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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微臣有罪

殿试的时候,阳琮发现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看到金銮殿上稳坐在龙椅,凛然不可侵的皇帝的时候,她冷汗直淌,原本只想着见识一下南朝科举,一副松懒样的她,立马变成枕戈待旦的战斗状态,脑筋飞快转动,同时愈发低眉顺眼,往角落靠着,尽量避免存在感,以防被人认出,被立马叉出金銮殿,或者上头的人一声令下,将她给拖出去砍了。

只因日前,她色胆包天地将皇帝调戏了。

南帝东羡登基后,首次开科取士,南朝科举气氛正浓。阳琮初来帝都,被这氛围所感染,便兴致冲冲地去了酒肆听举子们论策。

这一去不打紧,偏偏嫌弃那些举子们掉书袋的文章,酸掉牙的诗,阳琮一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拎着一壶酒,百无聊赖之时,口中的酒也不自觉地多灌了两口,优哉游哉地抬头看时,发现隔壁桌来了一个美男。

那人穿着雪缎,这般出尘的颜色,如同日照山川,清风朗月。眉目清冷,幽深的凤眸只消淡淡地看人一眼,就足以让人魂牵梦绕。饶是阳琮那时已预料到对方非富即贵的身份,却禁不住涌上来的酒意,生了……猎“艳”之心。

于是,阳琮立马不请自来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双美丽的眼,也染上了几分轻佻之色,她凑近他,慵懒道:“美人,可愿共饮一壶?”

阳琮自认为风度翩翩,正等着对方配合一番,却没想到他凤眸微睐,浑身释放出“生人勿近”的寒气,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还侧过脸对着身后存在感极低的侍卫道:“请出去。”

出师不利,阳琮还是微微一笑,正准备像话本那样自道名姓进一步洽谈之时,他的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外头一扔,当下就屁股开花颜面尽失。

被架出去时,她还嘀咕道:“南朝的美人果然都不堪调戏,可远望而不可亵玩啊。”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凉飕飕地射了过来,便恰似“栗深林兮惊层巅”。

回想起不堪往事,阳琮心里悔恨交加,只恨当时如何能够色胆包天,误将明珠当沙砾、误将皇帝当戏子啊!

“曲阳春。”那沉静如水的声音从殿上方传来,三个字被叫得宛转动人,深情饱满,意味不明,愣是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连带浑身一颤,忙低着头出列,诺诺应着:“草民在。”

如今,她女扮男装,在南朝的化名为曲阳春。

“抬起头来。”

她干脆利落地抬起头来,用饱含深情正直无比的目光看着皇帝,期待他能够选择性地失忆,或者认为她同那日在酒肆里的轻佻子弟只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然而—

殿上那人在人群里一眼就将那低眉顺眼的家伙给找了出来,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意有所指地“赞”道:“后生可畏。”

在这金碧辉煌、重臣毕至、群贤咸集、孤立无援的金殿上,阳琮愣是装作听不懂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深沉含义,大义凛然道:“此乃陛下之功,是社稷之福。陛下英明神武,我朝万业俱兴,方有无数才俊,前仆后继,一心为国分忧解难。”

她尽量模仿着从前见过的那些臣子赞誉君王时的神情,诚恳而真挚,大有肝脑涂地之意。

事到如今,对上皇帝那双如雪后初晴,带着明净和清旷,又有些让人看不透的深邃幽远的眼睛,她居然还在感慨,皇帝陛下怎生就这般高贵不可亵玩的身份呢?真是南朝之游最不幸的事情!

皇帝看到又望着自己失神、也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的阳琮,垂下了眸光,肆意地翻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子,淡淡道:“众爱卿写的文章皆很好,至于曲爱卿的……”

他顿了顿,那一瞬间,阳琮心里一激灵,将卷子里头惨不忍睹的内容回忆了一遍。

四书五经,空了大半,胡诌一通……诸如君子有三乐,赏美最可乐;窈窕君子,淑女好逑。策论走的是中规中矩、阿谀奉承的路子……因为她当初对会试根本不抱任何期望,更别提还能够在同行者之间排名较前。

阳琮屏息凝神,等待着在金銮殿上被皇帝轰出去。

“曲爱卿的,也很好。”

什么?阳琮猛然瞪大了眼睛,深感不可思议。他这句话是昧着良心的吧,她明明注意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来着!

他抬起头,不咸不淡道:“将你所做的文章,背来听听吧。”

背文章什么的,这挺难为情的。好在她别的功夫没有,来南朝之前,先把厚脸皮自吹自擂学了一通。她做面瘫状,将所做的文章复述一遍,开头盛赞南朝的物华天宝,地广物博,其中再多拍了几次马屁,掺杂着陛下的英明神武,睿智犀利,希望挽回那几乎没有的好感度……之后不淡定地带过对北朝公主的溢美之词,推出结论:陛下和北朝公主天生一对,只有陛下这样的英主才能配美人,最后将南北朝联姻的种种好处罗列出来,再总结一句她的观点:南北朝联姻有利无弊。

讲完后她等待皇帝的定论。他许久都没说话,大殿里也鸦雀无声。她紧张个半死,最后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往后退一步,隐匿到人群里,他又发话了,“以爱卿的观点来看,南北朝这一联姻,能保多久的太平无事?”

身为北朝人,阳琮觉得皇帝说的这话忒不厚道了。南北朝兵力悬殊,双方联姻,一定程度上算是北朝的示弱。保多久的太平无事,完全是由上头的这位定的啊!

她就事论事地说:“陛下想保多久,就能保多久。”

“你这句话说得倒好。”皇帝笑了一下,但是笑意不达眼底,他将那份卷子放到一边,道,“只要北朝不生乱,朕是想要保几十年的太平盛世。”

此话掷地有声,带着警告的意味,阳琮登时浑身凉透,接不上话。

他绕过她,开始评点其余举子的文章,再提出一些针对性的问题。总之,他并没有再叫别人复述文章。

殿试的糟糕表现、乱七八糟的考卷、调戏皇帝的前科……劣迹斑斑让阳琮在等待的日子颇为焦躁不安。

真是出师不利!玩大了……她可不想这么快就被迫亮出身份,最后灰溜溜地跑回北朝待嫁。

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情,金榜唱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钦点为探花郎。

阳琮再度被生活的柳暗花明给惊讶到了,整个人呆了片刻,脑袋方才转过弯来。

当官!南朝的官!文官!多有文化多有素养,光宗耀祖什么的……总之是各种好。

然而,当官虽然好,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何况此虎与她有嫌隙。若是哪天她行差步错,他便看她不顺眼,想起前尘往事,新仇旧恨一起报了。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一刀更比一刀强啊!

思来想去,阳琮再度觉得自己的脑袋被浇了盆冷水,湿漉漉的。

本着她在南朝应该没那么容易丢小命的侥幸感,她给自己在朱雀大街租的院落又续租了两年。她本想挥斥千金直接买下那房子,可惜她没带够银子,又怕因为太豪奢被皇帝盯上,就罢了。

阳琮刚找人在她租的院落的大门挂上“曲府”的匾额,就传来了令人惊悚的消息,过几天晚上有琼林宴,这代表着她要再度与皇帝陛下相见。

皇帝陛下……啊……

阳琮抱头呜咽。她觉得自己真像一只被猫盯着的老鼠,偏偏又不肯一下将她了断,就那样虎视眈眈的,动不动就来挠一挠。

琼林宴设于皇家御苑,宴请三鼎甲和二甲。在此之后,官员的任命就要下放下来了。

御苑里种满了奇花异卉,人未到,香先扑来。此时帝王尚未驾临,人三三两两地列在席位前,雕花双箸,玉壶光转,还有时令瓜果,精致糕点摆放在案上,没有人先动。除了胆战心惊的阳琮之外,其他人均一派春风得意,急着大展拳脚,恨不得以身报效国家,令她觉得格格不入。

皇帝来的时候全场一片安静,而后大伙儿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走到主位,站定,黑眸逡巡全场,看到阳琮抬头打量他,冷冷地朝着她看了一眼,她急忙低头看地板。

等听到他说“众卿平身”的时候,大家才次第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头群臣还有些拘谨,然而今晚,皇帝在充满威慑力之余,又带了股礼贤下士的帝王姿态,无形间拉近了距离,弄得蠢蠢欲动的进士们更加亢奋,恨不得立马报效皇帝,述宏图壮志。

他在席间并没有搭理阳琮,却将其余人等皆问候了一番,让众人如沐春风。而阳琮则如坐针毡,食之无味,好不容易撑到宴会结束,她提起精神准备打道回府之时,那上头的目光猛然转向了他,眼底仍然带着未曾散去的笑意。

阳琮心中警铃大响,果然听他高声宣布,让她留下来,说是长公主有请。

她活到现在,从来就未曾见过南朝长公主,更谈不上有什么旧交,看到别人意味深长的暧昧目光,她只能够……视死如归地留下来。

等到众人离席,四周仅留下侍卫和内侍,皇帝陛下慢悠悠地从主位上走下来,步伐非常缓慢,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心头。

他走到阳琮面前,看着她,一双流光璀璨的凤眸微微眯着,道:“刚刚朕又接到长公主的消息,说是有事耽搁了,所以不用去了。”

阳琮看他,道:“哦。”陛下,您找这么拙劣的借口只为了让我留下来兴师问罪,真的好吗?

“爱卿这是什么表情,像是有人要吃了你一样。若是长公主看到了,那可不会高兴。”他调侃道,但是眸色仍然淡淡的,一身龙袍将他本身的帝王气象展示得淋漓尽致。

“臣,觉得今晚见不到长公主,很是遗憾。”曲阳春摇摇头,叹气道。

“原来爱卿对长公主慕名久矣。若是她知道了,定然很开心。”皇帝笑道,大有只要长公主开心,便将她指婚为驸马之意。阳琮吓得魂飞魄散,须知,公主带个长字,约莫都是明日黄花之辈了,就算年轻貌美,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立马露馅了。

然而此刻,她绝对不能逆了皇帝。君不见吾皇之眼,威芒四射,吾皇之威,承受不起。阳琮假装她很单纯听不懂他的潜台词,然后目光坦诚,道:“长公主才望高雅,怀质抱真,贞静懿德,是女中豪杰,能让她高兴,实在是臣的荣幸。”

“原来爱卿并非不通点墨的。”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起,阳琮放下豪言壮语,道:“那是,否则怎么会被陛下您钦点为探花呢?”

皇帝神情微妙,显然是不适应她这样的得意洋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开话题,道:“听说爱卿在朱雀大街租了府邸?”

“是。”

“倒也好,和状元比邻相居,和长公主府也隔街相望。”

“臣,荣幸。”

这时候内侍端过一壶酒,他侧过身子,拿起白玉酒杯,姿态美好。阳琮心里又不禁想入非非:美人手执白玉杯,肤白胜玉,与其交相辉映,多么赏心悦目啊……打住打住……

皇帝慢条斯理地亲自给她斟了一杯酒,内侍就立马端着盘子,跪在她脚边,将盘子端放置头上方,等她来取。

阳琮犹豫地朝他看了一眼,他却点点头,示意她喝。

皇帝赐酒……

他不会容不下她吧!酒可是穿肠药啊,宫里头见血封喉的毒酒多得是,她哪里能将小命交待在这样微不足道的地方!起码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或者在南朝官场混个权倾朝野然后被帝王清缴的死法……才威风嘛……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好端端地说什么死不死的。总之,当下阳琮也顾不得女儿膝下有黄金,立马跪了下去,“微臣有罪!”

“爱卿何罪之有?”他带着笑意问,听在她心里,却让人觉得这是秋后算账的前奏啊。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谦卑,越发将头埋低,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道:“臣,才能平庸。”

他伸出手,将她虚扶起来,道:“那也是朕钦点的。”

她恰好直视他的目光,一时又低下了头,声如蚊蚋,道:“臣,臣要辞官。”

“朕是惜才之人,你既通过了殿试,名列三甲,若此刻辞官,不是显得朕容不下有才之士吗?”他语气沉重了些,“朕并非因私废公之人。”

阳琮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开诚布公同他请罪一番,免得他之后又心血来潮翻旧账的时候,皇帝漫不经心道:“爱卿不是一直想和朕共饮一杯吗?今日,朕给你这个机会。”

“陛下!臣,臣不能喝酒……”当下阳琮心一狠,牙一咬,首度抗旨不遵。

“为何?”他饶有兴趣地问。

“臣一喝酒,胆子就肥,做什么事情就由不得自己。听熟悉的朋友说,臣有回醉了酒,在路上逮着一只花猫,一直不放,抱着花猫直叫叔叔。” 阳琮胡编乱造着,力图造成一种效果:你看,我是调戏了你,但醉酒之人干的事情,就不要计较了吧。

皇帝不放过她,看着她拼命解释的样子,倒觉得好笑,他道:“人家说酒后吐真言。说不准你心里就觉得你像只张牙舞爪的猫,酒后就把真性子给显露出来了。”

“……”阳琮无语凝噎,突然跪下去,抱着皇帝的大腿,干号道:“陛下,臣冤枉啊……臣有眼不识泰山,误把陛下当路人……人家说不知者无罪,陛下您雅量,肚子里能撑船,就饶了臣那次好不?臣……以后有事没事不乱喝酒成不?从此以后臣自当竭诚为君,忠君爱国,一心一意为君为国办事,半分绮念也不生!”

抱大腿这事约莫是有一定的效果的,皇帝的脸色微有缓和。阳琮心底得意:你看,拍马屁也是必要的,皇帝开头还想一脚把她踹开,还不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他轻咳一声,不放过任何机会能打击到她的机会,道,“朕要是计较那事的话,你就不忠君爱国,不一心一意为国办事了?”

皇帝虽然仍然说出威胁的话,但是语气已有了松动,这让她的心情有如拨开云雾见太阳,顿时雀跃了起来。

阳琮“从善如流”地起身,已有人跪了下去为皇帝整理袍角,但她只能顶着一身灰,不敢掸,开始瞎扯起来,“臣原先是站在‘民’的角度,忠君爱国的,如今虽身为小小探花,但如果陛下不计较那事,不发落臣,臣仍然是官身,臣自当从为官的角度上,忠君爱国。”

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得到皇帝的肯定,阳琮继续瞎扯:“若陛下对臣心里仍然有芥蒂,那么臣终日处于诚惶诚恐中,那办事情的效率也就低了,就不能一心一意地办事,每天都想着什么时候乌纱帽不保,分散心神,那多不好。陛下雄才伟略,乃治世之主,臣是非常乐意为君做事的。”

“依爱卿之意,朕是不能计较了?”他听完了那些歪言乱语,道。

“陛下自然可以计较。”她眼里写满了希望他不要计较。

皇帝看她这副样子,最后还是逗弄不下去。忍俊不禁,这种不带冷意的笑,瞬间成了琼林宴的一抹艳色,刹那夺目,就像是林间清风,沁人心脾。

阳琮……低头,很想建议皇帝,臣不生绮念可以,首先您不要诱惑臣啊。她弱弱地问:“这酒,臣还要喝吗?”

“良辰美景,怎可浪费了这壶酒?”继而他冷冷地警告,“若下回再酒后无状,不管你之后官当得如何,有多少人保你,你的乌纱帽朕第一个夺,至于你的项上人头,朕也会要了的。”

皇帝这回下了狠命令,刚刚那一笑造成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彻底地转为料峭春寒。阳琮一个哆嗦,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抑扬顿挫道:“臣遵旨!”

喝完酒,辣得她只想张开嘴直呼气。这酒真是够烈,只是无缘多喝了……

为防色胆再大起来,她当机立断道:“臣遵圣意,饮了这杯的酒,此刻脑中已是晕乎乎,为防止御前失仪,请容臣暂且告退。”

“去吧。”他不再为难她。

阳琮如蒙大赦,刚走了几步醉步,皇帝再度将她唤了回来,将那剩余的酒赏给了她,她谢恩告退,心想着这顶头上司其实还不错。只是为何,他眼里有了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让她看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阳琮趁着月色,回府中,路遇熟人同她打招呼,定睛一看,却是新科状元顾玠。

顾玠不仅风采斐然,夺得状元桂冠,同时也是个美男。君子端方,白衣翩翩,眉眼如画,身材颀长,劲拔如松竹,又有股世家公子的骄矜感,可谓才貌双全。

他身上带着一股酒香,嘴角噙着笑意,让阳琮再度生了调戏美男的闲情逸致,同着他聊了会儿天,竟觉得脾性也挺相合。可惜他却打上她手头的酒的主意,而且仗着身高优势夺过她的酒后,就着壶嘴喝了起来。

阳琮心疼得要命,那可是她与皇帝生死周旋得来的佳酿,顾玠尽管是个美男,也绝对不能抢走她的酬劳!

她趁着他卸了防备,将酒壶给夺了过来,藏在身后,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个爱酒之士,怎么就这样牛嚼牡丹!”

“你不懂!”他摇摇头,继续说,“这酒啊,那要喝得畅快。一口一口地喝,多小家子气啊!”

阳琮瞅了酒壶一眼,也不顾是他喝过的,示威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他赞赏地点了头。

顾玠喝醉了酒,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满口跑马,没一会儿,就谈起了政治,其中也不乏真知灼见。

她感慨道:“为什么你醉了酒如有神助,我却是……色胆包天呢?”

他反问她:“为何北朝兵马强盛,人丁兴旺,跑马的汉子个个都威武雄壮,但是却三败于南朝人的手下?”

“为何?”阳琮兴致勃勃地想听后文,连酒壶被对方抢走了也不以为意。

“这就要因人而异了!”顾玠牛饮了一大口酒后,便继续谈论着他拿手的政治,他道,“南朝虽然说兵力不如北朝,兵马都不如北朝雄壮,但关键是谋略得当,平日里人马又精于训练。所以说同样的兵放在不同的人手中,能发挥出的效果也不同。就比如说你和我一样,醉酒后的反应自然是不同。”

顾玠发现酒喝完了,就整整衣袖,做仰天状,好似要发出什么经天纬地的言论,却是感慨道:“该睡觉了。”

阳琮默然。

半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肚子隐隐作痛,跑了三五趟茅厕,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就像是吃坏了肚子。

阳琮在琼林宴上没有什么胃口,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喝了点御赐的酒。

她心惊地想:难不成,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隔日,宣旨的太监看到阳琮两腿发软,两眼乌黑的样子,默然地感慨了一声,“少年,注意身体,年轻的时候别太耗费了……像咱家,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啊。”

阳琮觉得余症未消,肚子又开始闹腾了,顿时面如菜色,对公公道:“稍等……”

她蹲完茅厕浑身畅快地出来的时候,宣旨太监训练有素地在原地等着她,聊表了几句关心后,回宫便向皇帝禀明了她的情况,诸如面色如何不好云云。皇帝听罢,皱了皱眉,随即大手一挥,当即派了太医院当值的国手到了她的府邸。

胡太医一把年纪了,望闻问切后,写了药方,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和蔼可亲地对阳琮道:“曲大人这是着了凉,喝了药,就好了。最近天气多变,要多注意添衣,状元郎也受了寒,卧床不起。”

“轰”的一声,阳琮的脑海炸开了花,事实果然是这么残忍!皇帝陛下居然还怀恨在心!她原本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她择了良木而栖啊,结果连顾玠也中招了!皇帝陛下果然还是不怀好意,那酒有问题!

庸医!庸医啊!她明明是吃坏了肚子,还是你们皇帝亲自赐的东西,你们居然眼睁睁地说她是受了风寒,果然是和皇帝串通好的!

她有掀桌的冲动,但还是按捺下来,挤出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感叹皇恩之浩荡,尤其是皇帝还特别好心地命胡太医带来两个煎药的童子,替她抓药熬药,真是把人带到坑里面了还不算,还要把坑给填上,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口说不得!

她……再三谢恩,表示她的感动。

阳琮感动到想骂人啊!

但她只能继续躺在床上哼哼,等待童子煎好药。所幸胡太医也是对症下药,说是风寒,实际上开的还是治吃坏肚子的药,故而喝完苦死人的良药,没过一会儿肚子就舒坦了,浑身的力气也有了。但那两个童子却谨遵圣命,赖着不走了。理由很冠冕堂皇,大人身体不济,陛下令吾等给大人好生调养……

阳琮为此,恨不得回到当年酒肆,然后挽回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毕竟,伪君子、爱记仇的皇帝是绝对不能够得罪的,手段简直就是润物细无声啊!

比方说,那日宣旨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虽然不过是芝麻大的官,然而大小是对比出来的,按例来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南朝人才稀缺,往上提也解释得通,但是,身为探花的她,直接越过榜眼,从正七品官被提到了从六品!官同状元啊!

这一招着实阴险,一招制胜,让阳琮被同僚们孤立起来,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满着愤世嫉俗,简直就想把她当作朝廷的蛀虫给灭了。就连顾玠,即便眼神还是正常,但醒酒以后完全忘了醉中的友谊,当她是路人甲啊!

天知道……她什么也没干。

被皇帝默默地算计了两次,只能闷在心里,再傻也知道绝不能和皇帝唱反调,偏偏阳琮自认没治国安邦的本领,忠厚老实同她也扯不上关系,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若要在官场上走得远,只能够紧抱着皇帝的大腿,以巴结皇帝为己任,当个人人嫉妒羡慕恨的佞臣。

确定了方向后,阳琮几乎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翻阅史籍,总结了古往今来的佞臣之路。

何为佞臣?佞臣是奸邪谄媚的臣子。身为佞臣,首要任务就是讨好皇帝,把皇帝伺候好了,才能够一路加官晋爵,封侯拜相。

做一名佞臣也不容易,文要见缝插针,溜须拍马,武能“彩衣娱帝”,一面化解皇帝雷霆之怒,另一面还要遭受御史弹劾,为史官和礼仪官所不耻,夹缝求生,堪称“血泪史”。

阳琮自认为从书中受益良多,看完了古往今来佞臣的“事迹”后,跃跃欲试地等待下次碰到皇帝的机会,扳回她的印象分,走向她的佞臣之路!

脑海里宏图壮志,现实中一盘乱沙。芝麻大的官,见到皇帝都不易,更别提溜须拍马了。

南朝毕竟底蕴深厚,光是修史,就够人喝一壶了。所幸顾玠平日里比较老实巴交,没有醉酒时的桀骜狷介,阳琮便将手头的事情默默地挪到他手里去了,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难得一次的休沐日,偷得浮生半日闲,阳琮拎了一壶小酒溜达到状元府邸里面去了。

顾玠酒后就忘形,才思敏捷,夸夸其谈,原形毕露。他特欠扁地说,“这次酒的味道差上回太多了。”说完还一直摇头。

“喝上次的酒,需要付出代价的。” 阳琮心有余悸。

他却满脸不以为然,“有得必有失,你要看开。”

“……”阳琮满脸鄙夷。

顾玠这人也有些奇怪,醉酒的时候,针砭时弊,口若悬河,挥笔成书,不在话下。清醒的时候为人却有些呆板,满口都是拗不过来的迂腐观点,才气是有一点,但却不足以撑起他的状元之名,也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为之,还是本性就是如此分裂。

记起他会试时写的策论,观点独到,堪称神来之作,阳琮忍不住还是问了,“我问你,你科举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喝醉了?”

顾玠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险些就被人赶出来了。”

“那些人应当要学会坚持。”

“嗯?”

“没事。”

阳琮突然想起最近几天默默无闻的榜眼申请外放,皇帝已经批下来的事,道:“谢耀真是无声无息,这么快就收拾好铺盖,要走人了。”

“谢耀?”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是谁?”

“……”她默然,然后提醒他,“是榜眼。”

“哦。”顾玠很中肯地评价,“过目即忘。”

“好歹他相貌堂堂。” 阳琮惋惜地说。榜眼,也是一朵奇葩,五官长得都还可以,合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平庸,扔在人群里,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我忘了。”顾玠说得理直气壮。

“我……其实我也忘了。” 阳琮叹息道:“你看,我们两个看上去都这么不靠谱,难得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就这样要外放做官了。”

顾玠微眯着眼,如此看来,倒有几分的气势,他说:“我哪里就不靠谱了?他哪里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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