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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桃花源记 第九章(6)

桃花只好一个人看电影。她感到有些惶恐,礼堂太大,太空旷,回声太大,音乐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胸口突突跳。桃花觉得太孤单了,她希望能有个人坐在她的旁边,哪怕是个陌生人也好。她扭头望过去,除了电影放映员,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中场倒片的时候,陈山歌进来了,看样子,他喝了不少酒。他喷着酒气对桃花说:“桃花呀,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看电影。唉,没办法呀,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到我们公社来了,我陪他们喝了两杯。工作组的干部在酒席上说,向阳公社要召开批斗大会,大会由我主持。工作组的干部个个都是海量,他们缠住我,说要一醉方休,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我溜出来陪你看电影。”

陈山歌带来了葵花籽。他递给桃花一包,桃花收下了,却并没有打开吃,她看电影时不愿弄出响声,也讨厌别人发出响声。可陈山歌一直在她旁边嗑葵花籽,一边嗑,一边唠唠叨叨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所以,我特意为你挑选了这部《白毛女》。《白毛女》的唱腔多优美,你听:北风那个吹……”

桃花希望他能闭上嘴,让她安安静静地听“北风那个吹”,可他一直说个不停,他反复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你好比喜儿,我好比八路军,喜儿要得解放,还是要靠八路军,只有八路军才能拯救喜儿。桃花呀,我陈山歌就是你的拯救者。”

桃花有些厌烦,她觉得今晚看《白毛女》没意思,她想走,但又觉得不妥,只好耐着性子把《白毛女》看完。

《白毛女》终于放完了,桃花长舒了一口气,礼堂的灯亮了,桃花站了起来,急不可耐地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望着桃花:“你到哪里去?”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又坐了下来。她以前看电影,从来没有连续看过两部故事片,今晚的安排让她很意外,她坐下来看第二部故事片。

第二部片子是《柳堡的故事》,她以前同罗肤在部队看过这部片子,不过因为不专心,所以对剧情不甚了解,今晚她打算专心看一遍。可是,她没法专心,因为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她耳边唠叨:“你就是那个二妹子英莲,我就是新四军的副班长李进,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柳堡的故事》放完了,礼堂里的灯又亮了起来,桃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你要去干什么?”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坐下来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红色娘子军》。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桃花耳边唠叨:“你就是吴琼花,我就是洪长青,是我引导你走上革命道路,帮助你脱离苦海,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红色娘子军》放完了,礼堂的灯又亮了,桃花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陈山歌站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电影放完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桃花说:“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陈山歌笑了:“桃花,你真聪明,比吴琼花聪明多了。吴琼花老是不听洪长青的话,你比吴琼花强多了。确实还有片子,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我托人到武陵县电影公司找来了你喜欢看的片子,今晚我要让你看个够。”

桃花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洪湖赤卫队》。陈山歌不磕葵花籽了,也不唠叨说“我是你的拯救者了”。他开始唱歌,跟着电影里的人物一起唱。桃花不得不暗自承认,陈山歌唱得很好听,唱得很准,看来,别人给他取陈山歌这个外号是有道理的。

就在桃花暗暗称奇的时候,陈山歌向她作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唱。桃花没有反应,她不想唱,她不习惯在这空旷的大礼堂唱,她只习惯在山路上唱,在田埂上唱,在小溪边唱。让她没想到的是,陈山歌停了下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厉声喝问道:“你为什么不唱?”

桃花被吓了一跳,她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唱。”

陈山歌突然暴跳如雷,他挥舞着拳头向桃花怒吼道:“不想唱?你不是很喜欢唱吗?为什么不想唱?老子叫你唱,你就必须唱!你以为你是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吗?你也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吗?唱!快给老子唱!”

桃花抖索着,蜷缩着身子,望着他那因暴怒而狰狞的脸,她担心陈山歌的拳头会落到自己的脸上。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在陈山歌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山歌恶狠狠地瞪了桃花一眼,转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大礼堂。

桃花一个人瘫坐在那里,她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直都是笑嘻嘻的陈山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她呆呆地望着银幕,银幕上的韩英正在唱:

娘啊,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今天晚上,桃花忽然觉得韩英的模样很陌生,韩英的歌声很陌生,她想:“这是我最喜欢看的电影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看电影?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正在她独自黯然伤神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她吃了一惊,定晴去看银幕,银幕上的韩英并没有哭。她调头四顾,发现抽泣声是从电影放映员那里传过来的,桃花看到,电影放映员正在低声抽泣。

桃花想:电影放映员怎么啦?在为韩英伤心?

放映员似乎越哭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桃花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放映员身边。桃花看得出来,放映员的年纪并不大,脸却显得憔悴,当她抬头看桃花时,额上现出了好几道皱纹。

桃花问放映员:“这位好姐妹,你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嘤嘤地哭,并不回答。

桃花安慰道:“你是为韩英伤心吗?韩英只是电影里的人物,你为她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哭。

桃花又说:“你是放电影的,要是每放一遍电影,你都要哭一遍,那不是要把眼睛哭瞎吗?”

放映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桃花脚下,抱住桃花的腿哭喊道:“桃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只要你嫁到陈书记家,我这个放映员就当不成了。桃花,你不知道,为了当上这个放映员,我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都献出去了,现在我要是重新回到生产队当社员,我哪有脸见人哪,我不甘心啊,桃花,我求求你,求你在陈山歌面前为我求求情,让我去小学当老师吧,当不了老师,就让我到小学食堂去烧火煮饭也行,千万别把我打发回生产队去……”

后来,当桃花向罗肤讲叙放映员向她求情这一段时,罗肤听得两眼泪汪汪。

罗肤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哀求桃花:“别说了,桃花,快别说这一段了,说点别的吧。”

好吧,桃花就跟罗肤“说点别的”。

本来,那天晚上看了电影之后,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桃花就坚决要求快点回桃花源。可是陈书记和陈山歌一再挽留,希望她看了向阳公社的文艺表演节目再回去。

陈书记说:“我们向阳公社文宣队是由我亲自抓的,我们文宣队里会唱山歌的高人很多,你到向阳公社来一趟,不听向阳公社的山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听说可以听到山歌,桃花勉强同意再住一晚。

后来,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向阳公社文宣队演唱的山歌时,桃花一点印象也没有,桃花记得的只是文宣队表演节目之前的那场斗争大会。

以后,每当她回想起来那场斗争大会,她都会心惊肉跳的,直冒冷汗。

桃花源里也经常召开斗争大会。如果没有上面来的工作组压阵,桃花源里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嘻哈哈,斗争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听右派分子刘痒痒讲地主的故事,刘痒痒讲地主如何吝啬,小气,愚蠢,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桃花也经常参加桃花源大队和武陵公社的斗争大会。大队和公社的斗争大会则要严肃得多了,黑五类一律五花大绑,由民兵押到台上去。他们有时站在台上,有时跪在台上,台下的社员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不过,桃花从来没有看见黑五类分子在斗争大会上挨过打。

向阳公社在大礼堂召开的那次斗争大会,同武陵公社、同桃花源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召开的所有斗争大会都完全不同。

首先是口号声不同。桃花源人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口号;桃花源人举拳头时,也是斯斯文文的,好像举的是纳鞋底的针。

向阳公社大礼堂的口号声震得桃花耳朵发麻,把桃花的心都快震出来了。每个喊口号的人都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有黄鳝那么粗。他们把拳头捏得咕咕响,好像随时准备朝台上的黑五类砸过去。台上的黑五类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全部跪倒在地上,民兵们站在他们旁边。民兵手里的枪都上了刺刀,刺刀寒光闪闪。

那晚的斗争大会差不多是由陈山歌一个人唱主角。他穿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不停地吆喝着,指挥着,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在声嘶力竭地控诉了黑五类的滔天罪行之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朝桃花望了一眼,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一个黑五类分子身边,一脚踏在黑五类的肩膀上,厉声喝道:“你这个死不悔改的狗地主,你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害死生产队的耕牛?”

地主筛糠似的抖索着:“我没有害死生产队的耕牛……牛……牛是病死的……”

陈山歌喝问:“你想要变天,是不是?”

地主说:“我不敢……”

陈山歌问:“你把变天帐埋在哪里了?“

地主说:“我没有变天帐………”

陈山歌把脚从地主肩上抽了回来,朝台下的武陵县工作组干部们望了一眼,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皮带,啪地一声抽打在地主的头上。

地主发出了一声惨叫。

陈山歌问:“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不是?”

地主哭喊道:“我不敢……”

又是啪地一皮带。

一股鲜血从地主的头上飞溅出来,有几滴血溅到了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桃花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和武陵县工作组的干部们坐在一起。地主头上的鲜血飞溅到了桃花的脸上,手上,桃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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