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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桃花源记 第八章(4)

白发长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红薯叶、红薯藤,讲萝卜要怎样吃才不烧心,讲南瓜藤应该如何腌制,才能保存到来年夏天……座中人都安静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听着。

刘痒痒也耐心地听着,不再烦躁,因为他理解了这位白发长者。他想,这位白发长者大概是新郎春生的至亲中年龄最大者,或是辈分最高者,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首席的领席者。

在平日里,这位白发长者也许受尽屈辱,遭人冷落,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有人听他絮叨。但今天不同往常,今天他是绝对的主角,他是首席满座客人中的焦点。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能成为主角和焦点的机会又有多少呢?能够让众人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一群苍蝇飞了过来,它们一会儿在人头上盘旋,一会儿落在饭菜上。它们好像知道席上的客人心情好,不会驱赶它们,不会拍打它们。果然,座中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白发长者滔滔不绝地诉说,谁也没有理会这些苍蝇。苍蝇们得寸进尺,它们从饭菜上飞到了客人们的手臂上,脸上,有一只苍蝇甚至落到了刘痒痒的鼻子上。

刘痒痒感到一阵发痒,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想伸手拂去鼻子上的苍蝇,又觉得似乎不妥,因为别人的手上,脸上,耳朵上,也站着苍蝇,但没有一个人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每个人都在神情庄严地谛听。

最让刘痒痒暗自开心的是,有一只苍蝇竟然站在了白发长者的嘴角处。它在那里啃他,挠他,似乎是想让他停止说话。但是,白发长者不为所动,喋喋不休。

除了聆听白发长者的述说,刘痒痒的心思还被另一样东西吸引着,那就是桌子中央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他发现,座中其他人对那两盘菜似乎毫不在意,就当它们并不存在一样。

饥饿感已经消失,刘痒痒现在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谜底的揭晓。

真奇怪,直到最后,桌上所有的菜都被吃了个精光,那两盘菜依然被碗罩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试图去揭开那两只碗。

白发长者放下了筷子,所有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白发长者拿出旱烟来,请大家抽烟。一袋烟抽完,宴席眼看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新郎的父亲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大家:“你们吃好了没有?”

大家都说:“吃好了,吃好了。”

新郎的父亲这才故作惊讶地喊道:“哎哟,还剩两盘菜没动筷子呢。”

白发长者代表大家说:“主人家的菜太丰盛,多得吃不完。这两盘菜留到明天待客吧。”

新郎的父亲好像十分愧疚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只碗揭开。

刘痒痒站起来,瞪大眼睛望过去,发现那两盘菜似乎是一盘腊肉,一盘腊鱼。不过,没等他看仔细,新郎的父亲已经飞快地把它们端走了。

散席之后,刘痒痒听到客人们高声谈论今天的婚宴说:

“哎呀,今天的婚宴真不错,红薯丝饭尽肚装,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四个碗,四个碟,真气派!”

“菜多得吃不完。散席的时候,还有两盘大菜没动筷子呢!”

今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刘痒痒堂客李兰花千叮咛万嘱托,让刘痒痒一定要带几颗喜糖回家。但刘痒痒没有收到喜糖。只见新郎倌春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逢人就掏出一把炒熟的豌豆,塞到对方手里,一边愧疚地说:“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走在返回桃花源的路上,刘痒痒问丁君:“那两大盘腊肉腊鱼为什么不让客人吃呢?”

丁君说:“哪里来的腊肉?自家养的猪不能杀,到食品站买肉又要肉票,上哪去弄腊肉?”

刘痒痒说:“那两盘被碗罩住的,不是腊肉腊鱼吗?”

丁君说:“那是两碗树皮,用辣椒和野果的果酱拌上,看起来像腊肉腊鱼。”

刘痒痒问:“为什么要造假骗人?”

丁君说:“造假?谁不造假?骗人?骗得了谁?也就能骗骗你这刚从常德城里下来的生人。桃花源里的人,谁都知道是假的。唉,没办法,人嘛,都是死要面子嘛。”

刘痒痒又问:“怎么不见发喜糖?”

丁君说:“买半斤以上的糖果,就需要糖票。再说了,就算有了糖票,乡下人也没钱买。用豌豆代替喜糖,省钱又省事。”

每年腊月,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肉过年,刘痒痒和丁君就会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到一些偏僻的生产队去骗吃骗喝,甚至骗取财物。

那时候,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允许社员们走亲访友,要出门,必须要持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证明。但刘痒痒有办法,他总能从丁兵那里开到证明。

要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刘痒痒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天生一副大干部派头,讲一口地道的常德话。至于丁君,虽然长得有些吓人,但他只充当配角,倒也能混过去。

刘痒痒从常德下放到桃花源时,曾带了两套中山装。每次出门行骗时,刘痒痒和丁君开始都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个蛇皮袋,说是出门拜访朋友。等到走出了桃花源,来到一个僻静的山窝时,刘痒痒和丁君就会从蛇皮袋里取出中山装来,换下身上的破旧衣服,穿上皮鞋,于是,刘痒痒摇身一变为大干部,丁君则成了刘痒痒的秘书。

两人先到一家偏远的生产队,找社员闲聊,把临近的另一家生产队的情况打听清楚,诸如生产队长的姓名,生产队有多少户人家,等等,然后,两人大摇大摆地向另一家生产队走去。

两人走进山冲,向社员打听:“刘队长住在哪里?”

社员告诉他们:“前面那户住瓦房的人家就是刘队长家。”

于是,两人朝刘队长家走去。来到禾场上,两人站住了,丁君清了清喉咙,朝屋里高喊道:“刘队长在家吗?”

一个黑瘦的男子走了出来,两手沾着鸡毛。

丁君厉声喝问道:“你就是刘队长?”

男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我就是刘队长,你们是……”

丁君指着禾场中央的刘痒痒说道:“这位是常德地委派来的干部,来调查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问题的。”

刘队长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迎上前去,握住刘痒痒的手说:“哎呀,常德城里来的大领导,稀客啊,快请屋里坐。”

刘痒痒看到周围涌上来许多社员,他十分严肃地把手从刘队长手中抽了出来,度着方步,跟刘队长进了屋。

刘队长堂客一脸惊慌地搬出椅子让两人坐。刘痒痒拖过椅子,并没有马上坐下来,丁君立刻在椅子上吹吹拍拍一阵,刘痒痒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丁君掏出笔和小本本,对一旁的刘队长说:“有人写信到常德地委告状,说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搞了很多年了,常德地委特地派这位刘处长来调查核实。你今天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刘队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掏出“沅水”香烟给两人发烟,一边陪笑说:“两位大领导从常德下来,一路辛苦,现在到了吃饭时间,不如边吃饭边谈,怎么样?”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刘痒痒不说话。

丁君干咳一声,说:“若是吃顿便饭,那也无妨,不过,我们肯定是要按照规定给你们留下饭钱和粮票的。”

听了这话,刘队长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说:“哎呀,常德来的领导干部就是不一样,就是原则性强。”

说话间,有人提了两瓶酒走了进来,丁君一眼看出这是两瓶德山大曲。

刘队长介绍说:“这是我们队的李会计,我们生产队有没有‘瞒产私分’,他心里最清楚。”说完,他朝李会计使了个眼色。

李会计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要说我们生产队‘瞒产私分’的事……那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有的社员对干部不满,私自写信到常德告黑状……那倒是有可能的……”

丁君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

刘痒痒注意到:刘队长厨房里炒菜的速度似乎突然之间加快了,好多妇女涌进厨房帮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还有男人过来帮忙挑水,劈柴。社员们进进出出,猪油在辣锅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呛人的辣椒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刘痒痒的口水徒然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他有了讲话的冲动。于是,他翘起二郎腿,喷了一口烟,用地道的常德话说道:“‘瞒产私分’是什么行为?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严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行为!如果每个生产队都‘瞒产私分’,还怎么支援世界革命?还怎么解放全人类?‘瞒产私分’,一旦发现,相关领导干部要开除党籍,要罢官坐牢!如果你们生产队真有这种行为,那么,常德地委的态度是旗帜鲜明的,那就是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紧握右拳,向空中猛地一挥。

刘队长和李会计不由得抖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当然啰,”刘痒痒话锋一转,重新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是坏人搞破坏,或是右派分子私自写信诬告你们,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接着,他谈起了当今的大好形势,他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五洲四海,革命风雷激荡,旧世界风雨飘摇,土崩瓦解,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从陈永贵副总理谈到西哈努克亲王,从亚非拉谈到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从长沙谈到常德,从武陵县谈到桃花源,总而言之,到处莺歌燕舞……

丁君在小本子上煞有介事地刷刷地记录着。

最后,刘痒痒神秘地向刘队长和李会计招手,让两人靠近他,然后,他附在两人耳边小声说道:“常德地委此次派我来调查,是特意避开了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的,是一竿子插到底的秘密调查。今后,你们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今天我们来调查‘瞒产私分’的事,要切实做好保密工作,注意政治影响。”

刘队长和李会计频频点头。

刘痒痒又神情威严地补充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泄密了,你们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刘队长和李会计摸摸自己的脑袋,神情庄严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刘队长堂客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请贵客入席。

刘痒痒和丁君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满桌子的菜在冒着热气。

刘痒痒指着桌上的菜,责怪刘队长说:“吃顿便饭就行了嘛,搞这么多菜干什么?你们这不是在逼我犯错误吗?”

刘队长说:“都是几样小菜,不成敬意。你们是常德城里的大干部,平时请都请不来哟。”

李会计准备拧开德山大曲的瓶盖,刘痒痒止住了他:“我们是下来搞调查的,不是来喝酒的。”

李会计望望丁君,又望望刘队长。

刘队长说:“无酒不成席,喝杯酒是应该的。”

李会计又准备拧开瓶盖,刘痒痒剑眉倒竖地说道:“我说了不喝酒就是不喝酒。”说着,他准备上前去阻止李会计,但马上又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便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丁君一眼。

丁君立刻冲过去阻止李会计说:“我们刘处长说一不二,你不要让他违反政治纪律。”

开始吃饭了,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刘痒痒手持筷子,指点着桌上的一盘盘大鱼大肉,无限感慨地说:“现在,农民的生活还比较艰苦,你们能拿出这样的菜来招待我们,说明农民和干部的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

他指着刘队长对丁君说:“作为领导干部,我们要善待农民,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其实,农民‘瞒产私分’,也是迫不得已。农民也要吃饭啊,不能活活饿死啊!”

接着,他放下筷子,一声长叹:“唉,每当我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我总是睡不着觉啊!”

刘队长和李会计大为感动,刘队长连连感慨道:“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就是不一样,能够理解我们农民的难处,真是农民的贴心人啊。不像那些乡下的土包子干部,为了自己升官,拼命搜刮农民的余粮,只为自己邀功,不顾农民死活。”

李会计举起筷子连连劝菜说:“来来来,吃菜吃菜。乡下没什么好菜,你们将就着多吃点。”

刘痒痒吃得不急不慢,始终保持着“刘处长”的架势。

丁君虽然也极力想控制自己的节奏,但总是忍不住夹菜太快,大吃大嚼,吃相难看,刘痒痒一次又一次地朝他使眼色,但收效不大;刘痒痒不得不在桌子底下不断地踩丁君的脚。

吃完饭,丁君拿出保密协议来,刘队长和李会计两人在协议上庄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丁君说:“按照财经纪律,现在,我把饭钱和粮票留下来……”说着,假装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和粮票。

说时迟,那时快,刘队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按住了丁君的手,连连说道:“你们这样的大领导,从常德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搞调查,吃顿便饭,如果还要让你们掏钱,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将来,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到常德去求你们办大事呢。”

丁君的手迟迟没有从口袋里抽出来,他说:“这合适吗?你们这样做,可是要让我们违反财务制度的哟,我们刘处长可从来没有吃饭不给钱粮的哟。”

说着,他抬起头去看“刘处长”,发现刘痒痒早已走到禾场上去了。

刘队长和李会计给丁君准备了一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刘队长对丁君说:“这是一点土特产,请你们城里人尝尝鲜。不要嫌弃。”

丁君背上这个沉重的蛇皮口袋,同刘痒痒一起踏上了归程。两人走出几里路远,来到一个僻静山坳,丁君忍不住打开蛇皮口袋,发现里面装满了腊鱼腊肉,他笑嘻嘻地对刘痒痒说:“你看,有了这几十斤腊鱼腊肉,我们今年可以过个肥年啦!”

刘痒痒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若有所思地说:“农民太善良了,太好骗了,太容易上当了。”

“农民?”丁君朝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刘痒痒骂道:“你这狗日的现在不就是农民吗?你还在演戏呀?你以为你真是刘处长啊?我告诉你:你不但是农民,你还是黑五类,是农民中的最低等农民!”

刘痒痒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丁君又说:“你不要以为刘队长是什么善茬。我问你:为什么别的社员都住茅草房,只有他刘队长住瓦房?”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如果是下放到刘队长这个生产队的右派分子,刘队长对你这个黑五类会不会心慈手软?”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以为刘队长是白送你腊鱼腊肉?你没听见他说:将来,他还要到常德找你办大事呢。”

刘痒痒不做声。

看到刘痒痒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丁君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责怪刘痒痒:“德山大曲,这么好的酒,你为什么不喝?”

刘痒痒说:“喝酒误事,容易露馅。要是今年演砸了,明年春节怎么办?”

丁君踢了刘痒痒一脚,笑骂道:“你这狗日的右派分子,的确应该长期改造!”

刘痒痒问:“为什么?”

丁君说:“刚才你嘴里还在可怜农民呢,没想到你心里算计的却是如何常年骗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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