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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飞帜

霍小旗与我偷情,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放在枕边,这是她一贯的习惯,也是她快乐的方式。她喜欢看我出丑,酣畅淋漓之时,只要有人来电话,哪怕只是条信息,我都会被那高分贝的铃声震出冷汗,接着呼吸急促、全身变软,再拾鱼水之欢,必将前奏重启一遍,而这个桥段,可以令霍小旗肆无忌惮地笑。

霍小旗爱笑,多少年来一直在笑,这点证明她从来没有改变过,一个不屑于被生活改变的女人,总能轻松地驾驭生活,更不要说那些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们。她双手揪住我的头发,指甲在耳旁划出若隐若现的血印,她如此珍惜性爱的前奏,恨不得手机铃声多响几遍。

如果哪一天我不冒冷汗了,就证明我不喜欢她了,她是这样认为的。紧张,是性和爱的基础,也是所有快感的源泉,没有变数的游戏算不上好游戏,亦仿佛枯燥的人生不存在波澜。

她蜷在床头,点燃一支烟,轻蔑地望着我说:“你就不能心疼心疼自个儿?你瞧你妹妹平时穿的,你再瞧瞧你,这破大衣你穿多少年了?凭什么呀?”我离开镜子不答话,她补充道:“哼,你就这命!”

[02]

霍小旗十五岁,美得像是上帝的私生女,我从未想象过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会有如此修长的身材且脖颈肤色与脸颊一样。好吧,是我少见多怪,我是乡下转来的学生,我是个标准的乡巴佬,乡巴佬读过的学校,女生们都是标准庄稼人的长相,四肢粗糙、面带菜色。相信我,十几年前,人世间的确存在这样的差别。

她一个人坐在大道边沿抹眼泪,两腿并曲,双手抱膝,乌黑的齐发遮住大半个垂下的脸。她无声无息,却分明在哭,她哭得过于伤心,忘记了这是条人来人往的主干道。我不敢停留,又忍不住多望几眼,我多么希望自己的脑袋能存储这段影像,我此生再不会遇到这么美的女孩子,也再不会这般心动。

多年后,我提起这件事,她却表示没有了印象,随后她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挑起眼珠子说:“老子一定是痛经了,你为什么不上去安慰安慰老子。”随后她自言自语,“好吧,那时候咱们不认识。”我猜她心里是欢喜的,不管多聪明的女人,别人夸她漂亮,比夸她聪明更能够令她欢喜,欢喜起来的霍小旗,更加漂亮。

我迷恋于霍小旗的漂亮,迷恋十五年,检讨十五年,结果都是一个样。我无计可施,无论她的行径多么可恶,言辞多么粗俗,表情多么无耻,只要她跟我的距离小于二十厘米,我总要败下阵来,或原谅她,或理解她,或疼惜她。如果我这种男人具备统治世界的能力,那么霍小旗一定是统治世界的人。

[03]

“恭维我的男人分两种,一种是想跟我上床的,一种是想跟我上床后把我占为己有的。”

“我算哪一种?”

“你两种都不算,你也就知道拿‘第一次见到我’这件事唬我,来来回回,每次都一个路数,就跟你在床上似的,十年前你什么动作,十年后还那几个动作。”

“所以……挺没劲的是吗?”

“那倒不至于,我觉得有劲就好。”

她翻身躺倒在我身下,双手摆弄起我的耳朵,一边摆弄一边低语:“佳佳,说你爱我……”我呆呆的不知如何回应,她神色不改,继续摆弄,“佳佳快说,说你爱我……”

[04]

把没劲的人生活得有劲,霍小旗在行。她十四岁时就睡在了阳台,她本可以和跟母亲睡一个屋,或在客厅铺张床,但她去了阳台,从此,主卧的母亲、次卧的父亲,以及客厅厨房里的所有物什统统与她划清了界限。她憎恨分居而不离婚的父母,憎恨他们各自带回的情人,憎恨他们每个人沾过的每一样东西。

她拉着我走到边缘,指着整个阳台的布局说:“我讨厌这个地方,你看,我从不捯饬它,我的东西少得可怜,这样我什么时候想逃走随随便便收拾个行囊就滚蛋了。”

我抱着她倒在阳台上的折叠床上……好吧,是她抱着我倒在折叠床上,她动作积极,两臂有力,第一个把衣服甩得精光。最后一只鞋子落地,所有冲动平息下来,我身体除了某个部分依然火热坚挺,其他各处瞬间变得冰凉。她没有感知到这些细节,也不在乎这些细节,她停止所有动作,静静地躺在我的身下,用酒醉般的羞涩的眼神对着我。

五分钟后,我成为她第一个男人,五年后,她有了第二个男人、第三个男人……她每次见到我,都要强调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好似这是份永远讨不完的债。

她分明也是我第一个女人,而且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是我唯一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我忘不了那晚阳台角落的月光,忘不了她强忍疼痛时的低号,忘不了酒醉般羞涩的眼神……可在女人眼里,男人的第一次廉价极了,谁会在乎这个?霍小旗信誓旦旦地说:“就你这傻瓜,就咱们那个年纪,除了我,谁愿意跟你。”接着,她道出真相,“其实吧,我那时候一直对这事儿感兴趣,我不想跟其他人一样等到二十多岁才去感受,我想在我最好的年华就知道这事儿是什么感觉。”

第一次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次都发生在霍小旗父母外地出差时段,持续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霍小旗再没出现酒醉般羞涩的眼神,她宛若成熟女性般洒脱与享受。

“第一次”为什么要给个傻瓜?她的解释云淡风轻:“你不是坏蛋啊。”

[05]

我不是坏蛋,我是通过坏蛋跟她相识的。

北京的中学,校门外总游荡着数不清的坏蛋。这帮人十七八岁,衣着邋遢,言语粗俗,嘴里装模作样地叼着香烟,看上哪个漂亮的女学生,围堵调戏;看上哪个笨拙的男学生,围堵要钱。霍小旗算是为数不多坏蛋们不敢围堵调戏的漂亮女学生,因为她身边有个比坏蛋们更狠的主儿——“鼻涕刀客”。鼻涕刀客,顾名思义,一年四季流着鼻涕,一年四季带着刀,外表上,他比任何一个笨拙的男生更加笨拙,气质上,他比任何一个骇人的家伙更加骇人。鼻涕刀客出身贫寒,智商奇低,全校只有从二楼掉下来住过院的那个男生的成绩比他差,几乎所有师生都认为他是先天性弱智,可就是这么个家伙,持刀捅瘫两名校外的坏蛋,住了半年的看守所。

霍小旗是唯一与鼻涕刀客进行生活交流的人,她给他买了名牌双肩背书包,买了线控单放机,陪他逛图书馆,帮他擦鼻涕,考试时偷偷找人为他代笔。很多人传霍小旗与刀客是男女朋友关系,霍小旗说他们只是干姐弟。

校外坏蛋们围住了我,我告诉他们我没有钱,坏蛋们不信,派两人固定住我的身体,另一个人搜索我腰间的书包与口袋。半分钟后,坏蛋们得到了二十元,他们不依不饶,将我按在地上殴打,我竭尽全力还手,完全处于下风,最后,我半张脸沾满鲜血,一只鞋子飞到马路对面。

坏蛋们将我压在地上,我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坏蛋头头拎起我的头发问道:“傻×,说,服不服?”我咳嗽一声回:“你们有种今天弄死我,弄不死我,将来我就弄死你们。”坏蛋们再次将我压在地上。

霍小旗带着干弟弟从围观人群里走出来,蒙眬中,我看到她与坏蛋们争执,接着她的干弟弟在哄笑声中手持匕首追扎坏蛋,坏蛋们惨叫着远去。

“你将来有本事了,真会弄死他们吗?”她替我拍掉衣服上的尘土。

“嗯。”我抬眼望着她和她那抹鼻涕的干弟弟。

很快,我成为一个被霍小旗带回家的男生,第一个与她睡觉的男生,我一度期望我是她爱过的第一个男人,她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年后,霍小旗升上高中,与我和鼻涕刀客失去联系,两年后,摆摊做小生意的鼻涕刀客被社会上的坏蛋捅死,我去殡仪馆祭拜,没发现霍小旗的影子。

[06]

“她一看就是特喜欢利用人的那种女生,专挑笨蛋下手,就显得她比别人聪明,德行!”白小依如是说。

“谁不想一个人就解决所有事情,可能吗?她无依无靠的,混到今天这个样子,这是人家的能耐。”任珠珠如是说。

同一件事,不同人会有不同的解读,何况一个飘忽不定的女人。多少年来,我一直怀疑根本没有人读得懂霍小旗,这也正是这个女人追求的结果,谁读懂了霍小旗,霍小旗便不要谁。假如你只在乎绝对收益,不在乎相对收益,你会喜欢上霍小旗这样的女人。

霍小旗的一生中,站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客,这一点连她本人都不忌讳表露。她对我说,20岁之前,她生命中最大的贵人根本不是什么流鼻涕的少年,而是那个在夜总会上班的表姐,表姐私下从事“交际花”生意,家人大都与她不睦,霍小旗成为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亲人。她帮表姐编造谎言,帮表姐打理账目,帮表姐蹲点刺探各个“凯子”的行踪,每月可因此获得上千元酬劳,过节时主动跑去慰藉这位孤独的无耻的表姐,会领取数百元的红包。

钱,成为霍小旗最大的骄傲,她自小便懂得生财理财之道,10岁利用父母各自的丑事勒索零用钱,13岁靠卖游戏币和考试题答案撑起个人小金库,16岁时跟着表姐混怀揣三五个银行存折。她不是同龄人中最时髦的,却总是同龄人中最有钱的,她的一干刀客们,或帮她赚钱,或保护她赚钱,赚够了,攒够了,不复相见,他们被杀被抓,与霍小旗无关。

[07]

霍小旗的丈夫算不算刀客呢?按理说,她嫁给一个这么丑、这么孩子气、这么令她瞧不起的商人的儿子,就是为了钱,钱到手,自是要脱身,可她迟迟不提“离婚”字眼,更不许我向她打听婚姻情况,我不明白她在等什么?等更多的钱?等更好的刀客?还是等一个归处。

“你们都看错了旗旗,”任珠珠言道,“她是爱钱,但她生活里不全是个钱,她的追求多了。”

是,她的追求多了,性也算是她的追求,她以人妇的身份对我施展媚术,我顶着巨大的压力四下逃窜,她不气不馁,用一对坚挺的乳房将我吸附在盛夏的地板上。我道德丧尽,思绪分明,我拒绝和她去宾馆开房,因为宾馆开房需要身份证件,会留下清清楚楚的开房记录;我拒绝在她的住处过夜,即使她那个没心没肺一天二十四小时沉溺于网游的丈夫不察觉,她的其他亲人也不会不察觉。她比我聪明,也比我有能力洞察别人的心声,她自己租了一处郊外的房子,约我去那边媾和,且定期换房,换房时会提前告知我。整个过程,都是霍小旗在付出,时间,钱,精力,她把这一切都付出在我的身上,付出在我这个性技巧重复的傻瓜身上。

任珠珠是霍小旗的律师兼助理,也是她自大学以来最亲近的女人,我这边有关霍小旗的咨询,大都出自任珠珠的嘴巴。

“读大学的时候你妹妹就反对你们在一起,是吗?”

“是。”

“旗旗说,你和你妹妹的关系一直都不好,你还一直向着她,要不是因为这个,当初她就会选择跟你在一起,也不至于毕业后嫁给了别人。”

“就算当初在一起,她毕业了也不会嫁给我,她从没说过她喜欢我,她只说她喜欢钱。”

“哼哼,你呀,还真是个傻瓜……我还是那句话,你们都看错了旗旗,她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也没你们想得那么硬气。”

[08]

历史上的白小依,第一时间便流露出对霍小旗的厌恶。她眼里,这个女人分明是在玩弄她的哥哥,她的哥哥在这个女人的玩弄下只会显得更加地傻瓜。

霍小旗心满意足地坐上公交车后排座位,沐浴着车内的灯火同车外的人招手,我微笑着回应她,她突然拉开车窗,调侃式地对我喊道:“白佳佳,你别忘了,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车里车外的人转动脑袋关注,我倒吸一口凉气,脸红起来,一旁的哥们儿哈哈大笑,用力击打我的后背,白小依脸色阴沉,双目下垂,恶狠狠地说:“不要脸。”

大学的年纪与霍小旗睡觉,比任何时候更贴合性爱的本质。我们都处于荷尔蒙旺季,彼此身边不存在其他异性,更没有同居、婚姻等远程包袱,我们就这么不分日月地裹缠在学校二公里外画家村角落的出租屋里。她和我的体液滴满了那里的每片砖瓦,画板上的油渍可以嗅出她不同于常人的香水味,她脱光衣服,站到我和画板之间,要求我一边抚摸她的身体一边作画,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笑声,我执笔的手颤抖起来,五颜六色的水柱自画布的顶端滑落,刺穿沿途所有的瓶瓶罐罐。

我盯着那幅坏掉的静物画,盘算着自己与艺术的是是非非,盘算着自己与霍小旗的是是非非。

昙花式的霍小旗迎来黎明,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为此给出的理由是:她正式结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她甚至都不解释为什么不选择我做她的男朋友。霍小旗第一个男朋友,是霍小旗当时的兼职伙伴,据说两人倒卖盗版光盘已长达两年。事业,比往事催生出更强烈的信任感,她也许爱过我,但“男朋友”对霍小旗来说,不止“爱”那般简单。

[09]

我最后一次进入她的身体,觉察到异样,也许是我的无知,开口问她:“你男朋友是不是性冷淡?”她怔了一下,回敬道:“干吗?瞧不起人啊?”我连忙辩解:“没有……”她倒在我的肩上,细声细语地说:“他是个好人,但他那方面不行,我会帮他想办法……”

临走前,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妹妹对你这样,你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好?”我告诉她:“白小依再不济,也是我妹妹,我就算什么都没了,有个妹妹,就算有个家。”

“有家怎么了?白佳佳,你别这么传统好吗?有家就一定幸福吗?有个妹妹又怎么样?你请她吃饭,给她钱花,她什么时候关心过你?她什么时候把你当成她家里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低着头不作声,她火速收拾东西走人,门摔上的那一刻,她补充一句:“你就是个傻瓜!”我抬起头,意识到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10]

有个家,就不算孤魂野鬼,心里爱着一个人,灵魂就不会飘零。

白小依是我的家人,但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提起过“家”这个字,这点上我的确如霍小旗说的那样心虚。我不曾真正地拥有过家,或者说我不曾拥有过一个像样的家。父亲是酒鬼,母亲杀死了他,出狱后她跟一个外地男人走了,负责抚养我们兄妹的族人,视我们作累赘,以至于我和白小依自高中后便选择了宿读,即使是中秋节这样的节日,也不愿再回到那个阴影密布的“家”。

霍小旗也是没家的人,她的父母离婚前,她从那个阳台搬了出来,尽管母亲通过离婚官司获得两居室和一笔数目不菲的赡养费,她却再没回到那个地方见过母亲。她曾经说过,即使她的父母将来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她也不会再叫上一声爹妈,她十岁之后便不屑于有这么自私任性的爹妈。

没家的人,也没有了爱,那么还有几人能守住自己的灵魂?值得去守吗?

[11]

“当年我离开你后,你追的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

“周莉。”

“对,周莉,在网上口口声声说你是她初恋的那个女生……她也是离异家庭出身对吧?

“是。”

“你和她睡过觉吗?”

“睡过。”

“几次?”

“……问这个干吗?”

“你爱过她吗?”

“爱过。”

“爱过……哈哈,那她嫁人以后还跟你联系吗?”

“联系过,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过得还行。”

“你看到没有,人家这才是聪明的主儿,为了钱,直接把你这个初恋给扔了。你情敌娶了周莉,打败你这个初恋对象,该多开心啊,这以后还不得把她捧在手心儿给你这个失败者看啊……就人家周莉这股子聪明劲儿,你跟我这样的人都差远了。”

手机响起,霍小旗不接,任它鸣叫,我伸手拿起来,照旧不知所措,想关掉,却也不敢,霍小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直挺挺趴倒在被子里。

霍小旗离婚了,她特意选择在这样一个温存兼紧张的时刻过后告诉我这个消息,想必她觉得我这样一个传统的人会为此结局长舒一口气甚至于心花怒放。我没什么反应,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关于离婚的细节,她不耐烦起来,告诉我她离婚的原因是她和任珠珠一起逮到了丈夫与游戏平台的直播女在一处宾馆里进行性交易。

[12]

她白我一眼,我瞬间意会到她的气愤与难堪,是啊,这个离婚理由太荒诞了,仿佛无肉不欢的人抱怨素食主义者的偷腥,可偷腥也是腥,沾了腥味的素食主义者在信仰与道德面前再没有讨价还价的底气。我第二个感觉是,她一直在等这天,等不到这天,她要创造条件等到今天。

“我告诉你,我是霍小旗,不是霍小玉,就算我负过别人,别人也休想负我。负了我,死的是他,不是我!”

她当然不是霍小玉,她分明是夜奔的红拂。她巧妙地创造着各种天时、利用着各种虬髯客,然后一偿所愿。她是如此地直白,不留下丝毫阴险的痕迹,除了当年阳台上那一抹醉酒般羞涩的眼神,我从未见识过她拥有过哪怕一丝的属于女性的痴情。她没有爱过她任何一任男朋友,如今也包括了她这个笨蛋丈夫,这些男人在她眼里统统一路货色,不过是投资的桥段,不过是流着鼻涕的刀客。

那个坐在路边掩面饮泣的少女,是我唯一一次见识过的哭容,陌生人前,她尚且遮遮掩掩地哭,皮肉交融后,她再不会让人觉察到她的脆弱。

[13]

离婚的霍小旗,光明正大地来我的住处过夜,她干脆带来生活用品,将这里当作她下一个家。霍小旗忽略了“家”的属性,我这里不只有她一名女性,另一间卧室时常会下榻一个叫作白小依的姑娘。

她不以为然,白小依成了她新的获取快乐的方式。白小依平时住大学宿舍,周末时分拧门归来,每逢这时,霍小旗撒娇求欢,淫词浪语故意叫得震天响。起初,我怀疑过这是她的报复,她知晓白小依此时彼时对她与我的所有不敬,她要故意让这个姑娘在亲人面前丢脸。后来我发现,她眼里根本没有白小依这个人,她不过是习惯性地看我出丑,我紧张的表情会带给她快感,这快感在她那边很快会转换成愉悦,愉悦接着带来爱的假象与冲动。

“来,摸我,像你当年画画时那样摸我……”她扯掉内衣站到我和电脑之间,我推开她说:“好了,躺回去睡觉,别乱来。”她不依不饶:“别呀,我告诉你,我现在特有感觉……”她抓着我的手放到身上,装模作样地呻吟了一声,接着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白小依的脚踹上房门,“咚咚咚”响。她一个跟头栽倒在我身后的床上,笑得比先前更放肆。

“笑什么笑!喜欢叫春,出去开房可劲儿叫去,别他妈脏了老子的地儿!”

霍小旗被刺痛,收起笑声,穿上睡衣,赤脚走向房门。我伸手拉拽她不及,咔嚓一声,门打开,白小依出现在门外。

“你刚才说谁叫春?”霍小旗拨弄完头发,伸手指着白小依。

“说你呢!怎么了?妖里妖气的你还有理啦!”

“操!你跟我再说一遍!”霍小旗抓向白小依的头发,反被白小依抓了个先,白小依一手按压霍小旗的头颅,一手狂扇她的脸蛋。

霍小旗开始大叫,我用力拉开白小依,霍小旗趁势一脚踢在白小依小腹,白小依踉踉跄跄倒地,起身后跑进厨房,操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走出来。

“别拦着我!你让她扎我,妈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在老子面前装什么大个儿!真敢拿刀扎人的长得不是你这样儿!”

我用力抱住霍小旗,哀求式地对白小依说道:“把刀放回去行吗?算我求你了……”

“你就这么没出息一辈子吧!”白小依摔刀回房。

我呆呆站在原地,心如乱麻,不知所措。霍小旗火速收拾东西走人,门摔上那一刻,她补充一句:“这就是你的家!”

[14]

窗外,是霍小旗匆匆的背影,她连背影都美得如此有实力,让人分心,让人沉沦。婚后的霍小旗,业余时间经营着性健康话题的自媒体平台,她的美艳、她的勇敢、她的露骨、她的老练,令她的粉丝人数短时间内便超越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社会学者,她是这个时代最知名的线上女妖,每个人都知晓她是妖,却不由得在妖面前乱了方寸。

白小依那几记耳光,算是世人对妖的终极回礼,她差点就此现出原形,但不至于就此清醒。

回到客厅,我叩开白小依的房门,试图继续安抚她,白小依洒着眼泪大吼大叫:“不许你再和这个女人来往!你是我哥哥,就算你再没出息,也不许你娶一个离过婚的贱货!”

回到卧室,我拨通霍小旗的电话,试图继续安抚她,霍小旗操着脏话大吼大叫:“以后甭他妈给我打电话,除非你离开你那个傻逼家搬到我这边来!你从第一次睡老子时就该知道,老子要做什么事,除非是我自己不愿意,我愿意,谁他妈也管不着!”我问她:“霍小旗,你跟一个小姑娘置气,有劲吗?”“有劲!”她喊完挂掉电话。

[15]

她屏蔽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开始思考,坐在阳台上细细思考。我迷恋的,不只是霍小旗的美色,还有一种情分,是啊,我也到了怀念情分的年纪,情分,比美色动人,比美色更具杀伤力,我甚至应该反思自己到底爱没爱过霍小旗,如果我爱过她,那肯定不是一次,我为当年月色下的那副胴体动容,为那抹酒醉般羞涩的眼神感伤,这分明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我曾将油画视作生命,将她一次次作进画里,渴望着她永远停留在那里面,这分明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我顶着奸夫的雷,游击式地与她幽会,继而躺在枕边对着一部手机冒冷汗,这分明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

白小依说的没错,我没出息,我始终被这个女人玩弄着,我如果真的似想象中那般爱她,我真是一枚被玩透了的傻瓜。

任珠珠成为我唯一能够约出来一诉剩余衷肠的女人,她也是我所知道的霍小旗身边的最后一个刀客。

“她不会在北京待了,这儿有太多她不乐意见的人。我们说好一起去深圳,她在她公公那个公司做总经理的时候,最重要的几个客户都是珠海那边的,我帮她打赢了离婚官司,她分到不少钱,这些钱足够她自己当老板了。”

“她连我都不想见了吗?”

“她走之前,会来看你和小依的……佳佳,我还得说一句,你算有才华的人,深圳那边的机会远比这边多,房子没这边贵,薪水还是这边的两倍,你就真的没考虑过?”

[16]

雪片中,一袭黑装的她在任珠珠的陪同下迈出车门,她两眼微红,站定后静静望着我。我收起伞,拍拍旁边的白小依,白小依噘着嘴站起来。

“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点下头,并未答话。

“你爸死了,你妈走了,你现在的家人没一个瞧得上你的,连你追的女人都把你甩到一边去跟有钱人过日子去了,北京这个破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我依旧答不出话,她知道我还留恋着一些东西,尽管我这样失败的人看起来不应该再有什么留恋。

手扶车门那一刹,她轻轻拉了下任珠珠,任珠珠跟着她一起停下来。她转过身,抹了把眼泪,轻轻地说:“佳佳,你不许忘了,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车子缓慢行远,我脑袋里闪动着无数美艳的画面,我多么庆幸自己存储了这些影像,我此生再不会遇到这么美的女孩子,再不会这般心动。

[17]

春末,絮花飞舞,白小依毕业。住处楼下,我收到一封快件,寄件人署名是任珠珠,打开,是一本厚厚的毕业纪念册。我坐在路边台阶上翻弄它,里面的霍小旗十五六岁,正是她与我相识的年纪,也是她最好的年华,她把她最好的年华,以及她对最好年华的回忆,统统给了我。

天空的阳光不再那么浓烈,欢喜的白小依带着一干同期毕业的闺蜜出现,我藏起相册,在白小依介绍下挨个儿同她们问好。白小依说:“一会儿我们在附近吃个饭,你去帮我们订一家吧。”我点头应下,接着姑娘们跟着白小依上楼,楼道间一位姑娘清晰地发问:“你这哥哥有女朋友吗?”白小依故意扬起嗓子:“有过,都是傻×!”

阅人无数,而后孑然一人,伤人无数,而后为一段未证明的爱去感伤,是我们这个年纪最容易犯下的毛病,那些改变着的、从未改变的,不管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似乎都逃不过这场宿命,如此说来,结局一样,何故改变呢?

而我们曾有过的种种紧张与快感,的确没劲,犹如一道道精华射尽,换来的不过是漫无边际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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