼，记得哦！难怪他可以在这一行混这么久，却很少被列入黑名单。”杨丹说。

我和杨丹出了电梯门，走进一间饭店的大厅，杨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下环境，右转跨出步伐走上旋转楼梯，上到二楼经过一个连接两栋大楼的玻璃天桥，前方赌场招牌霓虹闪闪发出红色、紫色的光。我脱下帽子，从电子感应门下通过，前方柜台的服务员迎面而来。

“会员卡，或是护照？”年轻又俊美的男服务员对我说。他长得有点像张根硕，年纪看起来才刚过20岁。我递出护照，柜台人员刷了磁条后双手递回给我。

“会员中心在哪儿？”我问这位俊美的“小张根硕”。

“沿走道一直走到底就是了。”他说。我朝他微笑点头，朝走道直直走去。

杨丹追上我的脚步，“你看起来挺熟门熟路的吗！一点也不像是没上过赌桌的新手，倒像是常客。”

“只是走进赌场，这我还是可以的。”我笑着说。

进赌场之前要穿过电子感应门，保安人员都会要求拿掉墨镜和帽子，得州扑克选手们总是暂时将帽子反戴，一走进扑克室[1]就马上戴回墨镜和帽子。因为得州扑克室是特殊区域，可以戴墨镜、帽子、耳机，甚至没有以上配件的人好像不够格上扑克桌。世界知名的职业扑克选手菲尔（Phil Laak）就是以墨镜和帽T装扮闻名，又怪又神秘，看起来实在很像美国动画片《南方公园》[2]里的角色肯尼。另一位世界级扑克选手道尔（Doyle Brunson）也总是戴着招牌牛仔帽。

扑克选手是赌场中很好辨认的一群人，特别有风格，也特别爱装神秘。相较之下21点玩家的外形则显得很普通，职业的21点玩家更是努力让自己显得普通，以免被赌场盯上！

走道的右边是得州扑克室，我瞄了一眼，里面小到只有三张桌，开了其中两张，盲注[3]大小不同，时间还早，两张桌子都没坐满。桌上的人果然都是戴着帽子或墨镜的家伙。再往前走几步就进入赌场的大厅，左手边一排出纳柜台。左前方是百家乐区十多桌，正前方就是我们的首要目标21点桌，大约有三十张桌子，右方就是乔瑟夫说的赌场餐厅。我一边默默地观察赌场的格局，一边脚步没停地直往会员中心走去。

会员柜台的办事效率极高，没有两分钟就发给我一张上面印有我的烫金名字的紫色会员卡，随着角度闪动着镭射印刷的花纹。我很惊讶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两分钟可以做好的卡片，我以为就只是一张厚卡纸。

“走吧！”杨丹说，“中午没什么人，我们吃过午餐，下午人多了再来。”我们两人循着原路走回隔壁饭店大厅，找了张沙发椅坐下。

“你刚刚观察赌场的环境了吗？”杨丹问我。

“嗯，百家乐的桌子比较少，21点的桌子大约有三十桌，是这赌场主要的游戏。”我说。

“21点的桌子分三种价码，最大的桌子最低下注额是10万韩元[4]，我们就是要玩这种桌子，大概有十张桌。21点区有四位赌场经理，人数不少呢！”杨丹说。我内心不禁佩服起他来，短短的几分钟，我自以为已经观察到很多细节了，没想到我只是走马观花，杨丹才是内行人看门道。

“你怎么知道谁是赌场经理？”我问。

“这还不简单吗？制服不一样呀！坐在赌桌上发牌的肯定是最基层的，站在他们四周，服装又不一样的，不就是主管了吗！”杨丹解释，我立即明白我问了个蠢问题。

“准备好了吗？等会儿就要上桌了！”杨丹吃午餐的时候跟我说了这句，让我的胃一紧，突然觉得嘴里这口饭吞不下去了。

“我很紧张！很紧张！很紧张！”我皱着眉摆出可怜的表情。

“你在台湾千人的演讲都不紧张，赌桌上最多只有六个人，你冷静一点！”杨丹丢下这一句之后就不再理我了，大概是觉得我说紧张只是在闹着玩，可是我真的紧张到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刚刚进赌场办会员卡时我一派轻松，其实是因为进赌场我熟悉得很！2010年我跟得州扑克选手团合作，在澳门一个月进行随团报道，每日进出赌场所以很熟悉，但坐上赌桌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在几张21点的桌旁晃过一圈之后，杨丹用眼神示意我在眼前的空位坐下。我两手发软地从皮包中拿出120万韩元，扣除机票钱和住宿费之后，这是我仅有的钱了！附上我的赌场会员卡，在一手牌结束之后推向发牌员。看着发牌员利落地点完筹码，很快我手上就已经拿着十二个面额10万的黑色筹码，我的全部家当已经一手握在掌上。我想象着同桌的人应该都是拿零花钱来玩，只有我是拼上全部家当还只有这么几个黑筹码，还好没人知道，不然挺丢脸的。

“先小小地下一注吧！一个黑色！”杨丹在我旁边轻声说。

这张桌子的最低注规定10万韩元，就是一颗黑色的筹码，也就是说我只要连输十二把，今晚就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了！

我把一个黑筹码推到格子里，心里忍不住想着：这一颗可值新台币2500元耶！

接着我的筹码前发下两张牌，一张9、一张8，总数17，“17以上全停。”我默念了这句口诀，连庄家的牌都不用看了，右手很利落地一挥。接着庄家的牌爆了，我的眼前马上多了一颗黑色筹码。

“不用三十秒就赚了2500元耶！”我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你冷静一点！”杨丹倒是平静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接着我又打了几手牌，少输多赢，筹码渐渐增加，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眼前的输赢都不重要！只要你打对，打到数学显现，概率上长期来说我们是会赢的，你就稳稳地打下去就好！”杨丹说。

“数学显现”！嗯，还有什么比数学更不容挑战的呢！我只怕手上的筹码少得可怜，撑不到“数学显现”的那一刻呀！

不一会儿，杨丹起身去洗手间，留下我一个人在桌上。我机械地再放上一颗黑色筹码，抬眼看到乔瑟夫走过我的桌旁，我们眼神交会的那一秒，他的眼神似乎只是看到一个陌生人，我马上想到他的叮嘱“别跟我打招呼”，于是我面无表情地把视线转开，他的眼神转到我的手牌上。

我很快地看了一眼，16，庄家是花牌[5]，“16对10投降”，我用食指在桌上画了一道。

“哦！不！”乔瑟夫轻声叫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哪里是16？我的手牌明明是A6呀！“A6对10要牌”，我该要牌才对！此时杨丹从洗手间回来，刚好看到这错误的一刻。

“A6加起来是7点，再加一张10都只有17点，再怎么加都加不爆！你投降？”杨丹的表情显得很无力！

“这肯定是你入行的大笑话，你等着吧！这会被传很久很久！”杨丹说完我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我被刚刚这个错误搞得心神不宁，连忙把桌上的筹码收一收，跟杨丹说：“不打了！不打了！”清点一下，今天竟多赢了十五个黑筹码，一晚上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我已经赚了新台币37500元，见好就收才是王道！

“照这个速度下去，每天1.5倍复利计算[6]，十天后我等于中了乐透头彩！”我说。

“有句话说：当你第一次赌钱输了，代表老天眷顾你，让你不要走错路！”杨丹突然正经了起来，“若你第一次赌钱赢了，代表⋯⋯”

“代表老天想叫我当赌后！”我不等杨丹说完就把话接下去，赢钱正开心的当下，拜托别泼我冷水！

“你别以为赢了钱，我们就会忘记你刚刚丢脸的‘A6投降’！”杨丹说。  

[1]扑克室专指为得州扑克玩家开的专区，里面的规定为顺应扑克选手的习惯而与赌场规定不同，可以戴帽子、墨镜，用电子产品。

[2]《南方公园》是美国的一个系列动画片，1997年首播，至今已播到20季。其中主角之一肯尼总是戴着套头帽。

[3]得州扑克游戏规定，庄家左侧的两个玩家必须下基本注。由于这两个人还没有看到他们的牌，所以被称为盲注。

[4]韩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大致为0.006，10万韩元大约为600块人民币。

[5]花牌，也叫图牌，指的是J、Q、K，在21点游戏中花牌代表10点。

[6]复利计算指的是对本金及其产生的利息一并计算，也就是利上有利、利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